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祠过后,单于和诸王返回各自领地,萨满们则留在茏城继续祭天祈福,一直到初秋时分。
这日天高气爽,不知道谁颤抖着大叫了一声:“汉军来了?!”
远处蹄声隆隆,似有近千骑狂风骤雨般驰来。留在茏城的匈奴人马不足千数,且毫无准备,萨满们慌乱得大叫:“速撤速撤!”
稽洛和未晞母女带着亲随快马驰出近十里,这才回身遥望浓烟滚滚而起的茏城。
月歌紧紧靠着未晞:“阿母,秦人能有这般厉害?他们像是骑了天神的马飞过来一样,领头的将军是谁?”
未晞不答,望着远处轻声问:“天神的指示,这么快就开始了?”
“那便是天神赐给秦人的骄子?!”稽洛虽然目不能视,心中却莫名地起了极大的恐慌,天神啊,你不再庇佑大匈奴了么?为何让秦人插上翅膀飞过来捣毁大匈奴的圣地?
这回汉匈秋战,军臣因久慕李广的威名,倾主力将之生擒,只是最终仍被他逃掉。谁都没料到萨满的预言这么快就变成了现实——汉将卫青突发奇兵奔袭到茏城杀了数百守兵和一批没来得及撤退的萨满,还捣毁了祭天圣地。匈奴人无不又恨又怕,入冬后便数次盗边报复,隔年秋更集结两万骑攻入辽西,杀太守、屠掠三千余人。
汉廷遂重新启用李广为太守坐镇右北平,匈奴人领教过他的神箭,不敢入右北平,转而攻向渔阳、雁门数次,各杀掠千余人。月歌十一岁那年冬,汉廷又使卫青将三万骑出雁门,这次更有数千匈奴人被斩首。
经此几创,匈奴上层权贵意见纷呈,有人提议集结大军报复,给秦人尝个厉害;以左屠耆王於单为首的缓和派却坚持近年匈奴内乱频频,先安顿好各部矛盾、修养发展牧畜才是首要之机。於单的仁爱忠厚之名早已传遍草原,但匈奴人历来勇斗好胜,不少王族贵氏都将於单的仁爱视为孱弱,他的威名反倒不如其叔父左谷蠡王伊稚斜。
一时间,各王权贵们分成两派争论不休。军臣原本也想出口恶气,无奈身体有恙挪动不得,遂暂不举兵,只遣於单以单于继承人的身份,代自己到各部巡视。未晞携月歌一同前往,直至河西。
居延水一带水草丰美,原为祁连山月氏部落的牧地,数月前却被匈奴折兰[i]、卢胡二部强行占去。月氏众多部落首领前来诉怨,未晞自然是向着族人。於单看在未晞面上,将折兰、卢胡二王狠斥一通,勒令他们将牧地让还。
折兰、卢胡王等人愤愤退出帐外,正好遇上月歌领着张骞等人经过。事隔一年多,张骞等从大月氏返汉,取祁连山南道,不想却被羌人截获送到匈奴人手里。
“阿爸,她是谁?我要娶她做阏氏。”
折兰王忙拉住看得眼睛发直的儿子:“莫要做梦了,她便是祁连居次!日后不是嫁入呼衍氏,就是嫁入须卜氏,哪里能轮到我们这些小王部落?”[ii]
折兰王之子心有不甘:“三大贵氏又不是天生高人一等,是当初扶助冒顿大单于夺位才被尊成贵氏的。阿爸,他们可以,你难道就不可以?”
因为儿子的话,折兰王心中波澜翻滚,那些深藏已久的怨恨、贪欲,从心海深处如蔓藤般延探出来。
张骞一行被继续扣留在匈奴。待未晞问及他此行状况,张骞却说大月氏人如今尊王妃为女王,在地肥寇少的伊列水流域安居乐业,似乎已无报复匈奴的心思。张骞从大月氏抵达大夏,一直没弄清大月氏的真实意图。未晞听后,默然远眺,沉思不已。
到了月歌十三岁那年,汉将卫青再度出击,大败地处匈奴右地的白羊、楼烦二王,夺取收复了水草丰美的河南地。军臣闻报后怒急攻心,竟然一病不起,且数月过去,身体愈见衰弱。
入冬时分,军臣已处在弥留之际,各王诸长往来频繁,王庭颇为混乱。未晞料定机会大好,便暗暗吩咐月歌将张骞送回汉地。
“阿母说要确保先生安全到达汉边境,月歌这次恐怕要十多天才能回返。”此时月歌坐在一处偏僻的穹庐前低声自语。那里面平日住着个又聋又哑的老牧羊人,许久之前便成了月歌倾诉难言之隐的对象。
月歌自言自语良久,忽而叹气:“老这样帮秦人,我心中觉得对不起匈奴,毕竟我是大单于之女、匈奴的祁连居次。这些话跟阿母不能讲说,跟其他人也不能讲。幸亏还有丈人你,每次对你讲完,我便不再苦闷了。”
她笑盈盈掀开帐朝内望去,里面哪里有老牧羊人的身影?只有赵二狗抱膝坐地,一瞬不瞬盯着她。
月歌跳起来:“你怎会在此?你都听到了?”脑中急速回想,方才她似乎已将自己和母亲这些年的老底都给揭了。
谁会料到赵二狗早就随着羊群从北海迁回王庭?因时常遭受其他匈奴人的欺侮,他一直和老牧羊人住在一起。
月歌涨红了脸,低声嚷道:“你将方才听到的话烂在肚子里,不准说给旁人听。否则……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赵二狗连忙点头,脸上却是一片泰然。这位小居次不同于其他匈奴贵人,任她此番张牙舞爪,却是半点威胁也没有。
月歌瞧见他的神色更是气恼,暗想此人是决计不能留了。她眼珠一转,换上贼兮兮的笑脸:“出来,跟我走!”
