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荫下,铺着一方来自川蜀的锦绣缎子,光滑柔顺,如玉女的肌肤一般,慕容复正躺在上面,两眼望着天空,静得出神。
清晨的风,带着曼陀罗花的香气,轻轻地拂过他的脸,轻得就像情人的手。
花香提神,实在算是不错的享受。
他的身旁还放着一只酒壶,一只酒杯。
造艺精致的紫晶壶中,盛着紫色的葡萄酒,那是婢女阿碧仿造西域的土产之法酿造的。
经她精心巧手酿造出来的美酒,绝不会比天下任何土产佳酿要差。
而能亲自尝到阿碧姑娘精绝手艺的人,恐怕也只有公子慕容复一人。
酒,是阿碧今早凌晨行舟时,才从太湖里打捞上来,之前已经在太湖水里冰镇了有些时日。
她觉得这样的方法,要比窖藏冰窖里更能保鲜。
能让慕容复的生活过得享受和舒适,她一向是尽心尽力和愿意的。
而她能为他做到的,就是让他享尽口福,让他的胃得到满足。
旁边的紫晶杯里,还没有倒酒。
而那紫晶壶体,已经结满水珠,看起来也像是紫色的。
酒,显然已在逐渐降温。
莫非,慕容复已被这园中无边的春色迷得神往,无酒,已自醉?
温暖的阳光,透过枝叶扶疏处照到他英秀俊朗的脸上,他还很年轻。
那双明亮有神、充满着年轻活力的眼睛,仍然瞬也不瞬地看着蓝天,却带着一丝担忧顾虑之色。
莫非,他有事萦怀?
莫非,他还有什么不满足?
论身份,他乃堂堂大燕国正统血脉。
论地位,在武林之中,更是让许许多多与他同辈之人所望尘莫及。
若是你在江湖上问道,
——江南,谁的武功最好?
——江南,谁的剑法最高?
——江南,谁的轻功最绝?
这些问题通通都只有一个回答。
——慕容复
当今武林,人人皆赞誉其为“南慕容”。
他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功夫,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从他学会说话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识字;从他学会走路的时候,便已经开始习武。
他没有真正的授业师傅,他的一身本领皆是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他凭着自己的天赋和努力,通过参合庄“还施水阁”及曼陀山庄“琅环玉洞”里面的各门各派精要的武学典籍,习得百家武学,无不登窥堂奥,还继承家传绝世神功“斗转星移”,更是深得精髓,登峰造极。
慕容世家世代就是凭借着“斗转星移”这门神功,独秀江南,在武林中有着极大的地位和威望,数百年来,风雨不倒,盛名不衰。
待到今日,身为慕容氏主人的慕容复,他在武林中的成就更是逾越前人先祖。
若是现在能令他劳神伤心的事,恐怕就是他那肩上的复国重担了。
他没有父亲,他尚在母胎之中时,他的父亲就已病重逝世。
所以在他尚且年幼的时候,他便已经要承担接受他那个年龄所承受不了的使命。
只因他出生于慕容家族,身上流淌着的是大燕国皇室鲜卑族人的血。
慕容家世代先人都在为同一件事而奋斗。
——光复大燕国。
混迹江湖,只不过是他慕容家为了罗致人才的手段和掩饰罢了。
现在,论家财,慕容世家已富甲江南;论文韬武略,慕容复更是足以护国安邦。
可是,他现在离实现目标还很遥远。
现在他的身边实在缺少能人相助,也一直恨无机缘,实在无法振臂一呼,起兵复国。
他的先祖们已经谋划等候了几百年,他现在更加要等。
他知道,这等重大严密之事,是万万急不得的,若是贸然起兵,万一事败,那么慕容家世代先人的遗志和心血都将付之东流,毁在他的手上。
他岂敢犯这样无可挽回的错误,承受这不可饶恕的罪过。
没有人知道,在夜深人静的黑暗里,当想到自己无能实行先人遗志时,昂藏七尺的他——他的眼睛也会湿。
慕容复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没有动,依然呆呆地望着蓝天,想得神往。
忽然,从那桃花树上飘下一片花瓣,清风徐送,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轻轻地拈起那片淡红的桃花,痴痴地看着,仿佛能从上面看到王语嫣的脸。
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未曾见到这位聪明慧秀,娇艳无俦的表妹了,发觉自己当真已疏远了她。
他们两人的年龄虽然相差一纪,但她却竟然对他抱有倾慕之情。
他原以为这只是她娇痴无邪的青春想法,不料多番接触,发现她竟然用情至深。
想到自己对她的只有纯真的兄妹爱护之情,慕容复实在无法接受她的这份爱意,他也不敢因触及儿女私情而耽误重任。
为了让她改心换意,他只能选择无情地离开,希望以自己的冷漠和岁月的苍茫来冲淡她的感情。
可是,当一个人真的用情至深的时候,这些阻碍又算得了什么。
这岂非正如慕容家世代坚守复国大业的初衷一样?
