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已有段时间不闻悲喜，偶尔回忆起以往种种，像是前生般的事了。

还是让时光回到那个堆满着作业和灰尘、连空气都散发着霉味的午后吧。

彼时高一，三尺讲台一桌一椅，考卷，成绩单，畅销得人神共愤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生活在一个被封印的微型世界，外面花红柳绿乃至风云变幻统统隔绝在外，我以为我愿意不惜一切代价结束这种牢狱一般的时光。

却不期然与她相遇。

她在母亲生日前夕写下的文章，清丽，飘逸，难以觉察的淡淡忧伤，虽然娓娓道来的全是关乎死别生离，却没有让人落泪的凄怆。

很喜欢她的文笔，也许仅仅因为那时节颓废抑郁的心灵在她的哀伤中找到归属感吧，第一次有了因为一篇文章就买下整本书的欲望。

到手之后没能读下去，因为实在太过细腻敏感，想来也是，得了那种“全中国儿童发病率在十万分之一”的病一定经受着身心的双重煎熬，也许一片飞羽一朵落花在她看来，都是易碎的无法复刻的美好时光。

我仍在关注她，甚至抱着猎奇的心态了解了她患上的“系统性红斑狼疮”。

我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对她的关注是出于杨绛先生口中“一个幸运的人对不幸者的愧怍”，坦率讲只是因为对死水般的高中生活太过失望，我急需一个比我更不幸的人以其亲身经历告诉我，我的生活有多么充满阳光。

直到看过《子午书简》为她录制的节目，听她生前好友笑中带泪追忆过往，读那个一向只隐身于文字后面的梁晓声为女学生做的序，最后一个悲痛的母亲泣不成声地感谢所有人对她女儿的关注，终于引逗下我的泪水，让我觉得羞愧又悲痛。

我只把她视作枯燥生活的调剂，她以她短暂的生命告诉我什么才是真正的苦难，以及生命依然可以在苦难中绽放。

再捧书细读，她对病痛的描绘，对亲人的疼惜，对一花一草的留恋……

读着读着只觉手脚冰凉。

不过也只是徒添几分感慨，毕竟她的人生已经画上了极完美的句号，而我则还要经过万恶的高考确定以后的人生航向。

却不料又一次感受到人事无常。

那么的，猝不及防。

变故是在政治老师身上发生的，那老师一向以认真负责著称，不知何时起他竟敢扔下学业繁重的毕业班不管，给学生讲题也敷衍了事一样。

最令人震惊的是有次他这么跟我们讲，“考得上考不上有什么关系，人在还怕没书念？”

闻听此话都以为老师说我们考重点大学没戏，一时间人心惶惶。

班主任怒极，“瞎搅和什么，他儿子病了，他管你们有没有学上！”

之后有听到老师和班主任谈话的学生回来讲，学弟是白血病，比较复杂的那种。

“白血病？”

“就那种化疗穿刺、弄不好还会死的？”

“怎么得这种病啊。”

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在谈论的时候老师却越来越沉默麻木，他极少搭理人，白发野草一样疯长。

有人听到他叹息，“唉，就是治呗，能怎么样？”

“学弟休学了。”

“老师好久没见了。”

“你们想没想过去医院看看啊？”

沉默着叹息，叹息着绝望。

越来越无法目睹老师萧索的背影，也越来越不能直视他寂灭的目光，站在他面前所有的劝慰和关怀都说不出口，只是站在他面前都害怕让他想到遭受病痛的弱子，没来由觉得无措、罪恶又惊惶。

直到毕业再不相见，依然没有开口问过学弟的近况。

当然希望他康复继续学业，那样老师和家庭一定都能恢复正常。

如果——

不知道穷尽一生能量，老师能否走出失子的创伤。

加入了白血病的贴吧，开贴的多是小白，寥寥数语几张病房照，或冷峻或戏谑地记录自己的抗争史，是和死神无声无息的较量。

没有刀光剑影的较量。

偶尔更新中断，几天后必有陌生的语句通过熟悉的账号传达，“感谢大家的关心，账号的主人前几天已经去了。”

多是父母长辈的口吻，我实在无法想象，那种政治老师经历过或者仍在经历的，刻骨的悲伤。

也有个女孩子一遍遍写下怀念的文字，声泪俱下地质问，“就不能留下来吗？我那么爱他，为我留下这么难吗？”

无法释怀，痛彻心扉，却又舍不得遗忘。悲莫悲兮生别离的哀伤。

不再轻易抱怨自己的不幸，我又有什么不幸的呢？身体康健亲朋俱在，所忧者无非养家糊口，而那些人的挣扎，也许只为再看一眼星月轮转，再听鸟语嗅花香。

他们有着比我强大得多的力量。

偶尔再关注白血病吧，有的可以出院有的仍在化疗，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病患被治愈，一定会有越来越多的特效药，人类总比想象的要强大，曾经的天花鼠疫疟疾，不是都克服了么？

我依然只是过着我的日子，偶尔去贴吧看看，收获一点抗争的力量。

那本《花田半亩》，也许一辈子都无法有深刻体会吧，我没有和死神波澜不惊的对视过，又怎么能体会她的绝望和坚强。

梁晓声写，“我们教的中文，是主张从良好情怀的心里发芽的中文，这样的一颗心，田维无疑是有的。我终于明白了，她目光里那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对于我们都意味着什么了。经常与死神波澜不惊的对视的人，是了不起的人。”

想起田维，想起没见过面的学弟，想起今天老师提到过的年仅四岁的孩童，都是了不起的生命，活着的人一定会坚强地继续坚持下去的，人类虽然弱小，却有着改变世界的力量。

写下这杂乱的文字抒怀，只愿医疗技术发展到无所不能的程度，愿所有饱受病痛折磨的人，生命足够坚强。

泪水之所以存在，因为泪水的苦涩中总有挣扎的力量，而人们在挣扎中才能学会坚强。

愿渺小如沧海一粟的生命，永远有挣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