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b der Ferne
Im Quell deiner Augen
leben die Garne der Fischer der Irrsee.
Im Quell deiner Augen
hält das Meer sein Versprechen.
Hier werf ich,
ein Herz, das geweilt unter Menschen,
die Kleider von mir und den Glanz eines Schwures:
Schwärzer im Schwarz, bin ich nackter.
Abtrünnig erst bin ich treu.
Ich bin du, wenn ich ich bin.
Im Quell deiner Augen
treib ich und träume von Raub.
Ein Garn fing ein Garn ein:
wir scheiden umschlungen.
Im Quell deiner Augen
erwürgt ein Gehenkter den Strang.
远颂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住着伊尔湖渔人的网。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大海信守他的诺言。
就在这儿我掷出
一颗心,它曾在人间活过,
我的衣装与一个誓言的光芒:
黑中更黑,我更赤裸。
一旦叛变我才忠贞。
我是我时,我也是你。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我梦见抢夺也随之漂泊。
一网缠住了一网又一网
我们拥抱分离。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受绞者绞死了绳索。
去解读保罗·策兰的诗,并不是对人类的理智和思维提出一项挑战,尤其是在他中晚期的作品中,我们发现日常的思索在这里根本无法打开切口。相反,尝试理解诗人,尤其是策兰这样的诗人,根本就是对人类的语言天赋和神经的敏感程度提出一项逼至极限的挑战,只有靠纯粹的感受,以及久久积累的对词及隐喻的直觉式判断(直觉并不是凭空联想,而是根据丰富的经验作出的一种跳跃式判断)才有可能揭开策兰每首诗中藏在阴影下面的含义。
我遵循诠释学中一个简明的要点,即我们必须从我们能一下读明白的地方切入。对于这首诗,虽然很多叙述性的诗句不难读,但是却根本无法从中获得含义,诗人到底在意指什么?这首诗的题目是Lob der Ferne,远之颂歌,而全诗并没直接出现过“远”这个词,那么跟远相关的地方有多少呢:
1、大海(虽然只是个湖)可以看做远方的象征,但策兰本身是一个拒斥象征和全喻性修辞的诗人(见《子午线》),并且这里大海也不是属格,暂且pass。
2、我梦见抢夺也随之漂泊(这句不太好翻译,我暂且把treib 和 traueme看作并列)。梦也代表远方,但由于上述原因,先pass;漂泊漂流,也是奔向远方的行动,但是就这句词的谓词“抢夺”来说,确实没法直接明白诗人在说什么。
3、我们拥抱分离。分离意味着渐行渐远,但在这儿,联系上一句“一网缠着一网又一网”,分离主要是指纠缠的网分开,无法直接联系到诀别等意思上。
4、就在这儿我掷出。这就是我找到的切入点,因为孟明译本翻译成投下,所以可能看不出来这跟远有什么联系。策兰的用词“werfen”本意是抛出、扔出、投出的意思,但是下一句里的geweilt unter Menschen里有个unter,所以很多人理解为向下投,投的那颗心逗留在人间中,但是就weilen这个动词来讲,跟有生命之物在一起用的时候,本身就表示活着(生存也是一种逗留),unter Menschen/Lebenen什么的就是表示在人世间。并且行文到此,并看不出有什么可以向下投的,上一诗节明明是对着大海,所以我把它译成“掷出”,这里的掷出是现在时,而下一句的活过/逗留,是过去完成时,这里本身就存有时间上最远的距离。
既然找到了切入点,就可以从这里读下去,随着心一起扔出去的还有属于我的衣装,这里用的是支配与格的介词von,而替代了属格的用法,与直接的二格用法比起来,这里的我和衣装关联性更稀薄,我并非物主,衣装本来就是身外之物,它在我活过(已死)的那颗心中,一起被扔出。可是在此还有半句晦暗不明,就是大海的誓言的光芒。
这最后半句把我们导向第一诗节:大海信守他的诺言。这是一句怎样的诺言,我们不得而知。这首诗的开头是,在你眼睛的泉源中,诗中Quell这个词和Brunnen还有区别,后者表示泉水、水井,更强调水,前者表示泉、源头,更强调泉的发生。而我们的眼睛,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最初的方式,这种方式的泉源性以及它的变异,可以做一番引申,不过我们还得暂且搁置,最后再说。在这种泉源中住着伊尔湖的渔夫的网,伊尔湖是奥地利的一个湖,不少人把这个词直接译成“疯海”并无不可,毕竟我也没仔细研究过策兰的生平,不能确定他是否去过或者了解伊尔湖。而关键点在于“网”,网由线纠缠而成,打捞生活的资源。这将我导向了倒数第二个诗节:一网缠住了一网又一网。
