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民国初年，在豫北的一座小城内有个武家班。班主武成洛，年轻时跟随师父在天津唱京剧。
武家班在当地小有名气，经常出入大户人家唱“堂会”。武成洛有五个徒弟，都是武家班的“角儿”。他有一个女儿，取名武丹，也跟着师兄一起上台。
武家班是他与师兄裴勇一起创立的，他们师兄弟二人年轻时跟随着师父在天津卖艺，出入茶楼戏楼。一日在茶楼中见一洋人在调戏卖唱的姑娘，武成洛年少气盛，上去解围。不曾想被闻讯而来的警察一顿胖揍，师兄拼命的护住他，最后还连累了师兄受了内伤，被关了起来，被抓之前还看那几个警察对着洋人点头哈腰。
放出来后，他和师兄回到了老家，开了这家武家班。那时候师兄已经结婚生子了，可惜没过多久旧伤复发撒手人寰。夫人也郁郁寡欢，没过的久就随他而去。只留下了五岁大的儿子，从此以后武家班多了一条规矩，不给洋人唱戏。
武成洛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看着正在练嗓子的裴华。转眼裴华已经二十五岁了，是武家班的大师兄。师兄没走之前曾和他约定以后他有孩子了，男孩就让他们结为兄弟，女孩就让他们结为夫妻。后来武夫人生武丹时难产，武成洛一个人拉扯着他们长大。
好在裴华和武丹已经大了，武家班本来就是师兄和他的。正好让裴华和武丹接班，也算是对师兄有个交待了。武成洛想着什么时候把他们的婚礼办了，等自己老了，武家班就让他们折腾去。
他的几个徒弟都是从小捡来的孤儿，从小跟着他，以后也会是大师兄的帮手。他自己这样想，可他不知道自己女儿的意思。
武丹对裴华的感觉，就像是哥哥一样。她从小和师兄生活在一起，那时候爹爹忙。她和师兄经常跑到爹爹和叔伯们唱戏的地方去看，从小就开始模仿。那时候只有她和师兄两个，其他的师兄都没有来。
爹爹的意思，她也明白。只是她对大师兄只有敬重，没有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甚至她还觉得大师兄有些木讷，可能是比自己大好多的原因吧？跟爹爹说了好几次，可爹爹总是觉得她是小姑娘的那种害羞，不想嫁，只是一种推词而已。
裴华尊重师父的意思，一切听从师父的安排。对于师妹，从小就生活在一起。他觉得师妹就是自己以后的妻子，这是命中注定的。自己已经二十五岁了，师父说过，等师妹过了十八岁生日，就把他们的亲事办了。
02
缘分这种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就在武丹临近十八岁生日的前几个月一天夜里，她单独找到裴华，要和他谈谈。他们平时生活在一个大院中，有什么话都在见面时直接说。裴华心想师妹肯定是和他谈他们之间的婚事，师妹怕白天被人看见不好意思。
裴华满脸笑容的盯着师妹，在他眼中，师妹是那样的美丽可爱。能娶到师妹，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只是武丹的话让他的心瞬间沉了下来，笑容也凝固在他的脸上。
“师兄，你能不能我爹说一声？我不想和你成亲。一直以来，我都把你当作哥哥，你以后把我当妹妹好不好？武家班到时候还是你的，你可以把它改成裴家班，我不和你争，求求你好不好？”
“为什么？师妹。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吗？为什么？”
“师兄，你对我好我知道。可我真的是把你当哥哥，我有喜欢的人。”
“谁？师妹，你别和我开玩笑好吗？”
“师兄，我不骗你。是五师兄，我喜欢的一直是他。他也喜欢我。”
犹如晴天霹雳，裴华呆立在那里。他们师兄弟五人都是孤儿，其他几个都是师父给取的艺名。分别是武仁，武义，武礼，武智，取自仁义礼智信。五师弟武智和师妹一样的年纪，在师兄弟五人中长得也最好看。性格也好，经常逗乐大家，师兄们都很喜欢他。
师妹喜欢五师弟，他有什么办法呢？就算让师父强行逼师妹嫁给自己又怎么样呢？那样可能会让师妹恨自己一辈子。
想到这裴华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去给师父说一声，我们的婚约就算了吧。”
武丹说:“谢谢大师兄。”然后转身走了。走了几步，突然回头小声的问了一句:“大师兄，你没有别的想法吧？”
裴华有点失落的说:“没有，没事，你走吧。”
武丹说了声:“对不起，祝你早日找到属于你的那一位。”转身走了。
03
次日，武成洛大发雷霆。让武丹和武智跪在大厅前，手里拿着戒鞭说道:“你们这对没良心的，大师兄平时对你们怎么样？你们怎么能这样待他？”
