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坐在树枝上,远处一轮圆月倚靠着山坡,另一方的地平线上泛起浅浅的白。山坡上黑色的成片的树林格外寂静。
决斗的时间就快到了。他彻夜未眠,临近清晨的这一时刻,头脑竟仍十分清醒。
他记得也是这样一个清晨,自己留下一张字条后便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家。当时的他夸下海口说要在外面闯出一方天地。爹娘在他面前交换了眼神,然后用一贯令他厌烦的语气劝阻他说,刹儿,你还有很多要学的,你还没准备好。要学的?没准备好?他不在乎。自己在偏远的村庄里待了整整十六年,爹娘从不带他到村外去看,不许他随意使用渊影力,甚至当他逐渐有了自己的思想时,还会对其加以遏制,给他灌输生活的大道理。他恨透了这种禁闭的环境。
他站起身,让清晨的第一缕风拂过他的翅膀。这对翅膀是渊影力的结晶。当他脑海里第一次出现那个声音,问他想要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他想要飞。
他喜欢自由飞翔的感觉。
而现在,他渴望有一阵风能带他回到家,远离这里。但他知道,他不能逃避,否则,自己在他人中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自己在夜来城中也将没有一丝立足之地。
当太阳刚从远处地平线上探出头来的时候,他决定动身了。
他在树林上空低低地飞行,清晨的空气十分凉爽,他闭上双眼,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闲暇。
忽然间,闲暇和宁静被打破了。通过渊影力特殊的同感作用,他感受到树林里聚集了一批被他们家乡的人称作吞噬者的怪物。这些怪物是由渊影力汇集而成的凶残个体,以杀戮为本性。他还依稀记得当年血洗家乡的那场灾难,无数的吞噬者突破防线,人们妻离子散,花木凋零。若不是一位同样能操控渊影力的英雄出现,恐怕,他和他爹娘都不会存于这世上了。也许,从那一时刻起,能够操控渊影力,成为了村里莫大的荣誉。
他便是背负了这荣誉长大。即便如此,渊影力带不给他一点应有的幸福。
他盘旋着降低高度,看到树林里有一个人在被吞噬者围攻。那人在树木间闪转腾挪,但脚步已经蹒跚,很快就要支撑不住了。
“救下他。”脑海里一个笃定的声音对他说。他毫不犹豫地俯冲下去,当他落地的一瞬间,他发觉肩上的翅膀化成了两柄凝聚的暗紫色利刃附在他的手上。他来不及多想,用利刃向吞噬者挥砍过去。不过多久,吞噬者已被全部清除。他清醒过来,望着自己的双手,手上的利刃已悄然褪去。他茫然地站在原地,仿佛自己并没有经历过战斗。
“谢谢。”被他救下的那人倚靠在树上。那人蓄着短且整齐的络腮胡,眉间有一道疤痕,正用墨色的双目打量着他。他看到那人将手插入树干,裸露出的手臂上经脉间有绿色的光在游走。
“不客气。”他简短地回答。“你快点离开这里,我要走了。”
“等一下!”那人忽然喊道,而声音戛然而止,似乎是伤口的疼痛导致。“你叫什么?”
“羽刹。”
那人费力地笑了笑。“想不到啊,居然真的有人能操纵渊影力……我一直以为,书臣那家伙是骗我的……”
“你知道渊影力?”羽刹来了兴致。
“只是一些常识罢了。对你而言,这都不重要。你做得很好。”
也许是长时间没有真正与人谈过心,他忽然感到眼前的大叔有着莫名的亲切感。“可是……”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说出来,“每到关键的时候,我总是用不出来……”他试图回想方才的战斗,“刚才的效果。”
“这样啊。”大叔的眼神盯着他,却仿佛又在凝望远方一般。“我有一个朋友对我说过,渊影力的使用,不像自然力,后者是在情感中爆发,而前者,则是要听从一个在脑海中的‘声音’,服从绝对冰冷的理性。只有你真正对眼前的情况考虑清楚了,你的心是平静的,渊影力才能跟随你的意愿,受你驱使。你懂吗,羽刹?”