慕容复不敢再想。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把手一挥,十分轻柔,那片桃花竟从他手里激射出去。
这一手法,正是少林派七十二门绝技中的“拈花指”法。
传闻拈花指讲究的便是以阴柔的内力,拈花摘叶,轻描淡写地弹射于顷刻之间,然而其劲道之凌厉,却足以伤人于无形,令人防不胜防。
在少林指法当中,这门技艺,实属难练至极,比那无相劫指,门道更加高深。
修炼拈花指的人,不但要有一定的内功基础,若想功成艺精,更得能把刚柔两种内劲运用自如,否则若在施展的关头内力有所窒滞,轻则伤筋,重则废脉,全功尽弃。
当今少林,能够练成此门绝技的高僧,就只有玄渡大师一人。
参合庄“还施水阁”及曼陀山庄“琅环玉洞”里面各门各派的精要的武学典籍,其数之多,可谓是应有尽有,其中当然也有“拈花指法”。
慕容复当然也曾研习过。
现在看他施展的手法,造诣已属不浅。
那片桃花并没有袭向任何事物,只是一飞冲天,射出约有三丈余高,又在看似劲道将近的关头,忽然碎成千百细如蚊蝇的小红屑。
千百细小的淡红花屑,如雨雾般撒下。
花屑,还在空中纷飞未竭。
这时,慕容复忽然听到包不同来了。
能够自由出入参合庄的人并不多。
除了婢女阿碧和阿朱之外,就只有邓百川、公冶乾、包不同和风波恶四人。
他们四大家族,世代都是辅助慕容氏的家臣,慕容家视他们为文武股肱,他们更是对慕容家肝脑涂地,忠心不二。
其中的包不同,便是出了名的“人未到,声先到”。
“唉!公子爷的拈花指,看来还是不便随意施展的好,否则,若连少林玄渡也死了,这账又得算到你的头上。”
声歇之时,包不同的人已经来到了慕容复的身边。
“看来近时包三哥一定常跟风四哥比斗轻功,步伐已经轻快了许多。”慕容复朗笑着坐起身来,原来他是听辨出包不同的脚步声而得知他的到来。
“非也!非也!我包老三的轻功一向不错,二哥是江南掌法第二,我却算得是个江南轻功第二。”包不同忽然收起玩笑的口吻,沉声道,“公子爷,怎么现在这个关头,你还有心思说笑。”
慕容复笑了笑道:“你一向是了解我的,怎么还来问我这个,我只会笑,哭,我是永远学不会的。”他忽然也收住了玩笑的口吻,接着道,“好了!阿朱阿碧已经跟我说了个大概,最近武林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说个别门派都想合而谋我?”
“这就是我们通知你火速回来的原因。”包不同道,“这近个月来,武林中有十几位人物都离奇的死在自己的成名绝技之下,死者都是自家门派中的重要人物,而那些死者的门派个个都把罪名按到了公子身上。”
现在慕容复的脸上波澜不惊,仍然气定神闲地听着包不同说话,似乎很沉得住气。
天下人都知道,慕容复若是想对付一个人,就必定会使用对方的独门绝技,反将其制服,这就是他的作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能有这种本领的人,除了他之外,是绝无仅有的。
能用这种方法杀人的人,岂非就只有他一人?
