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他大概5、6年没见了。自从我大学去了南方，后来又来了美国，我俩就一直没怎么见过。都说20岁的人心在远方，我却大概身在远方，心就很难离开家乡了。每年秋天我都回国探望家人，每次微信里点开和他的对话，想说一句“我回国了。”心里却觉得有些刻意。今年我故意早早告诉他铁哥们我回国的行程，多少也想套点磁。

“你问他最近啊，他过得不怎么好啊。"

我心一紧，明明前几天，就是离我们挺遥远的拉斯维加斯发生枪击案的时候，他还主动问我平安，要我注意安全。那口气里和之前并没什么区别啊。我还嘲笑他不懂地理，我在东部，拉斯维加斯离我们有3个小时时差。他也依旧嬉皮笑脸，跟我装傻”我能知道拉斯维加斯是在美国就不错了！你什么都知道，谁让你是第一，我是倒数第二呢。哈哈哈哈。”

“他其实这几年过得都不怎么好啊。”

听到说“这几年”我大概知道了是什么事，他父母在他高中毕业的时候终于和平分手，而他一直认为这些都是他的错。可是这种人也会受打击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初中的时候，我俩一个班，我考全校第一，他稳坐全校倒数第二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脸皮实在是厚。连那个时候老师的狂风暴雨都吹不倒的这颗小树苗，如今长成棵大树却一击就到了吗？我实在是不怎么相信。

“还是因为那事？他还没走出来啊，都好多年了吧。。。那我下周回去的时候找他一起吃个饭呗，好久没见他了。”

“你约约呗，我反正约了好多次，在一个城市的都见不到，你恐怕就碰运气吧。”

可是我大概在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吧，我其实还是挺自信他能约出来的。

2

我在微信上和他约了时间地点，一切都挺顺利。他爽快的答应了，还插科打诨的和我聊了半天。一切都和往常一样，我试探地问了问他近况，他依旧不正经的说自己是混吃等死的二流子，还表现出一副很感动，要热烈迎接我这个在海外的不忘旧情的老朋友。我被他说得都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反倒想想之前初中的时候，每次都是他被我说得不知如何回答。三十年还未到，已经河东河西了。

我俩是标准的一帮一，一对红的同桌关系。我是老师喜欢的乖学生，他是身在教室心在操场，什么体育运动都想掺和一脚的后进生。当年的倒数第一是个体育生，经常不来上课，他这个倒数第二坐的感觉总有点浪得虚名。毕竟他是不怎么逃课，除了不做作业，他看起来也是挺正常的一学生。我那时候是班长，留着刘胡兰一样的短发，是老师心里的模范。大概也是因为怕老师，或者被自己的偶像包袱拖累着，一颗青春期叛逆的心一直都被压抑在心底。看到他举手投足这么“藐视权威”，这么“我行我素”，我心里其实是非常羡慕的。

我在外人看来是个有点严肃无趣又古板固执的姑娘。在这么个学霸聚集的学校里，这么多乖乖女中，我大概是最不受欢迎的一个。我不爱当老师的传话筒，又总觉得自己对这个班集体有管理的义务，有的时候对不听话的同学也是当面指点，不留情面。虽然老师们都挺喜欢我帮他们分担管理的工作，但同学们对我的态度就有点不一样了。我感觉他们是有点怕我的。唯独他，只有向他收作业的时候，我好像态度不会那么直接，倒是我的心情好像被他左右了一样，他“赏”我的作业，能让我高兴好久。如果这份作业还是课代表们催了半天而不得，那更显得他是特地留下这份作业给我的，那我的高兴就更加翻倍了。在那个时候的我的心里，他好像和我们其他人想的都不一样，好像未来的日子对他都不重要，所以总是一副特别享受当下的心态。我俩大概都是外人看来风轻云淡的性格。但其实我知道，我的风清云达是憋出来的，他却是是无欲则刚的。那个时候的我，对他，羡慕得不动声色，因为别人大概也不会理解的。

3

这种羡慕在荷尔蒙的作用下悄悄地发生着化学反应。我开始装作不经意的看他，我开始关注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觉得他向我走来都是别有用意。我不敢和老师说我想换座位，害怕他看出我的小心思；我体育课不敢上前整理队伍，怕和他不经意的对视会让我通红的脸在全班面前暴露了我的小秘密；他对我不管说什么，那第一句我都是听不进去的，因为他一张嘴我就不知道眼神如何自处，怎么自然地看着他或者不那么刻意的避开。那大概是我初中生活里过得最纠结的一段时间。好在半个学期不到，老师决定按照阶段考名次来分座位，我就和他坐到了班级的对角线，我也就没了看黑板不得不看到他的日子。我明明看着黑板，余光却总不避免地看到他，而一看到他我就会开始看他的眼窝，鼻梁，甚至眼镜架，还有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上快要滴落的那颗。

