推开窗,正飘雪花。惊喜,不睡了。
忽然想到雪夜的黄河边走走。扶一枝竹杖,我沿南岸向西。
一河滔滔,在夜气里苍茫。飞扬的雪花,把天地弄成了它舞蹈的大背景。我紧靠河边走,河水就在脚下在身边。弯腰可戏水,蹲下有涛声,夜里不是看河,是听河,是问河。雪飞长河,远近浑然,觉得时空都没了,都是眼前这迷蒙气象了。
走着,我忽然生疑,难道身边真的是那条亘古流来的母河吗?历史的深厚无法回望,典籍的记述是否可靠,它身边发生了无数惊天大事,可看起来却真的和什么也没发生一个样。远方的人们对它神往,身边的人对它漠然,它似乎和门前潺潺流动浣纱捶布的小溪差不多。春来柳绿岛上,秋至草黄岸边,永远不变的编年史。
雪下得大了些,我身上落了一层,我把雪拍掉,坐在水边。一河奔腾,再多的雪花落进来也无痕迹,它的哗哗轰轰不会稍减。我面前这一段河窄水急,能明显感到河水对河岸的冲击和下切,这上面应该能托起巨舟的。往两头,河面要宽展得多,手电筒照去宛如银镜。水慢的地方有鲤鱼吧,它们睡了吗?它们是从上游漂游而来,还是就在这片水域活动,一片茫茫下面就是家?去年三月我在云水渡埋头长吟的时候,它们可曾游到我的身边,看到倒影的我吗?
身后,雪花已经让芦荡和河草满是白色,灌木和高树也尽是晶莹。草滩里栖息的大雁,今夜寂寞沙洲冷吗?白天钓者走后留下的鱼食,会被它们发觉吗?这样的夜晚,河边的草们,水里的鱼们,岸上的鸟们都静默,生怕打破这万里宁静,它们今晚会有怎样的的梦境,不远小楼里灯火边未眠的人,会想起它们吗?
继续走,忽然听见有歌声。不远的辅堤上,有人在慢慢地走,边走边放着音乐。一定是附近村子的人,是感受雪落长野,还是体会雪中河声呢?不知他看见我没,我没有打扰他。
回头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了,雪不再急,缓缓着却是下得更大了。到了一个拐弯处的三角地带,定睛一看,我想起是八年前十二月份来看黄河时停留的地方。那天有风不大,阳光很好,地上的爬根草又密友软又厚,我躺在上边竟然睡着了。是羊的咩咩声把我叫醒,我坐起见放羊的老兄正看着我,羊正捡吃着落下的柳叶……
又走二里多,到了河边一棵大榆树下。河水奔流激烈,水声很远可闻。榆树下有大大的顽石,水冲进去激起长鸣,又拥挤着一路向东。从这里走上河堤,是一个不小的果园。五年前二月份我来时,别处都还干枯,这里的杏花已经白如雪团,树下的草青翠茂盛碧绿,已经足足十几公分高了。那么大一片,即使雨水最丰沛的夏季,也没见过这欲滴的好草,四十年来这样的季节这是我的仅见。我只能解释为河边春早,草也敏锐。地里有小屋,屋门没锁,我推开进去,小床上放着主人看过的书。我走出,见不远的石榴树上挂着衣服的还在晃悠……
我大喊了两声,有人应答。我因此结识了一个黄河边上的朋友。这临河的小村叫白鹤村,他半隐半显地躬作田园,他的果子大部分都远销山东和甘肃,而他几乎没离开过这田园,这岸边……
我踩着雪走入园子,小屋仍在,只是落锁。我静立树下,听雪听涛。虽然入冬,天却不冷,河水和岸上万物都有感应,我没有感到肃杀和枯冷。当年的满目春色奔来眼前,我不知道眼前的是雪花还是杏花了。我住在这小屋的朋友必定不远,他在拥炉看书呢,还是在雪夜品茶?
必须打扰他。我拨通他的电话。
“我在家,等我,五分钟到。”
今夜,我们一定在这河边林中园里小屋,枕大河长流,话耕读桑麻,雪中渔樵问答,吞吐任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