难道人真的都是他杀的?
包不同接着道:“你人在外头,不知详情,要是碰上了他们,担心你会措手不及,独木难支,所以大哥决定,不得不动用‘燕火令’招你火速归来。”
“燕火令”是慕容家的最重要示警密令,若不到万不得已的事要关头,是绝不能轻易启用的。
昨天,慕容复人还在山东,一接到邓百川的密令,立即放下了手上的所有事务,连夜赶回燕子坞。
连他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为复国大计辛苦筹得的三十万两,他都是草草安置后匆匆就走。
因为这些与燕子坞的根基力量相比,已经微不足道了。
他已经从邓百川的举动中,意识到事态之严重,已经到了间不容发的地步。
他不禁揣测——莫非慕容家密谋之事败露了?
他不敢多想,亡命般赶路。
回途中马不停蹄,待他进入苏州城境内时,累毙在他跨下的快马已经是第六匹。
“昨天,一接到邓大哥的‘燕火令’,我着实被吓得不轻,立即赶了回来,直到今早在太湖回程中听了两位妹子的述说,才得以释怀。”慕容复道。
“那些想发难公子的人,大多已经陆续找上门,不过都是一些散兵游勇,都被我兄弟四人挡了下来。”包不同道,“不过,这次离奇死亡的人之中,倒有两个的来头不小。”
“什么人?”
“一个是少林寺的玄悲大师,还有丐帮副帮主马大元。”
慕容复忽然剑眉一轩,不禁问道:“他们两派中人已经来过?”
“丐帮的人已经到了二哥的赤霞庄上,他们总算是武林中的领袖大派,人众虽多,但还懂得讲规矩,没有起手动粗胡来,不过还是嚷嚷着要和你亲自见面,说个明白。”
“领头的想必就是丐帮新任帮主,与我齐名的“北乔峰”是吧?”
“不错。”
包不同接着说道:“大哥料想少林派的人这几天定会路过老四的玄霜庄前来,跟那些和尚倒还能讲些道理,慢慢收拾,就是害怕老四的臭脾气乱事和应付不了,已经去了他那助手了。”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依目前的形势来看,种种状况都对你不利,若想洗刷嫌疑,第一要务就是帮他们找出真正的凶手,就是不知道是哪位有心人,竟有此本领,敢来陷害公子爷你。”
慕容复也在心中叹息。
他明白,若是自己身处在别人的立场上,也必定会怀疑到自己。
他没有说话,他在沉思。
他在想当今世上,究竟还有什么人有这等本事,也能以“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来对付别人。
这些人是不是为同一人所杀?
帮凶又会是些什么人?
为什么要这样来陷害于他?
他们的动机又是什么?
包不同看着他闭目沉思,剑眉紧蹙的神情,心中更感惴惴不安。
他明白,此次难关对慕容复来说,必定是一次重大的危机和挑战。
前来发难的人物势大数多,固然难以对付,但那背后的元凶,岂非更加可怕?
——看不见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包不同愈想愈觉得气愤,愈觉得懊恼。
他发现了地上的那壶酒。
酒来浇愁,也是一种情绪的发泄。
可是,他是聪明人,绝不会用这种凡夫蛮汉的笨方法。
他现在只想喝上一杯,给自己提提神。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
地上只有一只酒杯——慕容复用的酒杯。
他当然知道。
但他也知道,就算他当面抢过他的酒杯来喝,那也不会算失礼放肆的。
因为他们的关系绝非一般。
他们四个兄弟,虽和慕容复是主臣之名,但他们相处得却与兄弟无异。
慕容复没有主子的架势,他们四人也没有臣子的谦卑。
这就是他们四大家族世代死心塌地辅佐慕容家的原因。
他一口喝了下去,忽然心念一转,装作感觉意味深长地讪笑道:“阿碧这丫头,前时就知道她酿造了这独特的西域美酒,我求了她几次,她都不肯让我试一试,今日倒舍得拿出来犒劳公子你,看来我也是蹭了您的光啦!”
