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面前是一本发黄的习字帖，翻开前几页都是工工整整的小楷，一看就出自女孩子之手，很可能就是十几岁的女孩子呢。
初夏的微风铺面进来，吹得字帖的纸细细索索的翻动。
“敬慎第三，阴阳殊性，男女异行。哪一代的姑奶奶，抄《女诫》这么认真？”
我一面自言自语，一面望望窗外。夜色如水。一层薄薄的月光洒在外面的瓦房顶上，像盖了糖霜一般。几乎伸到窗口来的槐树枝叶闪着一些迷离的光。院子里时不时传来幽幽细细的虫鸣，萦绕得那些石榴树的阴影也仿佛听的昏昏入睡。
我是怎么来到这里来的呢？
为了给下一部小说找灵感，我离开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回到偏远家乡的祖屋。车站上好友姗姗还打电话说给我约了相亲饭局，返城必须去见。
“阿绿，你岁数不小了，这次男方人还不错，对你满有兴趣的。你别再挑三拣四的啦！”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直接“嗯”了一声就挂了。
话说，这个小镇还保持着古朴的建筑风格以及一些古老的习俗，人们对神灵还是心存敬畏。幸而没有被开发成旅游景点，偶尔回到这里还是心旷神怡的。
我家的祖屋是一套三进的宅子，简洁的黑瓦屋顶和白墙面，还带有游廊、花园、阁楼，虽然一共只有二十多间屋子，在镇上不算阔绰，但也足够我家偶尔来消夏了。
我住在最里面的小院子的二楼，早晨推开格子窗户就能看见院子里那棵高高的繁密的槐树以及环绕院子围墙的石榴树，再远就是镇上层层叠叠的黑瓦屋顶和点缀其间的各种树木，还有隐隐约约远山的轮廓。
想着明天的五月节，大家还要穿着宽大的袍服郑重的去古寺朝拜，我不由得浅浅一笑，继续翻着从阁楼的书房里辛苦淘来的陈旧字帖。
下一页让我惊讶不已。
哎哟，我的祖上姑奶奶哟，怎么画了个人在这里哦。就是一个穿着宽大袍服、挽着半丸子发髻披散着其余长发、貌似斜斜倚坐、用左手撑着脸的清秀少年。虽然是用毛笔粗粗的勾画，但仍然不失神韵，像漫画一般有些邪魅。
我把台灯调亮了一些，发现少年的下面还有两个不是小楷的字，像是随意写的：阿狐。
好淘气啊。我笑了起来，哈哈哈哈，一面念道：
“阿狐！阿狐！阿狐！好好笑！唉，我为什么要笑啊！”
“我在这里呢。有那么好笑么？”一阵懒懒的男子声音从窗外传来。
真如平地一声惊雷。我抬起头来，窗前槐树枝干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雪白的身影。确切的说，那是一个黑发如墨，梳着半丸子头一身雪白长袍的男子，左手撑着脸倚坐在槐树枝上。
这个人这个造型跟字帖上的画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已经不是那么青涩的少年脸了！
我居然奋力站起来，直直的指着他道：
“啊，妖怪！”
2
“对啊，我就是妖怪，就是你口中的阿狐，谁让你把我叫出来了呢？”男子浅笑道。
“你真叫阿狐？”我捏着字帖，看看他，又看看画。
“如假包换，谢谢你把我放出来了，为了感谢你，我可以牺牲一下，以身相许。”阿狐一边说，一边提起袍子轻轻一跃，像一片落叶似的缓缓的落到我窗前的瓦房顶上。
“哎妈呀，你还真是妖怪啊，走路带风不带声音啊！打住！你别进来，什么以身相许，我不是那么随便的女人！”我用手示意制止他继续向前。
“我也不是那么随便的狐狸！”阿狐笑道，真的没有再踏一步，一身白衣在月光下柔柔的飘动着。
“原来你是狐狸精啊！专门勾引良家妇女？竟然让我祖上的姑奶奶都给你画像了！”我问道。不知为什么竟然不感到害怕。
那个男子看上去很年轻的样子，真换算也就二十几岁。他的五官虽然不是阴柔的美丽，但是因为皮肤很白，一眼看过去秀秀气气的让人感觉很舒服，眼神有些慵懒又有些未知的光。
好吧，长得好看的，就算是妖怪，到哪里也是吃香的。
“你长得有些像阿青，却没有阿青漂亮。我也是一只有品位的狐狸好不好。”阿狐一脸的嫌弃。
“阿青是谁啊？”我问。
“你口中的祖上姑奶奶啊。”
“啊？”