武丹说:“爹爹，大师兄自己都答应退婚了。”
武成洛吼道:“那是大师兄懂事，委屈自己呢。武丹呀，咱们得有良心，你爹爹的命都是你裴伯伯救的呀。这武家班都是裴家的，你怎么能这样对大师兄呀？还有你老五，你明明知道师妹与大师兄有婚约，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你还小，大师兄已经二十五了！”
武智低着头不说话，武丹说道:“爹爹，就算裴家对我们有恩，也不一定要女儿嫁给大师兄呀？武家班以后你也可以直接传给他，再说，我和五师兄是真心相爱的。”
武成洛气得用戒鞭指着她说:“你，你，你们是要气死我。从今天起，武家班再没有你们两个。”
武智连忙磕头求道:“师父，求您别赶我们走。”
武成洛说:“以为别再叫我师父，武家班没有你这种不仁不义的人。”
“师父，求您老人家原谅他们。我与师妹的婚约也是父亲当年和师父您那么随口一说，可以不作数的。”裴华从外面走了进来。
武成洛看着他说:“裴华呀，师父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爹！”
裴华说:“师父，师妹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您也别太怪她。留下他们吧，现在这世道也不太平。万一出了什么事，师父您不好受，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安的。”
武成洛叹了一口气，说道:“既然大师兄为你们求情，就不赶你们走了，你们就在这罚跪一天吧！还不谢谢大师兄。”
两人连忙向裴华道谢，武成洛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从小没了娘，他也只有叹气的份。
从那以后，裴华尽量不与武丹同台了。以前他们经常演出的《霸王别姬》，他也不唱了，换成了武智，只是缺少了霸王的魂。
一年后，裴华与师父告别。想往北方走走，武成洛也没阻拦。走之前，他拉着裴华的手说:“裴华，记住，你永远都是武家班的大师兄。外面不太平，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大门永远给你开着。”
裴华给武成洛磕了头，说道:“师父保重。”义无反顾的走了，武成洛继续领着武家班在豫北讨着生活......
04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在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第二年，日军的铁蹄已经触及黄河北岸，豫北全部沦陷。
武成洛命徒弟们收起锣鼓家伙，准备去乡下老家暂避，却晚了一步。
在日军进城的第二天，有人敲开了武家班大院的门。当地的地主刘大善人带着一小队日本兵，看到武成洛后笑着对他说:“武班主，天大的好事！山本太君是个戏剧迷，这次他驻扎在我们镇上。本镇的富户准备的接风宴，山本太君说想听戏。鄙人来知会一声，请武班主到时候一定要前来。”
武成洛以前给他唱过堂会，也认识他，本名叫刘善魁。便说道:“刘大善人！我武家班有规矩，不给洋人唱戏。这日本人也是洋人，请恕武某不能去。”
“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山本太君是促进大东亚共荣的使者。这是促进两国之间的文华交流，武班主怎么能推辞呢？”
“武某只是一个唱戏的，不懂这些大道理，还请刘大善人恕武某上不了台面。”
刘善魁虽然知道他在推辞，但是武成洛是山本太君要来请的。只好厚着脸皮说:“鄙人已经被任命为本镇的镇长，替皇军当差。武班主，这可是别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你不为自己想，也要替你的女儿和徒弟们想想。”
武成洛说道:“原来是刘镇长，还劳烦刘大镇长去给那个什么山本太君说一声，武成洛身体不适，徒弟们学艺不精，别到时候扫了太君们的雅兴。”
刘善魁说:“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武班主，你再考虑考虑，刘某先告辞。”
武成洛说:“不送。”
刘善魁转身就走，走到门口说了一声:“武班主，可别让皇军等太久了。”
刘善魁走后，武成洛气的坐在大厅内。武智过来说道:“师父，我们的院子已经被围住了，日本人不让我们出门。”
