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长的电影,看过的不多,有幸看过的,只有《天注定》,《站台》,《任逍遥》等不多的几部。有人说江湖儿女里,有很多是对这些老电影的回顾。其实整个故事下来,场景怀旧什么的,都没那么重要,关注怀旧场景,那都是跑偏了。看电影最重要的还是故事中的人物以及情节。
科长回顾十几年执导经历,说一路走来是某种感觉式的拍摄体验。(有意思的是,另一位个人喜欢的导演李安,在自传中也说他自己好像是灵媒,只是把感觉拍出来。)十几年后今天,科长才敢说自己对经历产生了些历史感,对生活有了些体验,对命运的有了些认知。
网上的影评有很多,读了影评,发现认真听导演讲故事的真的没几个。有网友给他自己的影评拟了个题目,叫新世纪的女性奥德赛,我觉得这个题目起的很有文化,但是怕只怕一向谦虚的科长不会承认自己与希腊哲人的可比性。整个故事,其实就是女主的游记,从山西到四川,再辗转武汉到新疆,最后女主人公突然复归故里(不知道被剪辑掉的片段是不是穿插在这儿)。有人说,科长在演绎世纪之交,道德沦丧的路子:由内陆进深到大西北。尽管有这可能,但在我个人看来,这一路的的重心只是刻画了巧巧对江湖意涵的体认和对江湖的尝试性融入,这个过程就围绕一个“義”字。
故事聚焦一小城里的黑帮,男女主人公分别是黑帮帮主以及帮主女友的身份,二人被放置在改革开放的时代大背景下,在小城里对未来,有着自己的谋划。给人的感觉,没有冷冷的港台黑帮气息,是接地气的儿女情长,这确实符合国人对江湖的感受。斌哥不过是一个想着把事业做大做好的本分人,也想让自己的女朋友幸福,只是身上挂着黑帮老大的招牌。
有趣的是,这时的黑帮时运不济,赶上了收枪,窝藏枪支是犯法的。笔者92年出生,对收枪这一事件有模糊的印象。枪,是一个很特别的东西,作为黑帮的象征,被收走了。意味着江湖黑帮执行力的丢失,在电影中的表现是斌哥当年的大哥在停车场被一群小混混给搞死了,这事按说动用黑帮传统势力就可以解决,但是只看到一屋子的黑帮头头干着急,这时候只有斌哥的公安朋友出来劝慰大家,并允诺要彻底调查老大被杀案件,随后在黑帮头头面前刻意脱下外衣,露出装着手枪的贴身枪套马甲。
以斌哥为代表的传统黑帮,失去了身份象征,也意味着传统江湖的秩序维护手段已经失去,表现在影片的现实就是,年轻后生不再畏惧老一辈的势力,用流行词汇描述当时的年轻后生们的心态就是:法制社会,你开枪打我试试。江湖的核心是道义,老一辈人更看重核心,也就是義。枪,作为暴力手段,是用来维护江湖秩序的,年轻人却更看重手段。失去了枪,又面对充满血性的后生,如何来稳住人心呢?斌哥是矛盾的,他处在这两种选择之间,一方面,他想凭借道义得人,所以两个年轻混混把他的腿打折后,他很纠结,最终还是放了他们,想以道义降服他们。另一方面,他又有对枪支力量的认同,也就是对枪确立秩序,确立自我身份的认同。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个事儿,因为私藏枪支是违法的,所以他承认:有枪的人才死的快。在火山旁,他教会巧巧用枪,开枪后对巧巧说:现在,你就是江湖中人了。这二者,让他很矛盾。新旧秩序的交替,围绕着男主的矛盾的逐步放大,最终集中在女主身上爆发,女主为了救男主,选择了开枪,这是对義的第一次体现。只是这一次的義,巧巧的体认还不深刻,似乎有些莽撞,她只知道她对斌哥有情。我爱斌哥,所以枪是我的,也是我开的,五年刑期,我可以忍。
到这里,这部电影的核心就浮现出来了,这是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影片中的人物大多都是囚徒,都在寻求救赎。面对巧巧的義,斌哥也许有一些触动。但是他自己对传统江湖的那份義的纠结,在他出监狱的那一刻,彻底被粉碎,因为没有一个马仔来接他。从此,斌哥出离了传统江湖,选择投入暴力血腥的动物世界,进入当年的嗅觉灵敏,转战商界的老大哥的江湖:权力与利益的江湖。但是,巧巧的那份情義始终牵绊着斌哥,所以他在商界,始终混不出个名堂。
五年过去了,巧巧在监狱的进修终于结束,在监狱的五年中,巧巧掌握了许多不正常的生存能力,也就是郭德纲先生口中的相声四门功课:坑蒙拐骗。出了狱的巧巧,没有像《肖申克的救赎》里所描述的囚犯出狱的诸多不适。她已经通晓了人性败坏,包括她自己。在轮船上,朴实豪爽的四川大姐给她上了一堂生动的实践课,现金身份证被大姐一扫而空:驻马店欢迎你啊!我一度觉得这个场景应该在我老家驻马店拍,但是科长还是套路深啊,最终放在了四川。