慕容复忽然睁开眼睛,没有回答他,却说了句让他感到意外的话:“乔峰来了。”
接着,包不同也听到了脚步声。
来的却不是丐帮帮主乔峰,而是公冶乾。
他也跟包不同一样,人未到,声先到。
“那是因为人家阿碧妹子怕糟蹋了好东西,美酒给你这种人牛饮岂不可惜。”
他竟能从数十步外听清包不同的平常谈话语调,足见内功修为大是不凡。
洪亮的笑声未歇,人已经到了他们面前。
他又接着道:“公子爷说得没错,乔峰来了,就在大厅候着您。”
包不同惊道:“二哥,你就这么轻易把他们带来了?”
公冶乾道:“是的,我本以为能拖则拖,不料这位与公子齐名的‘北乔峰’,作风也如此明快,晓情晓理,我无法辩驳,只能带他来跟公子见上一面。”
“公冶二哥这样做没错,该来的还是会来,若是咱们躲避拒客,岂不是更让天下人觉得我心里有鬼,坐实了我的不白罪名。”慕容复接声道。
公冶乾点了点头,道:“他来这之前,我也跟他比试了一下,公子爷,他的掌法刚劲凌厉,极难化解,若是日后与他交手,还须多加留意。”
包不同道:“你不是说跟他比口才,结果说他不过,怎么还跟他干上了?”
公冶乾笑道:“他虽有理,但我也不能堕咱慕容家的威风是吧?要是让之前那些前来挑衅而败在我们手下的散兵游勇知道,我连出手都没有,就乖乖把人家丐帮带到参合庄来,岂不会说我们怕了他丐帮。”
包不同道:“所以你就出言相邀,要与他文斗比试,看看你这个‘江南掌法第二’与他‘北乔峰’,是孰高孰低。”
“不错!”
“二哥与他比试的结果如何?”慕容复道。
“败了。”
“败了?”包不同惊道。
“败得心服口服。”
公冶乾又接着道:“我跟他说好,对试三掌,我是主人家,所以由他先出手,我来接招。他使出的是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
“他那第一掌和第二掌,我都接了下来,不过也十分吃力,到了第三掌击来时,我已蓄积全身内力应对,不料他这第三掌竟十分古怪诡异,在我以为他掌力已消的当头,忽然又生出一股强烈内劲,比那前劲更加霸道威猛,狠狠把我逼退了七步。”
慕容复忽然断言道:“这最后一掌必然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
他跟着解释道:“先母曾嘱咐我说,先父曾留下遗言,教我日后行走江湖要对三类武功多加防范,一是逍遥派的武功,而这逍遥派的来路底细,我一无所知;二是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三则是丐帮绝学‘降龙十八掌’。”
“先父在世时,曾与那前任丐帮帮主汪剑通交过手,把他那降龙十八掌的掌式变化了解得一清二楚,其中最厉害的一招就是‘亢龙有悔’。”
“那‘亢龙有悔’变化莫测,讲究的就是有发有收,蓄劲加击,此招发出时却藏有暗劲,前劲不失刚猛,后劲又能出奇制胜,委实高绝,足令对手防不胜防。”
“公冶二哥不明虚实,败在这一掌之下,也不冤枉。”
慕容复又接着道:“好了,我们不能让客人久等,失了待客之道,我与那乔峰虽齐名天下,但素未谋面,当真想一睹‘北乔峰’的威风为快。”
丐帮来的人,一共有五位。
除了帮主乔峰外,其余便是奚、陈、宋、吴四大长老。
他们分坐在客厅两旁,乔峰居首。
旁案上,已经奉上了极品毛尖茶。
婢女阿朱和阿碧,就静立在一旁。
阿碧姑娘,悄悄撅着嘴,秀眉微蹙,嘴里发苦。
因为,除了乔峰一人是净衣派之外,其余四位长老却都是污衣派的。
她并不是以貌取人,而是一想到等他们走后,又有得忙活了。
阿朱姑娘却侧头凝睇,打量着这位与自家公子齐名的“北乔峰”。
乔峰虽没有慕容复那般英俊潇洒,但也气宇轩昂,有着一股说不出的男人野性和豪迈。
自公冶乾走了之后,丐帮五人就一直纹丝不动地坐着,目不斜视,一派拘谨。
公冶乾走了没一会儿。
乔峰的耳根忽然动了一下,然后他就知道慕容复来了。
他听到了内堂那边,数十步外,有两个脚步声在逐渐接近。
其中一个脚步声,是他已经熟悉的公冶乾的。
而陪在他身边的,自然就是慕容复了。
脚步声轻快如风,随即,人就出现在他眼前。
可结果使他感到意外,意识到原来自己猜错了。