“那个抄着《女诫》，画下你这个妖怪的姑奶奶叫阿青？哎妈呀。”我不由得啧啧发声。“为什么她会画你，你们是什么关系？”
“你想听吗？”阿狐以袖掩口轻笑着问。不得不承认，这死狐狸笑起来蛮好看的，半是妩媚半是爽朗，唉，我不知如何形容。
“想听。”我点点头。
一阵槐花的清香扑来，阿狐轻盈的落身侧坐到我的窗台上，伸出细长的手一指，我桌上的字帖哗啦一声飞到了他手中。
“既然打扰了我的清梦，那你便仔细听我说吧……”他的声音绵绵的传来，合着若有若无的虫鸣和槐花香气，我觉得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3
你知道，我是一只狐狸。我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的呢？要说几百年前开始说起。
从我有意识开始，我就独自在白山里晃荡。我跟其他的狐狸时而打架，时而合伙去挑战其他的兽类比如狼群啊，黑熊啊。打得一身伤时，别的狐狸有家可回，我只能回到悬崖上的小窝。
有一天，一个采药的道士来了。悬崖上的那个好名贵的药叫什么？铁皮石斛？反正看到了奄奄一息的我，大发善心，带我回去，给我疗伤，总之待我很好很好。然后有一天他说：
“小狐狸啊，你不是普通的狐狸，看你还小，又不曾害人，你应该修仙啊，跟我一起云游四方，一边救人一边修炼吧。”
我想自己白山反正也只能是只除了打架一无是处的狐狸，便点点头。是的，我能听懂人话，所以他觉得我很不一般。
不是自夸，我是一只很漂亮的白狐，这么带出去未免太惹眼。他施点小法，把我打扮打扮，看上去像一只狗一样，带着去云游四方了。
这二十年来我过得很开心。因为道士很善良，到处治病救人，却不求回报。同时他教我修炼，让我渐渐的能变成人形，成了个能干的小道童。
前面我说过，我在白山有一群胡来的同类，他们有时候也会来人间晃一圈，做点恶作剧。可是我知道他们也不是真的坏妖怪。
但是他们真的惹到了一只强大的妖怪。那是在白山的一只虎精，因为作恶多端被以前路过的仙人封印了。一只红狐狸被醒过来的虎精的声音诱惑摘了封印，于是虎精挣脱了出来大开杀戒，白山一片血海。
我在云游的时候碰到了负伤累累的红狐狸，他力邀我去报仇。血气方刚如我，不顾道士阻拦，一口气冲到了白山。
结果可想而知，我这弱小的妖怪怎么可能是虎精的对手。千钧一发之际，道士赶到了，他在我耳边说：“我把他引到封印的石头那里，待我叫你，你便把封条贴上。”
我以为他的法力足以对付那大妖怪。其实道士已经老了啊，他只是个会治病救人会一些法术的道士，他斗不过虎精的。他施了点幻术，引着虎精去了封印的洞口。我亲眼看到虎精一口吃掉了他。
在他被吞进去，我听见他传过来的密语：“快！”
我急忙贴上了封条。虎精也终于被封印了。
老道士没了，一身血水的我，回到悬崖的洞中养伤。这时剩余的狐狸和其他兽类竟然捧我作山大王呢。
你别笑。我在白山很威风呢，不说那些狐狸啊、狼啊、狮子啊，就是花精、树精也要让我三分呢。
虽然没了老道士，我很伤心，但也没有了人管束，我的野性一面渐渐占了上风。
4
白山在我的带领下，日渐兴盛起来。
虽然我也要修炼，但我不是在往仙方面修炼，分明把自己修炼成了大妖怪。看你那眼神，别问我怎么修炼的，说了你也不懂。
我偶尔也带着伙伴们去打劫周围的城镇。一开始我们是秉着不杀人的原则，就想夺点食物、器具什么的。因为我还想着道士的好。
可是后来，有人开始反抗，打死了我们的小妖怪。于是大伙愤怒了，也开了杀戒，弄得附近人心惶惶。说不定现在白山那一带，还有人吓唬不愿睡觉的小孩：“再不闭眼，白山的狐大王就来取你命了！”
人们自然也会组织队伍进山来灭妖怪。可是我们这些妖怪已经日渐强大，他们哪里是我们的对手，我们杀了不少人，于是后来也没人敢来惹我们了。
可是我并没有很开心。
我常常想起老道士那张脸。
我知道，他牺牲自己入了虎口，并不是希望活下来的我会变成杀人如麻的地方一霸。
有一天我神差鬼使的来到了封印虎精的洞口。虎精的声音竟然传来了：“放我出去，我分你一半妖力。我保证！”
现在想来，就是我那点妖力，果然还是不足以抵挡诱惑啊。我摸索着扯掉了封条。
天地间顿时黑暗无比。
像上次一样，虎精大开杀戒。我经营了几十年的白山啊，我带领的那些飞禽走兽啊，瞬间被血红色吞没了。连带周围的城镇，又一次遭到杀戮。
