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极了《红楼梦》,每隔一段时间总要重读一次。当然,后来,《红楼梦》后40回是不看的,无他,就是文字太乏味了,面目可憎,前后精神世界有霄壤之别。一直觉得,文字是有温度和质感的,它总是带着作者的灵性、趣味甚至于神采,是你觉得可亲近的,否则不看也罢。
要想了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领略它们的经典文化作品是最好的选择,因为它会将最隐秘幽微的地方呈现在你面前。而窃以为,要了解中华文化最有趣味又便捷的就是读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华文化历五千年积淀,至曹雪芹时代已臻顶峰,又恰好出现了一个天才式的集大成者曹雪芹,通过他的笔仪态万方地呈现了中华文化的流光溢彩。
而他所塑造的林黛玉则是足于在世界文学长廊里煜煜生辉的形象,并且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为这是一个由五千年中华传统文化熏陶浸淫而成的美好人物。在前,不会有曹雪芹这样的生活遭遇变化如此之大,而又能诗善词文学造诣如此之深的作者。在后,林黛玉所依托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中华传统文化也被蒙昧之力毁蚀了。
说林黛玉,必须澄清加诸于她身上的误会。世人皆以为林黛玉孤僻尖刻,实是大谬也。她是天真活沷风趣的,并不是一生都在愁眉苦眼的无趣少女,否则,这样一个不近人情的颦儿怎么可能让如此钟灵毓秀的至性至情的宝玉付出生死不渝的深情?!
一生中,颦儿说过多少俏语娇音啊。宝钗就评价她:“世上的话,到了风丫头嘴里也就尽了,幸而风丫头不认得字,不大通,不过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颦儿这促狭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调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刘姥姥入大观园,大观园笑语欢声,颦儿说她“当日圣乐一奏,百兽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李嬷嬷倚老卖老,排揎众人被风姐解围了,颦儿拍手说:“亏她一阵风来,把个老婆子撮了去”;
海棠诗社,探春自封“蕉下客”,颦儿马上说“快牵了他去,炖了脯子吃酒”。众人不解,颦儿笑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惜春画画,宝钗喋喋不休吩咐惜春备笔墨砚和各种颜料,在沉闷的学究气氛中,颦儿笑谑说:“快拿铁锅一口,锅铲一个”,要炒颜料来着;
宝玉与湘云在雪地里割腥啖膻,大嚼鹿肉,颦儿戏言:“哪里找这一群花子去”;
薛蟠南下,送了许多土特产给大观园的姐妹,宝玉向宝钗道谢:“明年好歹大哥哥再去时,替我们多带些。” 颦儿调侃他:“你要,你只管说,不必拉扯上我,姐姐你瞧,宝哥哥不是给姐姐来道谢,竟又要定下明年的东西来了”。
颦儿探宝钗遇到宝玉也在宝钗处,半含酸地发出千古感叹:“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笑道:“更不解这意了” 颦儿回答地多妙:“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现代人都说,有悲悯才有情怀,有情怀才有幽默。颦儿是一个真正有情怀有幽默具有悲悯之心的美丽少女。她孤傲高洁,但又不同于妙玉的孤癖人皆罕,过洁世同嫌。这种高洁以言行之真为底色,以性情活泼天然为依托,是"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的刚直与坚守。一曲《葬花吟》说尽了她对天地万物的悲悯;她教丫头英莲写诗是何等的耐心温和;她与她的侍女们关系是何等的融洽,爱和她们顽笑,所以才有紫娟为她的爱情操碎了心,试问,大观园哪个丫头有如此温暖地关心过主子的爱情的?