另一个脚步声,是包不同的。
“南慕容”竟然也踏步无声,轻功委实不凡——他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
公冶乾上前,向双方一一引见。
慕容复随即向五人团团行了一礼,微笑着朗声道:“丐帮群雄,今日屈驾贲临,顿使蓬荜增辉,在下有失远迎,委实罪过。”
乔峰拱手答礼道:“不敢,‘南慕容’果然名不虚传,慕容公子无论气度身手都非同凡响,在下得幸能与阁下齐名,实在过违。”
慕容复连连道:“不敢不敢,乔帮主未免太过谦虚了,来,诸位请坐。”
众人自已就坐。
阿碧、阿朱为慕容复等三人奉上热茶后,也被吩咐退下。
乔峰豪迈,快人快语,直接开门见山地对慕容复说道:“我们此次前来参合庄求见慕容公子,为的就是想查清本帮副帮主马大元之死而来。其中原由,想必公子也已知悉。”
“这个我已明白,那不知乔帮主,有什么想对在下发问的?”慕容复道。
乔峰正色道:“近个月来,武林中有不少成名人物,都纷纷死在自己的独门绝技之下,我们依照常理,进行揣测,环顾当今武林,能有此等神功本领的,就只有慕容公子一人而已。”
乔峰眼中锋芒四射,如一把利刀般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慕容复没有说话,坚定的双目也正对着乔峰的眼睛。
乔峰接着道:“请恕在下无礼冒犯,敢问慕容公子,可否能将你这近个月来的行踪地点及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凭证人证,一一奉告,以令我等及天下人释疑。”
慕容复只能在心里苦笑。
他实在不得不佩服那位真正的元凶,不仅有着通天本领,还能将他的行藏摸清,抓住他不可为人知的弱点,以这要害空隙来栽赃嫁祸,令他有口难辨。
他昂然道:“抱歉,在下的行藏,实在不便说明,另有苦衷,还望诸位见谅。”
乔峰眼中的锋芒更盛,厉言道:“慕容公子行藏闪烁,不愿向我们及天下人透露,难道就不怕正坐实众人对阁下的怀疑么?”
慕容复昂然道:“我姑苏慕容,自幼遵循祖训,顶天立地,仁义系血,自问从未做出这种伤害武林同道的勾当,现今发生这样的事,在下也是大为惊叹,沉痛不已。”
“在下也猜想不出,天下间竟还有此等利害人物,不惜重下血海杀虐,来嫁祸于我,到底是何居心。”
“此案事关重大,其中必定另有文章,若是乔帮主能代在下向天下人及死者亲属说明,在下愿在一个月之内,亲自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替自己和惨死的武林同道讨回一个公道。”
慕容复的这番话,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正义凛然。
说完之后,大厅里,忽然仿若墓园,陷入死一般的静寂。
慕容复和乔峰在对视着,仿佛在以眼神作考验,以气焰断真假。
慕容复的眼神坚定不移,充满自信和光明。
乔峰的眼神中,却带着正义的光辉和血性。
没有人动,也没人说话,每个人都极其严肃和镇静。
好像天地间就已只剩下他们两人。
没有人敢轻易开口,因为现在任何一句话都将起到决定性的重要作用。
尤其是应对的乔峰。
他现在无疑已经代表了所有怀疑慕容复的人。
他的决定就将等于替他们作决定。
他若选择相信慕容复,那么自己也要对众人负责。
他并不是怕自己承担不起,而是怕万一信错他,让其逃脱,这岂不是犯了天大的罪过,岂不是让生者痛心。
但是,他自己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从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信念和品质。
慕容复的眼神看来,就像天一样的澄清,海一般的沉着,山一样的坚定。
他从未有过这么强烈感觉,也从没有见过这样慷慨激昂的眼神。
这种感觉,他是可以肯定的。
他立世三十年,度人无算,无不精准。
可是,他却还在纠结,纠结自己究竟该不该相信自己这份感觉?