这就回到了之前分析的第三条,我们拥抱分离,拥抱和分离本身就是一对相反的动作,矛盾在此产生,当然这个矛盾只是日常思维和逻辑上语义的矛盾,诗人会通过独属自己的意义赋予,而把这个矛盾消解掉。这里出现了一个很关键的词——“我们”。我们就是“我和你”,在我们之外的永远是“他”。
由此我就返回到这一诗节:
在黑中更黑,我更赤裸。
一旦叛变我才忠贞。
我是我时,我也是你。
这里的黑,由一个冒号承接着上一诗节里的“一个誓言的光芒”,但还是难以理解黑中更黑。从颜色学上讲,黑是三原色的色度调满,并且混合而成的颜色,但从光学而言,没有光的地方,就是黑色,绝对黑体被定义为可以吸收一切热辐射的物体,其中也就包含了光和电磁波,这个黑不会反射和投射任何光,没有光射入我们眼睛的地方,就是绝对的黑,它并不是看见的黑,而是因为什么都没看见,所以才有了黑。我得承认,这番理解要拜现代科学所赐,而在歌德那里,现代科学意味着直观的终结。
而扔走了衣装的我,在这个更黑中,也更赤裸,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我”。在此诗人出乎意料地制作了一个回转。这在策兰的诗中很常见,我能立刻想到的就是《你也说》中的“死亡之中,有生命”还有《时间》中的“它在哪里拉奏盛夏,大海就在哪里冻结”。策兰经常立起这样的“矛盾”,他正是通过这种手法揭示出被阴影遮蔽的真实,“谁说到阴影,谁就说出了真实”,我们必须注意现代诗中的一种理想,就是以一种新的道说方式,穿透日常语言中逻辑和句法的限制,为人类的语言大厦添砖加瓦。一旦叛变我才忠贞,我叛变了谁?在孤立的我中,我只能叛变自我,但因此我却更加忠贞,忠贞于谁?——那个“我们”中的你,同时也还是忠于自己,因为我与你不可分割。孟明先生的译本里把ich bin du, wenn ich ich bin.译出了一种承接关系,然而原文这里指示普通的时间状语从句,平等地摆放我和你,这涉及了对诗人哲思成果的一种理解,我们也放在最后再说。
到这里,还有两个诗节不明所以: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我梦见抢夺也随之漂泊。
/
在你眼睛的泉源中
受绞者绞死了绳索。
但是诗文整体的含义已经收束了,“远”在这里并不是一种向往,而是一种从源泉就开始的出走,走向远方在这里代表着一种异化(Entfremdung,词根Fremde是异乡人),一个事物离开自身达至他的对立面并反过来控制自己。在这里的就是分离。
显而易见,策兰也是继承着犹太传统的诗人,在这个传统中,他切身领会了一种古老的思想,这个思想来自于另一个继承犹太传统的人——马丁·布伯。后者沿袭希伯来密宗卡巴拉的传统,他的最著名的区分“我-你”和“我-他”中,前者是源始的、直接的、当下在场的(逗留),因而也是活的、永恒的关系,而后者是间接的、反思的、对象性的,因而也是僵硬的、消逝的关系,而西方文明的奠基——希腊形而上学文明不可避免地把世界带入了后者之中,变格变位与词语本身的关系——就是分离。
诠释学循环一直发挥着作用,对部分的理解构成了对整体的理解,对整体的理解又使每个部分回到它和谐的位置上。纵观全诗,我理解到的,就是一种对主客二分的反抗,这种分离在黑格尔那里登峰造极,但是黑格尔也留下了一条回归的路。诗人从看——这个最原始的认识行为中,看到了眼睛与主体的分离,而那个眼睛的泉源中,住着网,一种最交错的东西,但反而是疏而不漏的,即那种鲜活的“我-你”关系,在这里我和你站到一起,不在有“之间”。大海也信守他(不是非生命的它,这种手法是因为大海在此也是作为一个“你”)的诺言,这个诺言的光辉就是:即便分离、变黑,也会扔掉那些身外的衣装,重新回归,真正的关系是“网中有网”,那种分离会被拥抱。
最后,还剩下的两句,似乎也被点破了,我从眼睛泉源出走后,梦(作为一种模糊的“看”)见并被迫随之漂流的就是“我-他”关系的褫夺性,在这种褫夺性中,被动的受绞者终究会成为主人,绞死(并不是下个回答中用网绞死,词典查不到这个词,但是词根应该是皮带、腰带之类的东西)作为关系的绳索,反者道之动。
但任务还未完成,策兰诗中的“我和你”到底指谁,这是需要思索的。伽达默尔文集第九卷中(诠释学的实施)有几篇对策兰诗歌的解读,其中有一篇是“我是谁和你是谁——对策兰组诗《呼吸晶体》的解读”。就我的理解而言,这个我首先是诗人自己,然后也是每一个读者,诗完成后,诗人自己也是他的读者,诗在此做一种道说,神的话语通过诗人的咽喉向每一个可以真正走入诗中的人神秘地道说天机。
最后还需要警惕的是,每一种解释都不可避免的是解释不足或者解释过度,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有效的解释。诠释学一般和哲学诠释学的区别就在于,在前者那里我们必须通过方法,才能达到已经因为时间消逝而晦暗不明的真实那里,而在生存性诠释学中,方法本身就是真实,这个过程就是“其所是”,是他的本质,是逻格斯,方法作为真理。
在这首诗中,即便有多次回转,但诗的含义始终收束着,这就是诗,这就是策兰。
相比之下,太多所谓的诗人,无非都是在败坏他们的母语,扰乱人类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