我当时以为不坐同桌大概就不会再这样胡思乱想了，加上我被选去了竞赛班，每天还要加课，和他基本就没什么说话的机会。老师们对我的竞赛成绩抱着很大的希望，我只好每天都在竞赛班里拼命，可是有的时候想题的时候还会不自然的头脑里跳出他的脸，他在阳光下抱着篮球向我跑过来，每每这个时候，我都不知道我该如何是好，只好用力甩甩头，清空一下内存，重新开始思考。

大概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我终于觉得憋不下去了，于是去找了他哥们。这个男生也是我的好朋友，大概就是我当年树洞一样的存在。当一股脑全和他说了，我还很清楚的记得他哥们的表情。大概停顿了10秒钟，他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我， “你这反侦查能力太强了吧！我一点也没看出来！我都没怎么见过你俩说话！” 也是，我好像真的没和他说过几句话，他和我插科打诨回想起来其实不过是他的没话找话。每次他张口我都忙着在找我的眼神落点，现在竟然都回忆不出我俩的对话都说过什么。不过，我这感情交代了以后心里就宽慰多了，然后就顺其自然地把这个暗恋埋在心里了好几年。

4

和每一段暗恋的时间积累期一样，偶尔别人提到他的名字，我都忍不住又开始算，“哎呀，我已经暗恋他3年了，4年了。” 时间把回忆碎成片段，只有偶尔回忆起的情节还能让我找到心里当年的那种悸动。有时几天也不见得想得到这么个人，有时却在夜里一闭上眼就是他转头微笑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他好像又重新回到了我的生活里。那时我们都升高中了，我理所当然的去了重点班，他也理所应当的没有考进我在的这所省重点。他那个铁哥们急忙忙找到我，劈头盖脸地就对我道歉。

“我的锅我的锅，我实在昨天喝多了。吹牛没了个边，还帮他把牛也给吹了。出卖你了真是不是故意的。”

“所以你干啥了？”

“我昨天和他喝酒，把你说你当年喜欢他的事全和他说了。”

我那个时候和他已经1、2年没什么联系了，我也不知道这事他知道是好还是坏。自从我向树洞哥们尽数说了我的秘密，好像也就没有心要像初中一样做我的“反侦查工作”，“地下党”心态也都说了就已经全然过去了。可是，这个被别人“代”表白的事确实让我措手不及。

“所以他知道我初中的时候暗恋他了？”

“不过他当时没啥反应。反正看不出来是惊讶。你跟他以前说过啊？”

“怎么可能！”

我的否定近乎和他的问话发生在同一时间。

“我要是说过，我还憋得老惨得跟你吐槽我自己吗？”

“也是啊。我真是对不住你。我这个大嘴巴。”

我怎么好意思怪人家把秘密说出去呢，我都开始怀疑我自己把这些心思说给他的铁哥们听就是有意要让这人传话给他。

“这两年我的花痴毛病得救，都亏了你，早晚都要知道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是没什么，可是他平静的日子是不是因为我被打乱了呢。

“不过我还是觉得我得去找他，别人代替表白这种事，实在太不是我的风格了。”

5

我很快的联系上他，和他约着见了一面。

我大概太久没见到他了，见到他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他讲话声音变了，大概身高也变了。不过我可以看他的眼睛说话了，我也听到他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先到了啊。”

“对不起。你大概。。。你大概吓到了吧。”

我来不及和他寒暄。

他怔了一下，“等会说，我去点杯喝的。你喝什么？”

我看他放下背包，看他从背包里拿钱包，然后转身，去吧台，和服务员说话，然后又走了回来。一瞬间我大概又想到那个阳光下向我走过来的男生，竟然觉得这种感觉熟悉地刚好。

他在我对面坐下，“他们一会送过来”

“好。”

我停顿了几秒，

“那个，”

“那个，”

几乎是同时的，我顿了一下，但不知道是不是默契，我继续着，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怎么说，我也不知道我担心什么，所以我当时没说。”

“你不用道歉啊，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他知道什么，但是我居然怀疑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的。我难道不是反侦察能力一流吗？

“当然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也不是傻子。”

我大概是顿了几秒吧。他可能觉得我不自然。

“是不是全校倒数第二都能知道，你有点自尊心受损。哈哈哈。”

我看他开始和我嘻嘻哈哈，突然觉得我俩这么样地交流似乎没有过的。这么想来，我和他铁哥们说的话比和他说的多多了。

“所以你自尊心可以满足了是吧？被我喜欢是不是挺光荣的啊。”

。。。

那天以后，我俩好像才真成了朋友。和他聊天很舒服，再不用做“地下党”，压力全无。我俩虽然不似之前初中时候天天见面，但是偶尔约着见面聊天，也算得了一个交心的朋友。

6

时间一晃，我们都成年了，我去了南方读大学，因为家乡不在大城市，每次回家都是场“战斗”。我打包行李就得好几天，还要提前许久订票，飞机转火车再转客车。每次在火车上伴着车厢撞击铁轨的节奏，我都在数着我这次又坐了多少不同的交通工具。大学里还要忙着找实习，做兼职。除了过年小小在家住个几天，大多数时间我和留在家乡的朋友们都没什么交流。