武成洛叹了一口气说:“看来这次我们是凶多吉少了，你们都恨我吗？如果我答应给他们唱戏，就不会是这个情况。”
徒弟们齐声答道:“我们听师父的，师父对我们恩重如山。就是死，也要和师父一起。”
眼看走不掉了，武成洛索性就不出门。每天就在院里晒晒太阳，徒弟们都和他在一起，就唯独少了裴华。也不知道这兵荒马乱的，他在外面怎么样了？算算日子，裴华已经走了一年多了。
日本人每天会送一些吃的东西进来，刘善魁又来劝过几回，都被武成洛打发走了。几天后，武智突然慌慌张张的跑向大厅。边跑边喊:“师父，大，大师兄来了。”
武成洛连忙站了起来，这兵荒马乱的，他怎么回来了？外面那么多日本兵，他会有危险吗？他虽然很想见大徒弟，可也不愿意这时候他冒着风险回来呀。
当武成洛走出大厅的时候，裴华已经站在了院子中间。只是武成洛呆住了。眼前的裴华穿着一身日本人的军装，身后还跟着几个日本兵。
裴华说:“师父，我回来了。我这次回来，是邀请您去参加山本太君的接风宴的。到时候井上机关长也会来参加，我在他们面前替你们美言几句。你们以后就风光了，就不会担惊受怕的过日子了，照样可以在这戏园中唱戏。”
武成洛捂住胸口，自从看见裴华穿着一身日本军装，他就胸口发闷。并且他还说出那样的话，武成洛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强忍着说:“既然你叫我一声师父，可知我武家班的第一条规矩是什么？就是不给洋人唱戏！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订这条规矩吗？因为我的师兄裴勇，也是你的父亲，是被洋人打伤致死的！”他当然知道裴华知道这些，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裴华说:“师父，何必计较是唱给谁听呢？现在日本人进来了，您也知道他们的手段。国军都撤了，您一个小老百姓又争的哪门子气呢？别惹日本人生气，保命要紧呀，师父！”
武成洛气愤的说:“你忘了你爹是怎么死的，可我没忘。你走吧，我是不会给他们唱的。咳咳咳......”
裴华看了看师妹，又看了看几个师弟，说:“你们就不能帮忙劝劝师父？你们还年轻呀！难道就为了争一口气而白白送命？”
武智站出来说:“师兄，我再最后叫你一声师兄，就算我们唱了也不一定能活命，我们不去唱。这是我们最后的尊严，我希望你也能有尊严的活下去。”
裴华盯着他看了一会说:“尊严比命重要吗？就因为山本太君欣赏我会唱戏，才把我留在身边。师弟，我保证，你们去唱，山本太君一高兴，说不定会把你们也留在身边。到时候我们随他走南闯北，去和各地的名角同台，不好吗？”
武智说:“师兄，我们是中国人。为什么要跟着他们后面，任他们摆布？这是我们的国粹。”
裴华看向了武丹，武丹看了看他挽住了武智的胳膊说:“我听五师兄的。”
裴华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说:“希望师父多考虑考虑。”
武成洛没想到裴华会这样，刚才他还在为裴华担心来的，这一会气极攻心，狠狠地说:“以后武家班再也没有你这个人。”
裴华听他说完，直接就走了。走到门口转身对武丹说:“师妹，师兄盼着什么时候再和你唱一场《霸王别姬》。”
“滚”！
武成洛自裴华走后，就呆坐在大厅内，他回想起年轻时和师兄一起在天津闯荡的事。叹了口气说:“师兄，我对不起你，没脸去见你呀！”
05
离井上来这里的时间越来越近了，武成洛还没有答应去唱戏。山本再也不想忍耐了，他下令将武家班众人全部带到了他临时办公的地方，这里也是他搭建戏台邀请井上机关长看戏赴宴的地方。
山本走到武成洛跟前，裴华跟在他身后。山本两手扶着武成洛的肩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武先生，我对你们中国的戏剧文化很感兴趣。真心的请你来唱一场，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当然，有什么要求你也可以尽量提。”
武成洛说:“山本先生，我们只是乡野村民。会嚎几嗓子而已，并不是什么名家。怕到时候入不了山本先生的眼，扫了先生的雅兴。”
山本说道:“不不不，武先生能培养出像裴先生这样徒弟，不简单。”
武成洛和众人都不答话，他们从心里一直抗拒给洋人唱戏。
山本说:“那就劳烦先生在这里住几天。”
裴华赶紧上前说道:“山本太君息怒！井上机关长还有几天才会来，我想办法让他们唱。再给我几天时间，到时候我会和师妹一起上台，为太君和井上机关长唱《霸王别姬》。”
