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光灯的残影在眼第一章前漂浮着,透过疲惫的眼皮也能像利剑一般狠狠地打进来,丝毫不给他的内心留一丝余地。
孟缙宸早就不是第一天参加作品发布会了,无论是年少时作为台下如痴如醉的听众还是作为主角在台上侃侃而谈,他都早已习惯发布会上人声鼎沸的噪杂,唯一不习惯的便是刺眼的化学反映下的烈光。
“这些年越来越差的视力就是这样促成的。”孟缙宸听到自己的内心愤慨着,他随即表示了自己对于自己内心的歉意,毕竟没有这样敏感多情的它,也就不会有如今不愁吃穿的自己。
心绪投射进会场,赶上了渐渐浮躁的身体,记者们早就如饥似渴地侯在会场内,就等着孟缙宸进门,等着看看孟缙宸身上有没有什么值得炒作的东西,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不认为这位“后金庸时代的武侠小说家”真的是凭着实力出名的。
简朴的装束捆着孟缙宸坐在发布会长桌旁的主座,面前黑漆漆的话筒像一枝烧火棍般充满杀气。
“请问孟先生,这本新的小说是否还会以大团圆结局收场呢,有许多网友们都表示对上一部作品里举案齐眉的结局不能接受,请问您怎么看?”
孟缙宸透过反光的镜片盯着那位记者,心道:非得死个人才是好故事的年代早就过去了,这人莫不是还活在我籍籍无名的时代吧。
“团圆还是残缺都是相对的,并不是都活着便是圆满,都逝去也可能花好月圆,我唯一能说的是这本燕燕杯酒的故事不会让你们失望。”
疲倦的作者回答完,孟缙宸隐约瞧见会场一边的阴影里隐约有一熟悉的身影,内心莫名悸动的同时十分希望那人也是名记者,这样在他站起来提问的时候就可以将容貌显露于灯下,解惑于眼前。
“请问……”
天呐,难道他不知道提问时要站起来么。
那位记者只是吐了两个字出来便站起身,接着问道:“孟先生,您的作品多是以真实历史为背景,惊艳四座的首部作品选择了战国为舞台,那么在这些战火纷飞的时代里,您是怎么让主人公们保持赤子之心的呢?”
孟缙宸定住了三秒的时间,不好的视力用于辨认的时候总是有些困难的,为了缓解冷下来的气氛,他只得装作感冒咳嗽,这也能够舒缓他认错人的失落感。
“这位先生问的问题我很喜欢,不过这在我最开始创作的时候并不是一个问题,因为那时候我没有能够熟练摆弄阴谋的技巧,但后来我确实也不习惯描述一些阴谋奸宄的事物了,因为我相信无论在什么时代,总会有美好的人出现,所以我总也狠不下心去写过多的悲剧。”
是啊,总会有人在你最困难的时候帮助你。
孟缙宸擦了擦额边的汗水,僵硬的纸巾被汗水浸得十分柔软易碎,就像是孟缙宸此刻的内心,自他的第一本小说,以战国为背景的那本著作被版权公司贱卖给某影视公司后,孟缙宸脸上就很少露出笑容,那一抹能给身边人带来暖意的微笑。
他们能拍出什么来,用流量艺人和抠图来制作的电视剧,却非要挂个我的名头,只求他们行行好,千万不要让那些艺人带个假发套就愚蠢地去扮演墨子吧。
或者是扮演那个人?
孟缙宸自然不愿意多想下去,之所以想到他,不单是方才心里的小小误会,也是因为那位记者又提出了一个问题。
“在第一本小说中,季昀的人气一直居高不下,在网络上总有大量粉丝,请问孟先生,季昀这个人物是有原型的么?”
“有的。”
那位记者显然是孟缙宸忠实的读者,每每提出的问题都点入他的灵魂,让这位经常感到孤独的作家体会到一丝写作的快乐。
“您能说说这位原型么?”
