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走那年,还未满四十岁。
大舅生了三个儿子,大哥敦厚,三哥圆滑,唯有二哥是无棱无角,大舅器重大哥,宠爱三哥,二哥活得就更若隐若现。小时候去大舅家,二哥总是坐在角落,看着我们嘻嘻哈哈,有时也跟着笑几声。
二哥高中毕业后没找着工作,那时候大舅在一家乡下的煤炭厂做副厂长。大舅年轻时当过校长,知识分子爱面子,但那次在抽了几夜烟之后大舅拎着东西去了厂长家。
二哥被安排进了大舅的厂里。那段时间二哥脸上笑容多了不少,家里聚餐也会跟我们一起谈天说地。母亲说二哥在厂里也勤快肯干,大家都很喜欢他。但因为和大舅的经营理念有冲突,两人没事就吵架。大舅每每都是呼号着“逆子”然后砸碎几个白瓷茶杯。二哥摔门而去,忽地惊散扒门缝的众人。
二哥有了女朋友。是个长个很好看的女孩子,温温柔柔,很听二哥的话。后来两人结婚了。婚礼在厂子里办的,是在一个很冷但少雪的冬天。婚礼前夜,我和表哥表姐几个人坐上大舅的车赶去那个小村。山路蜿蜿蜒蜒,车里也是黑漆漆,我看见远处有闪烁的白光。表哥吓唬我说是坟地的鬼火,我吓得哇哇大叫。表姐推了表哥一下,说别听他瞎说,那是火车的灯。
我一直以为从那一天起二哥的人生也会像飞闪的车灯一样明亮。
结婚那天二哥穿着一身灰色的西装,一整天都在笑,还背着新媳妇在村里绕了一大圈。一群人跟在二哥身后起着哄,二哥不时回头笑骂。嫂子趴在二哥背上羞得头都不敢抬。我站在旁边也跟着呵呵地笑,我记得那个清晨村里有很浓的雾,流漾在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里,满满都是生命的气息。
那一年我十六岁,二哥二十五岁。
两年之后,二哥就离婚了。大舅妈嫌弃嫂子懒惰,家务活都做不好。逼着二哥离婚,二哥不同意,大舅妈就死去活来地哭闹。
二哥后来终究没拗过母亲。离婚后二哥对嫂子说你等我一年。他把房子给了嫂子。
一年之后嫂子又结婚了。二哥也结婚了。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二哥的沉沦就始于第二次婚姻。
新嫂子个子矮矮的,很柔弱的样子,爱抽烟,爱钱。她嫌弃二哥在厂子里赚钱少,让二哥辞职去做生意。二哥不善于做生意,赔得很惨。
结婚第二年二哥有了儿子。结婚第三年新嫂子卷了二哥所有的钱跟别人跑了。有人告诉二哥新嫂子在哪个城市,二哥也没去追。
二哥的儿子小名叫星星,是个乖巧的孩子。从此二哥和星星相依为命。房子是租的,在一个偏僻的小巷里,二哥时常出去打零工赚钱,赚了钱就买酒喝。很多时候,星星就蹲在门口等爸爸回来。门框上斑驳的蓝色油漆被他抠得更加斑驳。家人聚会的时候,星星总是依偎在二哥身后,二哥笑,星星哭。
为了赚钱二哥啥活都干,搬砖挖土背麻袋,但北方城市的冬天,零活几乎没有。星星上学后,二哥总会去亲戚家借钱。他时常去二舅家,不说话只站在门口望着,二舅就会给他一些钱。二哥拿了钱鞠个躬就走了。但只要赚了钱二哥就会马上还上。
那时候我已经大学毕业了,母亲时常打电话给我说二哥酒喝得很凶,家人劝他少喝酒,他也只是笑。一次我回老家,二哥来家里吃饭,那天他好像很高兴,喝了几瓶啤酒。拍着我的头说赶快找男朋友,他还等着喝我喜酒呢。吃过饭二哥要走,那天有炽红的夕阳,他站在院子里推开木杖子门,回头冲我笑了一下。门哐当关上了,二哥的身影就变成了门缝里细细的一条黑线。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一个月以后母亲打来电话说二哥没了。
是二舅先发现不对劲,那天二哥说有事,把星星留在了二舅家。晚上二哥没来接,电话打不通。半夜的时候二舅觉得事情不对,找了母亲和老舅一起去二哥家。母亲说那天特别冷,二哥家没开灯,门也没锁。屋子里黑漆漆,炉火早已凉透,空气中有淡淡的酒气。二哥趴在地上,腿微微蜷着。老舅叫他,没反应,摸了摸,人已经僵了。母亲后来说二哥那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厨房甚至没有一粒米,只有桌上的半瓶白酒和墙上凌乱刻出的一堆“正”字,那是二哥每次借钱和还钱的“账本”。
二哥走了十年了,他此生似只留给我那一个背影,我时常会想早知那是诀别,我当初该再多看一看。
海波何浩荡,世人不得至。生命是个华丽错觉,幸与不幸,只是弹指一挥。我们都像浮世的飞絮,只是有人荡于天际,有人响于悲风,
欧·亨利说人生是个含泪的微笑。二哥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微笑的。希望下辈子二哥能做个槐花院落闲散人,在夏日里于小池塘边跌坐看鱼,眉挑烟火过完那一生。平淡但不苦。
当桃花红进人心里,我们也许会在山后相逢。想那时二哥也应该只会谈谈歌尽,忘却所有的意难平。
因为所有的人世沧桑,终也只是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