——凭着自己感觉做出的判断,岂能得理?
——靠自己的意气用事,岂不是误了众人?
现在,昂藏七尺的他,连自己的想法,都不敢轻下判断。
他一生豪迈痛快,做事当机立断,干净利落,从不拖沓,从未曾有过像今日这种场面一样犹豫不决。
丐帮四大长老中的陈孤雁,一向倨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
他现在看乔峰沉默无语,以为他对慕容复无言以对,正要拍案而起,想对慕容复再作抢白。
谁知,乔峰已自己打破了沉默。
他忽然缓缓地站起身来,向慕容复说道:“慕容公子,慷慨陈词,实在令人敬畏,只是在下名薄势微,实在不足以代表天下人。据我所知,少林寺方丈玄慈大师,也正为此事而来,不日便能到达,他老人家乃武林的泰山北斗,一言九鼎,倒是可以看看他老人家的想法。”
他的言外之意,正是表明了自己相信慕容复。
慕容复与公冶乾、包不同三人听他所言,无不对他心生敬佩和感激。
连躲在窗外偷听的阿朱姑娘,也不禁对他心生好感。
只是随来向慕容复兴师问罪的四大长老,对乔峰的做法皆感到吃惊和怨愤。
——难道就凭慕容复的一番措辞,就轻信于他,把马副帮主的死给放下啦?
乔峰为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唯一的入门弟子,不但武功盖世,尽得师传,还为丐帮立下不少汗马功劳,所以被帮众公认推举为新任帮主。
现在接任帮主之位不久,那些帮中资历比他深久的长老们还是对他不太信服,也欠少威望。
现在副帮主马大元离奇死亡,大家都认为凶手显而易见,正是考验乔峰的时候,却不料他竟对慕容复作出这样的决断。
平常就暗自对乔峰不满的陈孤雁,现在更是恼怒至极,将要发作,却不料乔峰又接着道:“在下虽与公子齐名天下,可惜天南地北,无缘一见,然而已和公子神交已久,今日识荆,幸何如之。”
慕容复忽觉得他语锋不对,稍显突兀,但还是拱手说道:“不敢,在下又何尝不是与乔帮主神交已久。”
乔峰道:“公子武功盖世,今日有缘一见,乔峰又岂敢错过,因利乘便,乔某斗胆,恳请公子赐教一二,让我等一睹‘南慕容’之风采。”
慕容复一怔,然而随即便明白了他的用意。
若想成全慕容复,乔峰除了这个方法之外,已经没有再合适的了。
他这样做,正是为了堵着丐帮众人之口。
因为他知道,他如果单凭慕容复的一番说词,便轻信了他,必然会引起帮众的不满,所以,他只能相邀慕容复文斗比试,以塞悠悠众口。
可是这样一来,他和慕容复岂非必得一战?
难道,乔峰想假意败于他手,给慕容复方便。
他难道真会怎么做?
慕容复也在心中暗自思量。
他的确很感谢乔峰,感谢他如此信任他,愿意暗自给他机会可以澄清自己。
他也很佩服他,佩服他的正义之心和宽怀大度,佩服他居然可以为了成全一个陌生人,敢冒着在帮众面前失信的危险。
他在心里问自己,如果立场对换,他可会这样做?他可愿这样做?他可敢这样做?