赵二狗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跟她来到庐帐内。
月歌低声吩咐几句,须臾便有亲卫送入衣帽刀具等物。她示意赵二狗换掉身上衣衫,自己到帐外等候,少顷回转时,果然见他已穿戴停妥。
数年过去,原先的瘦弱少年已变得高大挺拔。月歌围着眼前的壮硕青年转了几圈,啧啧暗赞:“再配上把刀,颇有於单阿兄年轻时的气势。”
出了穹庐,月歌又令手下给赵二狗牵了匹好马。
赵二狗忐忑不安地跟着,忽听她在前头问:“你是汉地哪里人?怎会流落到匈奴境内?”
“小人乃是秦地九原人,因早年匈奴劫掠汉边,父母惨死,我与叔父被掳后逃走,就一直流浪在北地。”他声音颇为僵硬,想来已被触及伤心往事。
月歌呆了呆,脱口又问:“你叔父如今在何处?”
身后一片沉默,良久才传来赵二狗艰涩的声音:“我十三岁那年,叔父因抢了几头羊果腹,被匈奴人杀死了。”
月歌心里一阵难过:“你还有无亲人?可愿回到汉地?”
赵二狗猛然勒马,跳下来跪在月歌面前,激动地喊:“愿意!自然愿意!若能回汉地,我愿来生变作牛马报答居次大恩。”
月歌哑然失笑:“我要你变牛马做什么……”自己此番存有私心,可并非纯粹助人。她侧着头想了想:“报恩一事先记下,等日后我想到再说,到时你莫要忘记才好。”
赵二狗心里却暗道,此去天南地北,鬼才会再碰上。
这边张骞得了未晞知会,一家老少及甘父早已收拾妥当,于深夜随月歌悄悄离开王庭往西南直下。
有月歌随行,路上倒是通行无阻。匈奴人一见是祁连居次,哪还敢多问半句?几人一夜未停,天明时已驰离了匈奴王庭百余里。
月歌和张骞长子都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正是长身体之际,挨了一晚早已困顿不堪。一行人就地停下歇息,月歌裹了张软毡倒头便睡。
张骞对着作亲卫打扮的赵二狗暗暗打量数眼,探询问道:“这位郎君是秦人?还未请教姓名。”
“小人姓赵,名叫……”赵二狗支吾着,他父叔皆亡,自己总不能顶着二狗这贱名一世。他犹豫思索一瞬后,双眉倏扬,声如鸣钟:“小人名叫赵、破、奴!”
而月歌才睡没多久,便被耳际传来的马蹄声、吵闹声惊醒。她翻身抬头,却见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数十名匈奴人将自己这方人众圈围起来,甘父和赵二狗,也就是赵破奴,正与他们高声理论。
“何事争吵?”她揉着眼睛走过去。
为首那人乍一见她,豆眼骤然闪出青光,猥獕不堪:“原来是祁连居次,两年未见,长得更美了。”说着欺身上前,毛手居然探向她肩头。
月歌怒不可遏,扬手便是一记马鞭抽下,那人脸上登时血痕显现。她依稀认得这狂徒是折兰王之子,却不想他如此胆大妄为。“小小部落王之子也敢来冒犯我?即刻滚开,我便饶你一次,不向大单于禀告此事。”
折兰王子不甘心欲上前,却被一干手下死死拉住:“王子何必急在一时,等过几日大事落定,还怕她跑了不成?”他们的依稀低语钻入耳里,月歌心下犯疑,待要发问,折兰王子人众已恨恨上马,呼啸而去。
再驰一日,草原渐隐,沙地丘陵显现。
月歌在马上心神不宁,翻来覆去思忖那些人的话。忽听得甘父出言示警:“后方有人马追至,约十骑。”转头望去,身后极目处果然有黑影点点,伴着黄沙飘腾,飞速驰来。甘父和赵破奴当即取出弓箭严阵以待,并让众人掩在马后。
那些匈奴人臂上弯弓大张,明显有备而来。滚滚蹄声中,纷飞箭雨射至,全冲向甘父和赵破奴。他二人慌忙滚身躲过,爬起来迅捷反击。
甘父一口气将三四人射下马,余下的匈奴人受惊,转而把目标瞄向另一方,乱箭向张骞一家射去。
张骞幼子年方七岁,被利箭穿心而过,当即不能活了。张骞之胡妻抱着幼子尸身大哭不止。月歌奔来挡在张妻身前,反手两箭,将冲在最前头的匈奴人射落下马。余下的匈奴人慌忙收了弓箭惊呼:“折兰王子有交代,莫伤了祁连居次。”
甘父运箭如飞,箭箭夺命。匈奴人没料到张骞一行内有如此高手,等回过神来,十数人已几近毙命,只余下和赵破奴缠斗在一起的两名部勇。他二人见势不妙拔腿欲跑,一人被月歌甩出的套马索死死勒住脖颈,另一人则惨呼着血溅于赵破奴刀下。
月歌抽出腰刀架在那人脖子上逼问:“你们到单于庭所谋何事?”
那人起初不肯开口,待月歌收紧绳索,他才大叫:“我如何得知?只晓得折兰王令大伙儿备齐刀弓开赴王庭。就连卢胡部、遫濮部也去了。”
[i]折兰:读音shé lán。
[ii]《史记·匈奴列传》:“呼衍氏、兰氏,其后有须卜氏,此三姓其贵种也。”单于之女大多嫁入贵氏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