还好,这个问题激起了其余记者的兴趣,一时的安静为孟缙宸酝酿情绪留出了充分的空间。
作者喝了一口水,看着那个牌子,想起来大学时楼下小卖铺就是只卖这种牌子的矿泉水,也是那位好友经常给他带的那个牌子。
“季昀的原型是我大学时候的一名好友,在我最灰暗的日子里帮过我许多的忙,是一名总能给人带来春风的人,虽然后来不告而别,再无音讯,但他对我影响颇深,写季昀时就自然而然将他代入其中了。”
记者点点头,说道:“谢谢孟先生的回答。”
之后在发布会上又回答了许多问题,大多流于表面,关于剧情和死不死角色之类的问题都是关注于他写的是什么,而不是关于他想写什么。
孟缙宸对待自己的作品都是饱含感情的,不说焚香沐浴,也是尽量在写作前安静半晌,清空脑中杂物再行书写。
但今日,他无论如何也排不尽脑中垃圾,就像个便秘患者,很想排泄,却怎么都打不赢那不省心的肠道。
用肠道中的物质来形容那些没良心的影视公司是正好的,但用肠道来比喻曾经的好友是不是有点不尊敬了,孟缙宸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闭目养神的他睁开眼睛,一眼就瞅见了桌上的火花棱镜,棱镜上斑驳指纹,并不妨碍其中透出的过往依稀。
“如果我告诉你,我见过禽滑厘你信不信?”
“不信。”
季昀拍了拍手掌,道:“每次你都不信,每次不还都是听我的。”
阳光正烈,晴空万里,这是小学时候最经常被拎出来形容春游的天气。
“别人眼里的天空也是这么昏暗么?”孟缙宸阴郁地说道。
季昀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道:“也许只有你吧。”
“是啊,只有我没考上研,只有我不知前路何寻。”
季昀骂道:“你这个人,真的是无论是输是赢,都提不起自信心来,第一眼见你便是如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样。”
“你喝过咸咖啡么?”
“所以你想说咖啡古来皆苦,就像你的个性一样?”季昀很知道孟缙宸在想什么,但又得顺着他的意思来走。
孟缙宸道:“哈哈,也不全是,只是没人爱喝罢了,这家店甜的咖啡卖的不是很好嘛。”
季昀哼了一声,道:“文人的臭脾气,孟轲就是这样,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是不是他的后人了。说认真的,你考虑过再考一次么。”
“辗转反侧,想的都是这件事。”
“想归想,做归做,我在学校附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出租房,算是断了你逃避的念头。”
“我真羡慕你可以一直这样积极地活着,难道从来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你一蹶不振么?”
季昀唤来了不远处的服务生,小小声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孟缙宸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观察到他服务生脸上露出的惊讶的表情。
“如果你总是这样阴郁,我是会感觉到很失落的。无论是禽滑厘的时代,还是欧洲黑死病的时代,我见过各式各样的绝望,但你要真的用上一蹶不振这个词嘛。”
服务生端上一碟细细的糖,季昀将它全全数倒进了自己的咖啡中,“我觉得喝这么难喝的咖啡才真的会让人一蹶不振。”
说罢,季昀一饮而尽,露出了十分恶心的神情,而此时他眼中倒映着的确是孟缙宸忍俊不禁的笑容,依然是那抹令人充满力量的微笑。
时过境迁,孟缙宸有尝试过咖啡里放盐,也有想过那天季昀放的到底是不是糖,只是无论怎么样,寄托的感情都很难让他再见那一日阳光。
该工作的时候还要要好好工作的,毕竟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写作的自由人了,孟缙宸打开自己的电脑,点开护眼的软件后才点开新作品的文档。
手机偏偏此时响起,尽管孟缙宸总是喜欢用自己最喜欢布袋戏的曲子作为铃声,可这打电话来的人还是让孟缙宸闻到深深一股恶臭。
“张老板,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啊?”
我真的是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才吃了一只活的蛤蟆。
电话那头传来资本的声音,“孟大作家,我们这儿的编剧最近想了几个很好的点子,我想跟您探讨探讨。”
所谓探讨,就是影视公司或自己为了响应当下下里巴人的文化,或是为了怕剧情太丰富,辛苦了那帮努力的流量艺术家而进行的一系列画蛇添足般的“人彘”化剧本行动,之所以还给孟缙宸这点面子,主要是想让孟缙宸在各种典礼上为他们背书。
脸为什么红了,精神焕发!
