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石:
见字如晤。
自别已然一月,不知你起居可安,饮食如何。沪上秋意已深,我现学了织围巾的法子,用了两周才织完,给你寄去了,望随信一同收到。只是又想起你细心手巧的母亲,必是早给你备下了针脚密密的棉衣,我此举是画蛇添足,也未可知。
我近日一切都好。上海离得前线甚远,任街上报纸往来叫卖着战线的最新消息,动荡的气氛也不曾打破女学里的平静。又或者只是表面上的平静:我上学下学,听同学议论的仍旧是谁谁又做了最新的烫发式样(西洋文学系的女生其先锋思想大多体现于此),校园花园的拐角处,也常遇见年轻男女说着喁喁情话。这令我不禁产生一种错觉:你所处的前线,已经和我这后方的和平天地割裂开来了。你的存在,也跟我的世界断了联系。
想来不过是短短一月前,你突然向我讲你要去从军。即使在我看来,你身上简直没半点戎马生涯的气质,可“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道理,我那天晚上翻来覆去地想,也想通了。
你念的是物理系,想来去了军营做的也是些运筹帷幄的职务,应不至于有前线冲锋的那般危险。我是没必要担心的,但是夜里仍睡不着,辗转反侧时,你送我的订婚戒指就硌在我的心口。有时连着几天下来,只能偷偷吃一颗母亲的安眠药丸。话说回来,她还不知道我悄悄和你私定了终身,只以为我口中的“白同学”是一个路人罢了。
那枚白金戒指,我不敢戴在手上,只串了细的链子挂在脖子上。它被藏在衣服里,我一活动时便贴着皮肤微微地摇动。每当这时我想起你,就庆幸你并没有这样一枚戒指扰乱心神——想来仍是好笑,那金凤祥洋行的店员怕是从没有见到订婚戒指只买单只的,只因我们囊中羞涩,你做家教攒了许久的钱也不够买下一对。别误会,我毫无责怪你的意思,合该是我来出那另半份钱的。但总之,现在你没有它分心,应该在前线能专注工作罢。
实话说,我真恨自己赚不了什么钱。学的什么西洋文学,都是罗曼蒂克,风花雪月,想出的唯一生钱法子也就是做个外文家教。可母亲也不允许,说我难不成是想学《简爱》里的情节,还说自己清白也拦不住别人怎么想,出入他人私宅总是对名节有亏云云。我看,“百无一用是书生”就该改成“百无一用女书生”,说甚么新思潮,女子入学,学出来也谋不得职务。隔壁有个同学的姐姐,叫“依萍”的,她最近在歌厅唱些洋曲子,一晚可挣两三块大洋。同学提及此事口气大多鄙薄,我却觉得自食其力也很好。我若是男儿,随你去战场做个翻译也是可能的,一想到这儿,我就仿佛百蚁噬心一般。
不知你年底有假期否?我想去看望你,在下雪的日子。想在纷纷扬扬的雪中,你摘右手套,我摘左手套,我们的手在宽大袖子底下握在一起。然后,也不戴帽子,就一起在雪里走着。这样,顷刻之间,我们也能做到“牵手到白头”了。
提笔前想的诸多勉励鼓舞教你宽心之语,一写起来就全忘到天边了。胡乱写了些什么,我都不好意思再读。请见谅吧。
顺祝安谧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一日
月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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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桥:
收到你的来信,又是一个月过去了。在这见不到你甚至听不到你的音信的日子里,我对你的爱意有增无减,我对你的思念就好这长白山上的飘雪,越积越厚。想来也惭愧,上学时在国文老师课上打瞌睡,这些个言语等到用时却不知如何表达。
你的围巾我已收到,我拿在手里,想到是你一针一针织出来的,心里便泛出一阵阵的暖意,别人的围巾都是戴在脖子上取暖,而我则是捧在手里。部队驻扎的地方,扬尘飞沙,我不舍得把它暴露在这么危险的境地,每天总是把它放在贴在胸口的袋子里。晚上就寝时,洗过手,便拿出来抱着入睡。部队里条条框框很多,军纪严明,虽然我不用在前线冲锋陷阵,每天也是有做不完的训练,我作为部队的技术兵,要教不管是新兵还是老兵,怎么去计算弹道轨迹,怎么填装弹药更科学更合理。有些老兵看到是这么个,“白净”的,“嘴上没毛”的,“南方娃子”,在对他们这么多年的实战经验指指点点,便在背后说我坏话,对我使绊子。说实话,在这么一个以刚强为风纪的地方,在这高强度的工作下,每天夜里结束后,带着一身的疲惫,拿出你送我的围巾,想起你,是唯一柔软的慰藉了。
这两个月没有你音信的日子,我一直在害怕,害怕我的决定最终会伤害到你,害怕你一个人在后方孤独的想念我,甚至开始为我的鲁莽与不负责感到气愤,每天一想到这些便会陷入深深的自责。看到你的来信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同营的士兵们,有的并不会念想自己的妻子儿女,有的甚至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去逛当地的窑子,仿佛完全不挂念自己的亲人。敌人侵占我们的土地,掳掠我们的妇女,我们作为男人的奔赴沙场保家卫国不就是为了同胞们,亲人们能有一个安定的居所,能有的吃有的穿。也许,也许哪天敌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家,我也能无愧于我的祖先,无愧于我的良心。然而,对于你,我的决定可能会让我愧疚一辈子。我向你保证,一旦时局安定了,国家再无外敌入侵,我便回了家和你过上安稳日子。我们会有两三个孩子,如果你只要一个我也不会介意。我去大学里教书,你在做翻译,养花,带孩子。放假了便带着一家人一起去玩耍。
你来信,恨自己“百无一用是女生”,你上不了战场,也挣不了钱。但是我觉得你可以比那些在战场冲锋的战士,运筹帷幄的将军们做的更多。半年前你翻译的毕业作品被《新青年》周刊刊载,这便是一大贡献。你看,我们国家,在器物上学不过日本,于是只能挨打,思想上已然愚昧陈腐,即使赶跑了列强,人民也无法获得心灵的自由。战争持续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十年,而整个社会思想的进步确是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你在家的日子里,如果能继续翻译优秀的文学作品到国内,便是最大的爱国。上回我听说你在构思一本小说,是有关一个旧时代妇女的抗争,现在有进展了吗?如果有,可否在下次回信的时候,摘录几段让我欣赏欣赏?
年底是有假期的,我也很想看到你,但是你可千万不要大费周折跑来看我,这里可不是学堂,这儿的人不是你一个女孩子可以应付的了的。如果有机会,我会尽量回一趟家。
一想到要见你,便只能强忍住内心的波动,是啊,我是那么的想你,我想念你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想念你的清脆的声音,想念你的纤细的身姿,想念你抿嘴的笑容……【此处略去300字】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末
颐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