绝对冰冷的理性?他仔细地回味着之前的一幕幕场景。
“不错,你终于看清我了。”那个声音适时地在脑海中响起。
羽刹点了点头。
“对了,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名字?”大叔目光中展现出了一瞬的锐利,但随即又暗淡下去。
“叫我樵者吧。我们有缘会再见的。”
“你来晚了,懦夫。”恶棍斜着眼睛,拄着短棍,一脸不屑地望着他。
他没有搭话,脑海里浮现出前日的场景。
他被当地的一伙混混围堵,为首的人被称作恶棍,在当地属于一霸。他还记得当他们在雨里夺走他的钱财和食物,又狠狠地羞辱他时,他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紧握双拳一次又一次地冲上前去,可体内的渊影力却始终未能助他一臂之力,他被恶棍一次又一次地击倒,碎石在他脸上划出血痕。最终,他被恶棍一脚踏住胸膛,棍尖点在脸上,一道闪电从空中划过,照亮了恶棍狞笑着的圆脸。
“懦夫,你不是想在这地方逞能吗?要是有这个实力,五天之后,再来找本大爷决斗。你输了,就得滚出这里,滚回你的家。”在甩出了这样的评价后,恶棍和他的同伙们扬长而去,隐隐约约的笑声消失在雨里。在那一刻,他忽然想家了。他想要有爹娘为他出气,想要有爹娘擦拭他的伤口,对他说:不要怕。但是,这一切,在他下定决心要走出家门的那一刹那,就已经成为了过去。
而现在,他又一次站在这里。
“来吧。”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手。
几个回合下来,他发觉自己依旧不是恶棍的对手。棍棒一次又一次命中他的身体,他却无法反击。
“太让我失望了。你就不应该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恶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怎么办?他回想起不久前樵者对他说的。绝对冰冷的理性。内心的平静。他尝试去压下心中的怒火与不甘。他只需要赢。只有赢了,他才能在这座城了生存下去,他才能保住他的名誉,他才能给爹娘一个交代。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模糊,他感到汗水顺着脸颊淌下,随即而来的是一阵彻骨的凉意。
“杀了他。”那个声音又一次响起。
他一个箭步上前,感到那两柄利刃又在他的双手汇聚,突然爆发的速度使周身的一切都化为呼啸的风声。恶棍显然未料到这突然的一击,只得被动抵挡。又是几个回合,利刃的尖端早已尝尽了鲜血,而陷入了无休止的攻击的他渐渐地感到了不对劲。
不是他在控制渊影力。是渊影力在控制他。
“杀了他,这是你的出路。”那个冰冷的声音贯彻脑海。
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沁出,他眼前被一片暗紫色的翳影包裹,仿佛自己正在看着自己失去意识。有几个瞬间,他透过翳影看到了恶棍脸上所展现出的慌乱与恐惧。这一瞬间他才意识到,恶棍和他的年龄相仿,也只不过是一个孩子。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杂音。杀了他?杀了他你和他有什么两样?他还没有杀人,他还可以悔改,可你呢?
他想到爹娘。
“你使用渊影力的时候一定要谨慎,切记遵从心智,切忌大开杀戒。”
“渊影力虽强,却也最能乱人心神。”
“刹儿,你是我们村的骄傲,你一定可以让渊影力为你所用。”
他听到一个东西狠狠撞击墙壁的声音,紧接着自己的身体向前蹿去,双手的利刃精准无误地锁定在某一个点上。
“该结束了。”那个声音冷静地说。
“不!!!!”他大喊一声,瞬间感到浑身撕裂般地剧痛,仿佛有火焰在胸腔内灼烧。他艰难地睁开了双眼,眼前是一片深蓝色的空旷的领域,自己的脚下倒映着自己的影子。他看到一个带着翅膀的黑影站在面前,暗紫色的身躯如同脚下的地面一般无瑕,一双血红的瞳孔冷冷地盯着他。
他看到了他的渊影。
“有些事,你是时候知道了,少年。”
那个声音回荡在这领域内,久久无法褪去。
“这个世界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美好。你长大了,你让我感受到了变强的渴望。如果你不去终结你的敌人,那么你的敌人终究会把你打倒。我可以给予你终结困难的力量。”
他闭上了双眼,想要从这个空间中逃离。
“这是你的心域,你出不去的。有时候,在美好的苟且和残酷的未来面前,你得选择接受残酷的未来。就像……杀了他。”
他从未杀过人。也许,他从未准备好杀人。当那天恶棍用脚踩在他胸口上的时候,他看出了和他一样在恶棍眼中的那一份天真与幼稚。恶棍在这里横行霸道,无非就是为了争取自己孩子式的尊严罢了。也许…也许恶棍也和他一样,都是来到这座城市,渴望证明自己的少年。
他不明白为什么渊影看不到这一切。他不明白为什么渊影有权替他决定他人的生死。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这份附着与他身体上的力量就像一支诅咒。
“相信我,该结束了。”黑影对他说。
去你的。他心中暗想,咬紧牙关,用尽力气想要挣脱空间的束缚。
在那一瞬间,整个空间仿佛都破碎了。
“你在背叛……”那个声音艰难地叫喊着,旋即消失殆尽。
一瞬间,所有的恐惧与弱小的无助都如潮水般涌进脑海。他看到眼前的人像在扭曲。他看到一个人影蜷缩在角落里,无助地望着周围嘲笑他的人。他看到了他的对手,那个令他憎恶的人,曾经也是如此一步步走来。
暗紫色的翳影在慢慢褪去,他逐渐掌握了四肢的知觉。终于,他停了下来,空空的拳头停在恶棍满是血的面前,扬起一阵尘土。“结束了,我是说我们两个。”他费力地挤出了一丝微笑,努力地控制住自己,不让泪水流淌下来。他转头向场地外走去,身上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外闯荡了这么久,也是时候该回家看看了。我想,你也一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