为什么又青了,这可不是天冷涂了什么蜡,这是真真切切地气得发青,就像是给猪放血放到最后的那种颜色。
“现在就提下一部小说会不会太早了一点,具体的故事还没有成型呢。”
电话那头被风吹起来的猪笑道:“不早不早,现在您的人气实在是太高了,挂个您的名字就能热卖,如果您的新作还没那么快出来,也没关系,我们倒有个注意。”
孟缙宸好奇问:“什么主意?”
“您把编剧的署名权给我们就成,到时候您一个字都不用写,我们都代工了,钱是一分都不会少的,不知道大作家您意下如何啊?”
孟缙宸笑道:“折煞我也,折煞……”
似乎方才嘴里还酝酿着什么妙语来着,当恶心感传入肺腑时,嘴里却是含着一股子屎味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哎呀,缙宸啊,我总说你有时候太有文人风骨,这又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你还有一部作品的版权在我们手上,我也是为你着想不是,万一你下一部作品不受欢迎,不是影响你的薪金嘛。我提的这个主意又方便又赚钱,何乐而不为呢?”
“我考虑一下吧。”
挂了电话的孟缙宸有点后悔为什么没有掌握抽烟这项技能,作为缓解压力最好的方式之一正好能缓解孟缙宸心中块垒,他感觉很难再举起手放在键盘上,甚至一时分不清楚是键盘太硬了还是手太无力了,还是自己根本就没了写下去的动力。
即便很是生气,也尽量不发火,不要表现出来,这是小姑告诉在他很小的时候告诉他的,幼年的他不懂事,经常会出于自己的正义感去攻击别人,去攻击那些笑话他小姑身患残疾的人。
这本新书原本是要讲述一位在乱世中艰难生存的疯子,这位疯子影响了历史走向,是个英雄,可只停留在第一章的末尾下不去的光标可没办法展现一个英雄。
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话被读烂了,味同嚼蜡,但这并不是真的就是说这句话没意义了,相反,这句话很有意义,许多内容创作者都不明白这其中的涵义所在,落笔之处的天马行空每每都是超出了人类的范畴,跟人没什么关系了。
孟缙宸是对这句话严格的执行者,他从身边人着手,将他们带给自己的感觉揉碎了写进书中。
就怕自己越想越多,就怕心事堵着,嘴上无言,落笔成河。
小姑天生耳朵失聪,心地纯良并不能给她多舛的命运带来多一点的怜悯,于是她就把自己被盖住的的商量尽自己所能的传给了孟缙宸,希望这个小小的人儿能被温暖填满,也顺带予人芬芳。
在孟缙宸心里,小姑似乎从来没发过脾气,无论是在接孟缙宸回家时面对无知的孩子们的嘲笑,还是在家中因为身体限制所引发的矛盾,她从来不曾生气,只是会抿住嘴,不再“啊啊”地去争辩什么,心里,身体,都不允许她争辩什么。
小姑跪在山上石阶的样子一如摩崖石刻般被长久以来的回忆给一锤一锤敲打进了心里,为了给患甲流的他求得一份平安,小姑将自己暴露在众人疑问的目光里,一步一叩首,一步一步,从山底到大雄宝殿,天知道这里面有多少台阶,天又知道她的心中蓬勃的爱。
孟缙宸离开常年奋战的书桌,他感到无力,感到没有当方向,站在阳台将目光放远,眼中却没有在看着任何事物,就像体验VR那样,不小心就将自己抛入了时间,冲过了不知名的过往,冲过了记忆的屏障。
阴云密布下的树林显现不出树叶的灵动,不过就算是有阳光,那时的孟缙宸也很难感受到什么,因为他心里空荡荡的,他心里被小姑临走前的安详的表情给占满了,留不下一丝缝隙去接受暖阳。
暖阳下也会有着许多枯枝残叶,金黄的遗骸作为阳光的背景,显得多么的合适。
无言也无表情的孩子什么都懂,在葬礼上他低声安慰着家人,不免会令人以为这孩子还小,并不知道悲伤的滋味,但他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背过身去看着墙上垂死挣扎的蚂蚁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现在这小树林里就有一只蚂蚁,它在想什么,它要去哪里,它也有亲人么。
孟缙宸看得痴了,没察觉地上滴落了一颗水滴,然后连成了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