他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乔峰的做法,使他身上的血沸腾起来。
他向乔峰说道:“今日能结识乔帮主这样的英雄,实在已足以大慰平生,既然乔帮主有兴趣,那在下也自当奉陪,大胆地向乔帮主讨教几招。”
参合庄外有一片桃林,在这阳春三月里,开得正盛,仿佛是一个粉红的世界。
慕容复和乔峰两帮人已经慢慢走到这里。
风中充满了花香,沁人心脾,慕容复把他们带来这里,是希望可以帮乔峰洗涤一下那四位长老对他的怨气。
重要的是他一直很适用“花香提神”这种方法。
他懂得高手相争时,已经没有什么比聚集心神更重要了,尤其他现在的对手是乔峰。
他在出庄的路上,已经暗运内功,用细如蚊蝇的声音向乔峰说道:“乔兄好意成全在下,在下实在感激不尽,未免让乔兄在帮众面前留下口实,等会儿比试起来,乔兄不必留力,尽管出招,在下也自当使出浑身解数,全力以赴,已决胜负。”
他之所以会这样做,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另有意图。
他也想趁机证明一下自己,看看“南慕容”和“北乔峰”,到底是孰高孰低。
习武之人都有一种弊念,碰到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时,岂会不技痒?
何况,慕容复已经三年未曾与人交手了。
在他被授予“南慕容”的名头时,他的对手就已经很少,因为别人都怕了他的“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乔峰也一样,从他继承丐帮帮主之位以后,劳得动他出手的机会也很少了。
他来参合庄之前,也是准备好要和慕容复比个高低,因为那时他也认定他就是杀人凶手,可现在,他却否定了他之前的感觉。
因为他绝对相信,慕容复也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豪杰。
英雄惺惺相惜的感觉,总是奇妙而偶然的,无需解释,也无法解释。
相邀比武一事,他那时并没有细想,若真是想成全慕容复的话,那自己岂非就得佯败给慕容复,这样才能避免帮众的口实——自己并不是有意替慕容复开脱,而是无能为力。
可是,现在他已放下了担忧顾虑。
因为慕容复的决定,正中了他的心意。
他很兴奋,他能不变初心,也可以得偿所愿,一会“南慕容”。
可是,他们都没有想到,胜负一分,结果是否如愿。
每个对决的人当然都想自己能够胜出,可是现在这种环境之下,真的任由胜负在天的说法,而忘了原本比武的原意吗?
比试之后,胜负的结果将会如何?
是乔峰会赢?还是慕容复胜出?
定了输赢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会一样吗?
慕容复和乔峰已经面对面站着,他们的真力已经灌聚全身,纹丝不怠。
旁边观战的人,也是松弛不下,十分兴奋。
能够见识到当今两大高手的对决,可谓是世所难逢。
这是他们的第一战,也可能会是最后一战。
也许在今日过后,这一战将会成为江湖上的传说。
也许在几十年或者几百年后,仍会让世人所津津乐道,那时候已经不会有人会去想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决斗,而是只会计较他们的胜负成败。
慕容复和乔峰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已经不知不觉的被自己内心深处的私欲所蒙蔽。
他们还未开战,那些观战的人却都纷纷替他们捏了一把冷汗,因为,他们两人的胜负成败对他们来说,也一样重要。
首先出招的是乔峰,他的武功一向是走刚猛疾劲的路子,所以先发制人是必取的。
而慕容复则不能,他是个冷静沉稳、谨慎谦冲的人,他的武功也和他的为人一样,他是以不变应万变。
他随遍识天下武学,能迅速从对方的举手投足之间看出他将使出什么招式,向哪个方位角度进攻,劲道如何,他的进路退路能怎样变化,从而反应使出对应的招式接招、化解和制敌。
可是现在他在乔峰面前,是完全处于被动的,因为他不懂乔峰的武功路数,从未真正认识过降龙十八掌的真正底细。
所以,他只有等,静心聚神地等乔峰先出招,然后再相机应变。