人性如此败坏,我也是人,我也得吃喝,坑蒙拐骗,撒个小谎有何不可?巧巧开始了诈骗生涯。最先面对巧巧骗局的是导演张一白,可人家毕竟是导演,饰演的天蝎座大老板,一下就反应过来,你妹妹怀孕打胎?老子不吃你这套。
只是可怜了我的老班长张译,毕竟年轻啊,扮演的五好青年,一下就被镇住了,一麻袋钱被巧巧唬了个干净。如果你看到这些场景,觉得很平常,那要恭喜你,你已经是江湖中人了。
这一路,巧巧只是为了找到斌哥,把当年的事,交代清楚,躲着不见自己算什么事儿。根本上,她是想和斌哥一起行走江湖,重建江湖秩序。但是这时的斌哥,几乎被动物世界的规则磨得不成样子了,没了当年的英气,畏畏缩缩,迷迷离离,面对巧巧的逼问,最后认定说这是模糊的命运命定的,怪你命不好,你太衰了。让巧巧跨火盆,去晦气。巧巧至此失去了对斌哥的信心,失去了重建旧江湖传统的最后一丝信心,也就彻底抛弃了对義这一江湖秩序核心的追求。在马戏棚里,巧巧唱着那首烂大街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算是对旧江湖的自我告别。
文章开头我曾说,有网友提到《江湖儿女》是科长对之前拍的电影的回顾。我想科长之所以插入如此多的以往作品的素材,不是为了显示自己多厉害或对以往自己的作品进行吹捧。我个人看完江湖儿女,一个很深的感受是:科长真的太厉害。他基本上已经把陷入困厄的国人的所有自我救赎的可能性都给探索了一遍,并且能够做到借助巧巧这样一位女性,通过她的经历,把所有人物的探索的经历和转变集于一身。举个例子,电影中有一幕:巧巧在雨中跟一位饥渴求欢的四川大叔对话,随后把大叔支走,驾驶大叔的摩托车在雨中飞驰。这一幕中,巧巧凌厉淡漠的神情,跟《天注定》里王宝强饰演的三儿的神情一毛一样。我想,如果巧巧这时有枪,尽管是这位非常朴实憨厚的四川大叔,尽管大叔是以商量的口吻来求欢,即使是这样,他的生命也必将终结在这场大雨之中。这一段仅仅几分钟的情节,其实已经把巧巧的一个转变刻画出来了:此时的她几乎已经成了一个冷漠的杀手,对芸芸众生,不再保有任何怜悯的情感,她已经成了一位冷血杀手,就像三儿说的:遇见我,怪你命不好。
此时的她,面对公权力,是一种利用的状态,而非依赖和信任,她利用警察找到斌哥,要把这一切做个了断。在《江湖儿女》这部只有两个小时的作品中,毕竟无法完全展示巧巧的成长和转变,都浓缩在了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中了。科长自己也说:如果有机会,他会把这些年拍的作品剪成一个8-9小时的作品,呈现出真正的江湖儿女。但是啊,对于那些其实不怎么喜欢科长的观众来说,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对他们来说可就真的是某种煎熬了,不太明白这些场景的意义何在,但是还是那句话,回顾场景不重要,重要的还是情节。
告别斌哥,重新踏上旅程的巧巧,尝试找到一条新路。在去往武汉的火车上,巧巧遇见另一位导演,徐峥在影片中扮演一个骗子,想着把姿色不错的巧巧骗到新疆,满嘴的大炮飞机UFO,国家规划十一五。巧巧是谁啊,监狱进修五年出来的,你懵谁呢?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当徐峥问巧巧见没见过UFO时,巧巧就像之前敲诈班长时候一样,面不改色,朴实的看着徐峥说:见过,但只见过一次。这一次她骗的不是徐峥,是她自己,她选择欺骗自己进入新的秩序,进入新的江湖。她想要像这片土地上众多的人一样,忘记旧江湖,忘记道義,蝇营狗苟,得过且过吧。事实是惨淡的,徐峥在听巧巧说她自己就是他口中所说的宇宙的囚徒,而且刚刚刑满释放之后,对巧巧的态度发生了极大转变,睡觉时抱拳靠窗,离巧巧远远的。巧巧知道,自己无法被接纳,无法重新融入到新的江湖秩序中,她为自己编织的救赎之路,走不通。在这个众人昏睡的寂静深夜,巧巧的生存迎来了最大的危机。半路下了火车的巧巧,在极深的黑暗中,只隐约看到有蒙古包,听到有牧人骑马经过,没有道路可循。这时候的巧巧只面对一个问题:生存还是毁灭?观众当然不想让巧巧死去,但关键是,她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吗?
