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山若夫
1.
老李真的老了。
晚阳入山,他一头稀松花白的头发,嘴里叼着一只旱烟杆,呆呆地坐在自己的铺子前,等待着客人来取定好的棉絮。每每回家,我总爱去他那转转,去寻找那个带着温度的童年。
老李有着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说话时他会直勾勾地看着你,仿佛能洞悉一切。只有在他回忆起生命中那些悠远的往事时才会偶尔黯然。
他是乡里最早的外地女婿,老家在温州。12岁那年被父亲送到师傅那学弹棉手艺,从此棉花常伴在他崎岖的命途里。学艺三年,父亲怕他分心,不让回家;师傅也全心将手艺交给这个勤快的小伙,天时地利与人和,他的进步很快,最终学成归家。
本欲急急回家报喜,来接他的姑姑却说着说着就失声痛哭。原来父亲早已患上肺结核,担心自己走后儿子生无所依,只得忍痛将孩子送去学一门手艺,以求得一点衣食。父亲的新坟就在母亲旁边,他对母亲的印象是通过照片建立的,母亲在生他时就已离开了。
虽命途孤苦,好在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老李带着一身的本事开始跟着家乡弹棉花的队伍走南闯北,羁旅漂泊。
2.
老李到刘家村时,我还未走进学堂,对世间的人和事初初有了记忆。和他一起到来的还有一个谜语:“长木梢,短木敲,金鸡叫,雪花飘。”
少时哪懂如此高深之语,家人见娃儿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透漏谜底,就是老李啊。
哦,是弹棉花。
老李来时,随身带的是一把弹弓、一个磨盘,还有那箱子里装的木棰和家当,以及那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
老家不产棉花,故弹新棉花的机会很少。到了村中,多半是将旧棉絮翻新重弹。
暖阳初上,老李在堂屋中将家当一铺,先把旧棉絮扯碎,再以弹棰击弦,直至棉花渐软。他会根据棉絮的量和主家的要求做好尺寸,辅以纱线固定,继而用磨盘一遍遍磨平、压实,一床崭新的棉絮又重现眼前了。
若是哪家有新姑娘儿出嫁,棉絮会做得更为讲究,纱线多为红色,还会在棉絮中间用纱线做出相应的形状,以图喜庆。
那些年,弹棉花是一个很红火的职业,老家寨子大,老李一来就是很久,他也在这里找到一生所爱。
姑娘们对于这样一个精明而幽默的手艺人,都有着天然的好感。我堂叔家的一个姐姐,就看上了这个远来的汉子。两人在相处的日子里,眉眼传情,渐生爱意。到了老李结束本寨的弹花要另赴他乡时,堂姐万分难舍,方知确已爱上弹棉郎。
想到老李辗转漂泊,居无定所,堂叔有所顾忌,不肯明言答复。精明的老李察觉堂叔话外之意,立马表示愿意留在此地,做刘家村的女婿,至此两人终结良缘。
3.
有爱就有了家,远行的汉子在万里之外终于找到了归宿。老李生性良善,又做着一门温暖的手艺,这个外来女婿在四里八乡颇受欢迎,生意日趋红火。他逐渐缩短自己的工作范围,终年在临近乡镇弹棉花,凭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最先盖起了楼房。
记忆里那些温暖的冬日里,时常能听见木棰击弦的“嘭嘭”声。暖阳初上,弦响花飞。儿时最期待的便是将弹好的棉絮缝进被子里,再趁着阳光晒上一天,香甜的梦就从一床床新棉絮中生发了。
但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世间一切皆然。
时光往后推移,老李也慢慢发现这门手艺不是那么吃香了,乡野里多数人家都大门紧闭,人去楼空,他只好换个形式,不再走乡窜户,而是在镇上开了间铺子。再后来,随着蚕丝被、鸭绒、鹅绒等被子出现,他的生意就更冷清了,人们都宁愿掏钱买现成的,图个方便,只有上了年岁的人还愿意到他那弹上一床棉絮以御寒凉。
时光最易催人老,老李也开始服老了,儿女都已经成家,他不再随大流挤进灯红酒绿的街市,只是和堂姐安静地守着自己的铺子,守着余下的时光。
我曾问老李为何不随子女进城生活,老李总是摇摇头,“放不下啊,你说人一辈子有几件爱做的事啊……”
是啊,我们短暂的命途中能有几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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