我和他却一直保持着联系，虽然也并不是什么深入的聊天。我当然不会和他说，我最近在上托福口语班，或者我的哪个教授性格古怪；更不会和他忆苦思甜，没事就回忆初中生活。他虽然偶尔调侃我那段纯情的暗恋时光，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也不过八卦八卦共同好友，或是只是提醒近期降温，要注意身体。他也就理所应当的划归在了我的“老朋友”组别里，有点特殊，却也没什么特别的。

依旧是他那个铁哥们，突然有一天微信我，

“你要劝劝他。”

我是一头雾水的，我和他隔三差五随口聊聊天并不觉得他有什么特别啊。

“劝？”

“我以为你知道的。他家里有点事，所以他最近很消沉，学也不上了。天天喝酒，我几次找他，没有哪次他是清醒的。”

我和他还没有亲近到分享家里的事情，那时我也丝毫没有觉察他家里能有什么事。

“他父母离婚了。高中毕业以后的事。说是害怕耽误他学习，硬是拖到他成年才去办的手续。他大概一直认为是自己的错吧。”

他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表现出一点点心情不好，更不会跟我说他家里出了什么变故。我一直以为他和初中时候没什么区别，依旧整天吊儿郎当的样子。即使真的这种变故发生在他家里，他这种阳光大白板，整天傻乐傻乐的人，也不像是会受到难以自拔打击的。

“他也不笨，怎么会总是考倒数第二。还不是为了气他爸妈。”

这种幼稚到用成绩来气爸妈的行为倒是真有点像他能做出来的。他是不是向父母证明不管他俩离不离婚都不会影响成绩，反正已经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我竟然从来没这么想过，那他在我看来那么阳光清澈的眼神突然就变成了一张遮盖内心伤口的假面，我看到的是他的不羁和随性，而一直没有看到他的脆弱和敏感。突然想到，怪不得每次随口提及我父母在家里的点点滴滴，我分明看见了他眼睛里的那束光。现在想想那束光大概就是羡慕吧。

7

自我大学时知道了他家的变故以来也有好几年了，我俩聊天却从来没有聊过这个话题。开始是我有意害怕触碰他的伤疤，后来发现他整天嬉皮笑脸的样子，我也很难把他和这样的经历联系起来，所以我默认他应该早就走出这段了。没想到今年他铁哥们说他还是没有走出来。听到一个20多岁正值青春的大小伙子整天浑浑噩噩，我真的有点担心了。不得不承认，他就像我初中生活的一个符号，我一想起他，就串起了太多当年懵懵懂懂又无邪纯真的回忆。他过得好不好，还是会牵着我的心。

每次听朋友们回忆自己的感情过往，我都不自觉的想到他。这是段既没开始也没结束的故事，和那些同前男友海誓山盟的铭心刻骨相比，我的回忆里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厢情愿。毕竟他对于我是15年前那么与众不同的偶像，而我对于他只是肆意挥霍的青春里一个矜持的暗恋者。

我从上飞机开始就开始期待和他的见面。我们约在我家附近一家酒店的大堂里，那家的茶点做的很精致，毕竟好几年过去，想想上次“摊牌会晤”还是历历在目，这次不是学生了，总不能再一杯饮料赖在人家小店里半天吧。

我做好了所有准备，计划好了种种，甚至脑海里排练过他和我的对话。13个小时的飞行，我一部电影也没有看，大概给我俩的见面在20个平行时空里做了安排。但是，这天终于到了的时候，他却没有去。

我是准时到达的，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直到现在，已然是茶室的高峰时间了，店员不失礼貌的已经来催了好几次了，看到店里人来了又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打算等多久。事实上，他在凌晨给我发了短信，说自己昨天喝多了，不方便回家，大概会迟到。又在大概6、7点钟的时候发了消息说自己实在难以动弹，仍然宿醉。可是我知道他肯定会来的，所以我都只回复了“没关系，我在这等你。”

我在思考我面对他时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呢。我已经不想还装作不知道他的伤疤，还和他嘻嘻哈哈。我知道，即使我当下去他家找了他，看到他窘迫的样子，他也依旧会在我面前装作什么都没有，和十来年前一样的样子。不过，我也不想直接安慰他，我怕我的安慰是一把残酷的小刀，剥开暂时结痂的伤口，在血肉模糊里来回割拉。一个倾慕者的安慰，是对被倾慕者的嘲笑。

于是我还在原地，我和他说等他下午头痛好了再来见我，我可以用这几个小时好好回忆我那时心里的羡慕。窗外人群越来越多，咖啡杯沿上的奶泡已然都干了，我把电脑打开，写下了这篇文字。抬起头，他坐在我的对面，西装似乎不那么贴身，但脸上的微笑，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