除了慕容复之外,没有人看得出乔峰是如何出手的,因为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乔峰的右掌已经和慕容复的右掌对击上了。
然后,每个人都听到了一种艰涩刺耳的声音。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对这种声音都十分熟悉,他们知道,只有人的骨头碎裂或关节错位时,才会发出这种声音。
接着又是一个“啪”的劲力对击之声。然后乔峰忽然一个飞身,疾退了回去。
这些动作和声音,都是电闪雷疾的一瞬间,可以说连眨眼都没有这么快。
现在每个人都已冷汗湿背,谁也看不出结果是什么,那个受伤骨折的人又会是谁。
答案只有慕容复和乔峰两人自己知道。
他们二人,已如原来那般静止。
慕容复还是站在原来的地方,寸步不移。
倒是乔峰却比原来的位置倒退了三步。
除此之外,两人表面上都没有什么异样,只有眼神变得更加犀利、明亮。
乔峰在心里叹息。
想着自己发出的那招“亢龙有悔”,要不是留有后劲的话,恐怕自己实在没有把握挡住被慕容复移击回来的强大劲力。
他现在终于见识到“斗转星移”的厉害跟可怕。
慕容复也在心里叹息着。
如果不是彼此都有了防备,他实在没有把握在仓促之间以斗转星移神功来化解他那威猛霸道至极的一掌,继而融入自己的内力加以反击。
双方其实都没有受伤,彼此也都知道。
乔峰之所以认为慕容复没有受伤,是因为他知道骨折受伤的人,是绝对无法运用内力发出如此强劲疾猛的一击的。
可是,他却在怀疑,到底那个双掌交击时骨折的声音到底是从哪而来。
这个声音,只有慕容复一人知道。
“斗转星移”的道理就是借力打力,巧妙地蓄劲回推别人的劲力反伤对方。
乔峰那一掌击来时,慕容复早已力随脉转,把全身的内力蓄积在左臂之上,而他接招的右臂便空空如也,犹如一个枯井。
相对之,乔峰的掌劲就像天上降下的雨水一样,灌入到他如枯井般的右臂里,而蓄积在慕容复左臂的内力,便会如同地心涌出的水泉一般,填满枯井,这疾冲之劲便把乔峰的掌力回推击去。
而这样一来,回击给对方的劲力中便带着对方和自己的内力,其劲势更是威猛无比。
那骨折的声音,正是慕容复的右臂的关节被乔峰的劲力震荡脱节的声音,然而等到慕容复左臂的内力回推时,他右臂的关节又被自己的劲道回推接上。
其实一般情况之下,慕容复是绝不会发生这种情况,只是乔峰的掌力实在非比寻常。
这就是斗转星移神功极难修炼的原因,如果遇上比自己更高强的对手时,不但无法反推对方高深的劲力,相反,只有束手待毙的危险。
乔峰和慕容复回顾着刚才惊险的一刹那时,他们自己也已冷汗湿背。
风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就像恶鬼索命般阴冷。
每个人,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也不知道乔峰和慕容复会不会再继续打下去。
慕容复和乔峰二人,也似乎忘了该怎么做。
忽然这时,一声悠扬庄严的佛偈,远远传来,打断了他们的比斗。
“阿弥陀佛,慕容公子,乔帮主,还请收手,免伤和气。”
来人,正是少林寺方丈玄悲大师。
站在燕子坞的的玉剑峰上,能看到太湖上美景,只见烟波浩渺,银帆千叶,湖水在夕阳下如万千金钩般晃动闪耀。
慕容复从未想到过,自己会与乔峰在这里观望日落,倾心长谈。
乔峰看着远山暮色,对身边的慕容复道:“今日过后,慕容公子就要踏上茫茫的寻凶之路,敝帮耳目遍及天下,若有用得着丐帮的,公子尽管吩咐。”
慕容复道:“在下谢过乔兄,乔兄与玄慈大师能替在下向天下人担保,在下实在无以为报,待寻着真凶之后,我自当重重答谢两位的恩德。”
“哦?想不到公子也如此庸俗!”
“哦?连请喝酒,也算庸俗吗?”
“哦?那这个公子就麻烦了。”
“为什么?”
“丐帮和少林的人可不少,酒坛子加起来,恐怕也能装枯这太湖之水了。”
“哦?不过乔兄倒可放心,少林寺的师父们,我不敢保证,但丐帮的英雄,一定也少不了酒喝。”
“为什么?”
“和尚可是不能喝酒的。”
忽然他们就笑了起来,大笑,豪迈激昂的笑声回荡在这壮丽绚烂的夕阳美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