我几乎要疯了，又一次冲上去跟他打斗。
我的妖力变强了，可是我仍然不是虎精的对手。
我又一次奄奄一息的时候，封印虎精的仙人来了。他直接灭了虎精，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原本仙人是想度化他的，结果他从未悔改啊。
仙人来我的面前，我只模模糊糊的看到那一身雪白的长袍。
“你也是作恶多端，该下地狱。”他的声音很温和却说不出的冰冷。
“我也不要活了，我活该被虎精杀死，是我的报应，我没有听老道士的话，害死了他，又害死了这么兄弟和不相干的人，让我自己去死吧。”我跟他说。
“你做了那么多坏事，可是你命不该绝。你已经付出了够大的代价。从此，你再也没有任何妖力，我把你扔到云水镇那边去，那里的世俗民风或许能感化你吧。能不能继续修仙，看你自己的造化。以后谁要是给了你名字，只要你想作恶就会被制服。”
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已经昏过去了。
5
再次醒来，我已经变成了小狐狸。只是因为失去了妖力，我又回到了从前。
我在云水山里养伤。别小看了动物的生存本能，云水山有水有草有花果，我也不是非要吃肉不可对不对。而且，我也发现这里的人们对山里的动物还是很善意的，于是我经常到山下去玩。
有一次逛庙会，我在人群里穿梭来穿梭去捡人们落下的食物。
“好可怜，肯定是饿坏了，才在这里到处找吃的。”一个梳双髻的小女孩说，“我要收养它。”
貌似是母亲的妇人微微一笑：“拦不住阿青这么善良呢，去买个篮子把它装回去嘛。”
“是狗吧，回去再想名字。”阿青说。
我有些瞧不上她。本大王明明是狐狸好不好，还是一只漂亮的白狐。可是我太弱小了，被丫鬟抱进了篮子。
“是狐狸，狐狸。”一路妇人教导阿青。所以还是大人有见识。
如你所见，我来到了这座宅子。阿青亲自给我洗澡，一面还“狐狸狐狸”的叫，老说我不像狐狸。
阿青喜欢读书，楼上专门设了个书房，她总喜欢钻进去读各种各样的书。我便常常伏在她脚边睡觉。
呆在她身边就像在道士身边一样，感觉很舒服。我觉得身心都被净化了一般。书房仿佛有仙气一般，我又开始修炼，法力渐渐的恢复了。后来我才知道，这家人祖上有人修成过仙，所以也是命运给我的眷顾吧。
可是我怕变成大狐狸吓到这家人，于是我一直小心的保持着小狐狸的模样。
有一天，阿青放下书本，对我一本正经的说道：“今天开始，我叫你阿狐，这是你的名字！”
我诧异的望着她。这孩子难道听了仙人的指点？除了点头，我能怎么办呢？我命里的克星来了啊！
“所以，阿狐，我给了你名字，你要永远陪着我哦！”
我觉得这姑娘有点霸道呢。可是我又有些骄傲。毕竟老道士一直“狐狸狐狸”的叫我，山里的伙伴们“大王大王”的叫我，都没有“阿狐”亲切呢。
阿青慢慢长大了，活泼可爱且知书达理，也便漂亮了。我见过很多人间的美女，阿青并不算特别漂亮，可是在我看来，就是那种让人很舒服的美。
这么些年来，我几乎跟她寸步不离，把她当成了一种习惯。尤其是陪着她读书的日子，也是我修炼逐渐提升的日子。很奇怪的感觉，也许上天就是派她来陪我修炼的，像老道士一样。
有一天，她看着我说：“阿狐，我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呢，你也该长大了，如果你是个人的话，该什么样子呢？”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开玩笑，可是当夜，她入睡的时候，我化成人形进入了她的梦里，对她说道：“阿青，我是这样的呢，比你的未婚夫如何呢？”
她在梦里笑着说：“好看呢，我早知道，阿狐是个英俊的少年郎啊！我的未婚夫要是你，该多好呢！”
隔天，她在练字的时候，忽然高兴的叫道：“阿狐阿狐！”
正在打盹修炼的我忙起身来，跳到书桌边的凳子上。
只见那本字帖上，正用毛笔画着我呢。一边写《女诫》，一边画男人，成什么体统？
“是不是你啊？我觉得在梦里见过你呢！”她拍拍我的头说。
你可以想象我的表情。惊愕，害羞，又有些兴奋。我不好意思的低头。就当承认了吧。
6
阿青身体并不好。我一开始并不特别在意，想着人类的一生本该如此，生生死死，轮回不已，我见得多了。