山本这才面带微笑的说:“很好，裴先生，很久没听你唱《霸王别姬》了，希望你不要让我们失望。”
山本走后，武成洛说:“你给他们唱过戏？”
裴华:“唱过。”
武成洛:“为什么？”
裴华:“为了活命，为了能再见到师父。”
武成洛:“你可以继续活下去，我们绝不会唱，请你不要让枉费心思了。”
裴华:“师父，这些东西真的比命重要吗？”
武成洛:“你不懂。”
裴华不再说话，好一阵才说:“师妹，我会穿上霸王的服饰，希望你会穿上虞姬的服饰。不要扫了太君们的雅兴。”
裴华走后，武成洛看了一下，屋子里画妆，戏服一应俱全。那件红色的虞姬服饰特别耀眼。
井上到来的前一天，裴华一夜未睡，他为自己扮上了霸王的角色。站在那间房的门口，等待着大家出来。
天亮了，房间里一直没有动静，也没有要打开的迹象。裴华就那样站着，山本带着一小队人进来了。手一挥，有两个日本兵上前打开了门。
屋内武成洛坐在正中，徒弟和女儿并排站在他身后，依旧没有换上衣服。裴华闭上了双眼，表情复杂，呼出了一口气。
山本终于愤怒了，说了声:“武先生，敬酒不吃吃罚酒。以后都不用再唱了。”说完对手下挥了挥手。
裴华知道山本的意思，赶紧说:“山本太君，他们是我的师父和师弟们，这个女的是我的未婚妻，请你饶恕他们。”
山本看着他说:“裴先生，他们一再挑战我的底线！你是知道的，我给过他们机会。”
裴华见自己求情没有用，只好说:“为了表示我对您的忠心，我想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山本一笑:“哈哈，裴先生，由你杀了他们，一定是场好戏，去吧！让山口小队长陪你去。”
裴华说:“感谢山本太君，我要换上我的军装。”
山本:“去吧，让山口小队长在这等你。”
裴华换上那一身绿色的军装，腰间别着一把手枪。武成洛早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一行二十个鬼子押着他们跟在裴华身后。
城外，一片小树林前。武成洛等人并排站着，裴华盯着他们。武成洛也盯着他，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师弟师妹们都一脸怒气的看着他。
裴华从怀中掏出一大袋银元，一脸奸笑的递到了山口的手中。说:“山口队长，小小的意思，兄弟们去买酒喝。小弟我有一个请求。”
山口接过银元掂了掂，说:“请说。”
裴华一指武丹，说:“这娘们是我的未婚妻，可后来被这小子霸占了。她马上就要死了，我想嘿嘿嘿......”。那一小队日本兵都跟着淫笑了起来。
“明白，去吧。”
裴华扛起武丹就向树林走去，日本兵哈哈大笑。
武成洛气的大叫:“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几个师弟也在身后喊叫，任凭武丹怎么叫，还是被扛进了树林......
片刻过后，裴华从树林里边出来了。边走边整理衣服，脸上还留着几道抓痕。
“这小娘们，凶是凶了点，不过带劲，可惜了。”
武智大叫:“王八蛋，以后你睡觉的时候注意一点，我就在你头顶呢。”
裴华拍了拍他的脸说:“小子，你拿什么跟我争？就是这张脸吗？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还好意思说，如果师妹选择的是我，记住，我会用命保护她！”
“呸”武智一口痰吐在他脸上，他来不及闪。他气极了，走到武成洛跟前说:“师父，我永远是你的徒弟，永远是武家班的大师兄。”
“呸”“呸”“呸”“呸”又是几口痰吐在他脸上。他闭着眼抹掉，彻底的怒了。转身对山口说:“太君们，要不要一起进去玩玩？那娘们带劲，让这些人好好在这欣赏。”
武成洛叫道:“你们先杀了我。”
日本兵都淫笑了起来，没人理他，把师徒五人捆在一起跟着裴华向树林走去。
“嘭！”一阵火光冲天伴随着地面晃动，武成洛和几个徒弟愣了。武丹从树林走了出来，衣服整整齐齐。她跑向爹爹和师兄们，解开绳索。
武成洛抓住她的胳膊问:“丹丹，怎么回事？”
武丹哭着说:“大师兄把我扛进树林，帮我解了绳子。让我躲在树后面不要乱跑，我看见他身上绑了好多手榴弹。”
武成洛老泪纵横:“裴华，我的好徒弟！”
“大师兄......”到此时，他们才明白裴华刚才说的话的意思。他永远是武家班的大师兄。
后来，武成洛和徒弟们辗转湖北，安徽，山东等地，直到解放后，才回到了豫北。
多年以后，一个白发苍苍的阿婆坐在摇椅上。恍惚间，她仿佛回到了年轻时候。穿着一身红色的戏服，一个同样身穿红色戏服的“霸王”向她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