世人皆以为林黛玉清高孤傲,爱使性子,不易亲近。岂不知,她其实是最懂分寸,知进退,是得体的,人情练达的,也是体谅人的,不让人费事的。
颦儿初进贾府,就暗暗告诫自已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无论是初进贾府拜见舅父贾政时,还是陪贾母吃饭时都度其位次择位,从不因贾母的疼爱而失去分寸。初见贾母,贾母因问念何书,颦儿炫耀:“刚念了《四书》”,尔后一听贾母说女孩子读什么书,不过认几个字罢了。等宝玉再问就收敛了:“不曾读书,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第一次与宝玉见面,就为宝玉砸玉而伤心,袭人因此劝慰颦儿并要拿玉给她看,颦儿制止了:“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
宝钗提醒颦儿多吃燕窝,颦儿明白:“我又不是他们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来的,他们已经多嫌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颦儿称赞探春协管家事,“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闲着,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
试想,如果林黛玉在贾府是没有分寸,不知进退的,怎会在贾府生存,又怎会获得精明的当权者贾母及风姐的认可。贾母及风姐对宝黛两人的婚事捏定阖府上下尽人皆知。风姐曾当着众人对林黛玉开玩笑:“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做媳妇”;因宝黛两人吵架,贾母生气着急便说出“不是冤家不聚头”,让两人参禅似的回味此话;尤三姐向白兴儿询问宝玉的情况,兴儿说:“只是他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一准的了”,可见贾府所有人,对此事皆洞如观火。
其实,颦儿所有的愁苦,所有的小性子,只不过是一个沉醉在爱情中的女子的正常表现。她全身心地爱着宝玉,本就是为“但把一生的眼泪还他的甘露灌溉之惠”这一誓言而来到世间一遭的。她柔弱多情,敏感多疑,爱情就是她的一切,但她又时时有寄人篱下无人为其做主的孤女之感,而身份和教养又不允许她公开表露,所以她只能使小性子,她所有的使性子,所有的乖张都只对宝玉。你见过颦儿跟宝玉之外的人使过性子吗?!正如湘云所说:“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
正所谓,人生情缘,各有分定。宝玉原来还奢望自已死了,大观园所有的女孩子眼泪能送他一程,等他有一天目睹了龄官对贾蔷使的小性子才悟了,各人只能得各人的泪罢了。爱情不论任何时代,都是唯一的,排他的。
你看高贵如颦儿,草芥如龄官,当她们在面对自已心爱的人时,那种刁蛮无理如出一辙。
龄官病了,贾蔷买了一只雀儿,逗她开心。龄官一会儿说分明是弄了它来打趣他们的,一会儿又抱怨咳嗽没人理,还弄这个来取笑。待贾蔷真要去叫医生,她又心疼他大热天的出去,又发狠话了:“现你去叫我也不看了。”
颦儿病了,宝玉关心她反惹她生气,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是你自已遭塌坏了身子。”她回他:“我作践我的身子,我死我的,与你何干?”“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偏说死,我这会儿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如何?” 看着宝黛的爱情总有一种出尘之感,这是多么唯美的爱情,以一生的眼泪酬还甘露灌溉之惠,泪尽而去,把她生命中全部炽热的爱,化为泪水,报答了她平生的唯一知已宝玉。颦儿就是人类美好情感的化身,只要人类还存有对美好爱情的向往,颦儿这个人儿就将铭记在人的心头。
鲁迅曾说过:“悲剧是将有价值的美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红楼梦》之所以感动震憾后世无数读者就是因为她描写了林黛玉出污泥而不染的孤傲与高洁,却不见容于周遭的污秽世界而直道而行,终至于枯萎调零。曹雪芹以他的悲天悯人之心,感同身受,向广袤的人间谱写了一个重人、爱人、悯人的大悲剧。曹雪芹曾经身陷温柔富贵乡,但当曾经威震四方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被罢官抄家,他一下子从“锦衣纨裤”、饫甘餍肥”跌至“蓬牗茅、绳床瓦灶”,曹雪芹有太多的迷惑、无奈、不忍,因此又伴随着眼泪和叹息。但如果没有这样的因缘际会,这个世界还会有一个值得每一部文学史都要辟出专栏来介绍的曹雪芹吗?还会有《红楼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