二十岁上，阿青大病了一场。我忽然感到慌了神。我对她施法术治病，却发现根本不管用。我一遍遍的回想老道士的药方，把可能的药都弄来给她吃，可是就是不见好转。眼看就到最后了。
“能够在临死前有阿狐陪着，我很高兴呢。”阿青笑着说，一点都没有悲伤的模样。
我却哭的不成狐形。是的，全家人都看见我伏在地上嗷嗷的哭。想我一代山大王，竟然被个女孩子弄的这么失态。我也很讨厌自己。
我的元神冲上云霄，大声呼唤着当初救我的仙人。
“求求你！救救阿青！我愿意折我的寿命！我愿意赔上我所有的法力，重新做回小狐狸！我不要失去她！我不要失去她！”
仙人的声音从云中缓缓传来：“都是你自己作的孽啊。现在你知道了吧，你的过去注定你要失去她。”
“我错了！我早就认错了！我的命也拿去吧！”我跪着磕了很多头。
过了很久，仙人才说：“这一世你救不了她的，想见她就到下一世吧，她会再投胎的。”
“那我也要追寻她而去！”我说。
“你还有野性没有磨光呢。你还要在云水镇继续修炼，有一天，她会投胎回来的。”
“我不走，怎么知道谁是她？”
“有一个办法呢！”
“愿闻其详。”
“我把你的魂魄分成两半，一半追寻她的魂魄投胎人世，另一半封印在云水镇的家里修炼。这样，至少你不会失去他的踪迹。有一天，阿青会再次唤醒你的。然后你的魂魄再合到一起。”
“好，你怎么说都成！”我满口答应了。
再次回到这个家里，我化成人形，握住阿青的手道：“你放心去吧，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只有阿青能看见我的人形。她笑道：“我就知道。阿狐这般好看，我一直偷偷的喜欢着你呢。”
我几乎哽咽着说：“我在字帖里等你来找我，你叫我‘阿狐’，我就出来，其他人，谁也叫不出我！”
阿青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也会回来找你……”
7
好像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啊。
我从床上醒来时，妈妈已经在院子里叫吃早饭了。我起身到窗前，书桌上的字帖齐齐的摆在那里。我翻了一遍，除了一页空白，其余全是小楷的《女诫》。
“缺了点什么呢？是什么呢？”我歪着头，想了一阵没有想明白，赶紧去换衣服了，今天还要赶去山上的寺院朝拜呢。
镇上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出动了呢。那些缀着丝线绣花的华服，一点也不比高级面料的现代服装差。大家拖家带口，高高兴兴的向着云水山出发。
我提着装满还散落着露珠的石榴花的篮子，在人群里亦步亦趋。这些花儿献上去，神明总会很高兴的。
习惯了大城市的我，对这样的乡村生活还是非常喜欢。所以想写东西的时候总还会回来。
“那个人，头发蛮长的呢。”旁边有姑娘悄悄说。我循着她们的指点望过去。白衣胜雪，黑发如墨，半丸子头，那张脸，怎么这么眼熟。啊，他怎么朝着我眨眼呢？还浅浅勾唇一笑呢！
我不好意思的别过头去。再回过头，却已不见了那人身影。我四处张望着，再也搜寻不到。不知何时，眼中已噙满了泪水。
……
我疲惫不堪的回到了大城市。姗姗早就催命了：“今晚，你无论如何要来，否则绝交！”
A咖啡厅5号座。
我看着短信，慢腾腾的在咖啡厅打转。5号座摆了一盆火红的石榴花，一个穿着白色休闲衬衣的男子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
“啊，不好意思，你是姗姗约的那个……”我走过去，小心的问道。
他抬起头来笑道：“是的。”
“啊！”我们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那个古旧的字帖上，那个槐花香气迷人的夜晚的窗口，那个五月节热闹的早晨，都出现过的那张脸，越来越清晰的跟眼前这张脸重合到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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