科长还是功夫深啊,人间没路,就给她一条天路。你不是说你见过UFO吗?我让你再看一次。于是倏忽间天光乍现,无尽的黑暗被天光照亮,黑暗退缩,一颗明星闪过。接下来观众所看到的,就是巧巧重新回归秩序的生活。电影院的国人哪看得懂这个啊,外星人从来都是好莱坞影片里开着飞船牛X哄哄来地球抢地盘,但最终被人类打败的小可爱,他们能给巧巧什么希望。话说回来,几千年了,哪有什么救世主外星人,咱只知道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咱自己。
回到山西的巧巧开了个棋牌室,成了老板娘,单身一人,生活过得还不错。没成想,斌哥在这时回来了。怀揣新江湖梦的斌哥,坐着轮椅重新回到了山西,来投奔巧巧,可见,他的新江湖梦,没做成,在他瘫痪之后,没有人接纳他。回到山西,面对的是一众老同志的戏笑,当年的马仔也不再承认他的大哥地位。接纳她的只有巧巧,斌哥知道只有巧巧不会笑话他,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巧巧,这么多年如此的自私,一心想着构建自己的江湖,完全不顾巧巧的感受,他不敢奢望巧巧还爱着自己。在体育场,斌哥忍不住问巧巧还恨他吗。巧巧回应说:对你无情了,无情也就不恨了,对你只有義。这些你不懂,因为你已经不是江湖上的人了。
是啊,经历外太空文明更新改变的巧巧,如今的世界观,斌哥根本不懂。这就是整个救赎故事的演绎,奈何影院的观众看得一头雾水。
老话说的好,一千个观众就有一千个科长。在我看来,科长这部电影就是为了给像巧巧一样还有疑问的观众一个答案。什么答案?救赎的答案。
你见过外星人吗?这话要是搁在两千年前,问以色列的伯利恒郊外的牧羊人,他们会给出和巧巧一样的回答:见过,但只见过一次!但是他们可没有说谎。当时的以色列民族在罗马帝国的掌控之下,分封王希律残暴统治以色列地区,以色列人的江湖梦,也就是他们祖上留下来的江湖梦,就是有一位義者,要救他们脱离这一切的苦难,最最重要的是把他们从自我的罪恶中救出来,进入到全新的江湖——神的国之中,这位義者就是他们想望的弥赛亚。在那个寒冷的深夜,同样是在极深的黑暗中,天光乍现,一位天使出现,指着天上的一颗明星,告诉在旷野中的牧羊人说:“不要惧怕,我报给你们大喜的信息,是关乎万民的;因为今天在大卫的城里,为你们生了救主,就是基督。”而这位救主,进入污秽的江湖,并成为江湖中人,就是为了给那些不单是认识到他人的罪恶,而且认识到自己的罪恶,并且发现在人这里没有救赎的人们一条出路,这条路就是这位救主自身。祂要进入污秽的江湖,经受苦难,最终献上自己作为赎罪祭,满足圣洁上帝对公義的要求,救赎相信基督的人脱离罪恶。“義”这一原本充满代赎意味的字,被现代江湖简化成了“义”这个鬼样子,但是基督耶稣申明江湖秩序,成为古典的“義”字上面流血牺牲的羊,补足上帝对罪的公義审判的要求,进而遮蔽在他赦罪恩典之下信靠祂的人。正如圣经上说:若不流血,罪就不得赦免。基督作为完全圣洁的羔羊,成了上帝喜悦的活祭,流血牺牲,给了江湖里像巧巧一样绝望的国人,一条天上来的出路。
很佩服科长能把如此多的基督信仰元素融和在电影中,并且能做到一点也不突兀(也许科长还是会说,自己只是凭着感觉拍?那可就真的“巧巧”了)。电影最后,看似被困在轮椅上的斌哥,其实更深层的是被他的自我困住了。他的自我骄傲,在与那位可以激发他的“旧友”的赌局中充分显现了出来。斌哥愿赌服输,将借以行走的轮椅拱手相让,直接从轮椅上瘫倒下来,那位“旧友”不依不饶,对丧失全部尊严的斌哥进行加倍的羞辱。就在这时候,站在一旁的巧巧话不多说,转身拿起一个茶壶,直击那位旧友的头。这演绎的不正是圣经创世记中所记载的堕落事件吗?亚当在面对蛇的诱惑和激愤时,在一场类似的赌局中,呈着自我的骄傲,吃了上帝吩咐不可吃的果子,但随之而来的是他作为人的尊严的碎落一地。“女人的后裔要击打你的头”这是上帝对诱惑人犯罪的古蛇的宣判,也是对亚当的应许。丧失尊严的斌哥,俨然已经化身为起初的亚当,在巧巧所构筑的人间伊甸园中,无力地享受着巧巧的接纳,但是他毕竟没有像巧巧那样经历过“外星人”,所以在一个颇凉的清晨,已经渐渐能行走的他,选择离去,一如起初亚当的那种落寞。我们不知道他要去往何处,经历些什么,科长没有给出答案。
很遗憾,在这部只有两小时的影片中,科长只能让巧巧看见外星人,而非遇见基督。更遗憾的是,很多人连看外星人的机会都没有,他们中间的许多要么像斌哥一样在自我中黯然离去,要么是已经搭上了那趟去往新疆的绿皮火车,和徐峥一起,消失在漫漫黑夜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