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我们这一代八零后诸人,多有是隔代老头老太带大的。爹妈工作忙,能见面的时间无非就是上班前下班后,中间白天这大段时间,都被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抱圆了场。譬如我从小长大的县城里,坑坑洼洼,七拐八绕的几条麻石街上的小伙伴,永远都是外公或者爷爷带着串门儿、打麻将。临到饭点儿,又各自拉着自己的孙儿,在老太婆的吵闹声中,回家吃饭。
而这种情况,直接造就了我自打出生记事以来,舌头上的记忆,都是属于外婆的。甭说妈妈现在做菜,就算让我回忆她以前做的菜,做得天花乱坠,就算做出了一桌满汉全席,也没有外婆留给我的那种记忆。所以说,小孩儿长大的路上不能少了亲爹妈,不仅是情感的陪伴,那还意味着,得让他用舌头记得你的全部。
至今记得最清楚的,是外婆腌的腐乳。这中间有个不太令人称道的地方,因为小时候外婆总担心我调皮,或者是在学校被人欺负,总会在腌菜的季节,准备好一大坛子腐乳,到了放学的时候就会领着我,“哼哧哼哧”地搬到班主任家去。
外婆当着我的面,弓着腰、叉着手,细声细气地同她说我的不是,还要老师多照顾照顾,说着一些好听的话,马屁拍足,等着班主任眼角的褶子都挤到一块去了,她立即转身,把放在地上的那一坛子散着香味的腐乳奉上,又叮嘱我几句,要听老师的话,不要调皮捣蛋。于是一场“其乐融融”地送礼才告结束。
当然,我对这个班主任的回忆,也仅停留在小学四年级,那会儿她刚搬新家,然后让班干部告知同学们,自己搬家了。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让我们家大人知道,要送搬家的“份子钱”了。于是又是一阵子鸡飞狗跳,我也看着外婆又买了许多白豆腐,又去了山上收稻草,又把楼顶清空了,放任那些白豆腐在一天天中变黄、发霉、长出白毛。
不过,也许是她从来收钱太过明目张胆,在外婆还没把新做好的腐乳送出去的时候,她就被几个家长联合告到了县里的教育局,于是在一次吃饭后回到教室,我突然发现大家都趴在桌上哭,不明所以的我东问问,西打听,这才得知,这个带了我们四年的班主任,被开除出教师队伍了。
漂亮的班长还睁着红彤彤的眼睛,冲我说:“你怎么一点都不难过啊,你不知道W老师再也不能教导我们了吗?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啊!”
我怎么冷血啊,每年我外婆都送了她好多坛腌菜,多好吃啊,你都不知道,我每次吃饭,都要㧟两勺才吃得香呢!
当然,我也就心里念叨念叨,该装的样子还得装,我知道漂亮小姑娘最记仇,我的同桌就是。不小心蹭了她的袖子,她就整整一节课都不跟我说话,那心眼儿,可真是只有花椒粒儿那么大啦。
不过,似乎我妈从来都没有接了我外婆的习惯,具体说来就是要吃个新鲜,一顿饭不管吃了多少,还剩的都悉数倒了,如若外婆看见了没拦住,一定要跳脚骂:这个败家玩意儿!当然我妈也是充耳不闻,大不了躲着她倒了就是。
如今她却不再躲着外婆了,老人家年纪大了,一身毛病。也知道要少吃点那坛子里的腌菜。多少都听着我妈的话,多吃新鲜菜。不过偶尔也抵不过想念,悄悄用筷子尖儿㧟一点,尝尝点味道解馋
但对我,就严厉得多。菜从不隔夜,即便我刚开始上班那会儿,也是五点多就起床,做好今天中午带的饭,等我起来之后再做早饭。我想要吃腌菜了,只管冲我翻白眼儿,权当没听见。
思念外婆的坛子菜,往往还能想起许多事。
譬如在县里没改造之前,跟乡下地方差不多。所以各家的菜,往往都是能互相交换的。有点像《请回答1988》中的凤凰堂,但又略微不同的是,我们互相交换的,就是各家坛子里的腌菜。
让外婆最得意,也是我们全家最得意的是,我们那条麻石街,我外婆的坛子菜做的最好。几乎每到了冬天,邻居们都时不时端着家里的大碗来我家讨腌菜。
这时候外婆,一定会眯着眼睛笑起来,大声地跟邻居打着招呼,等听清了他们要什么,就冲着我一招呼,赶紧跑过去端了邻居的碗,带他们去厨房码着坛子的阴凉地。老气横秋地说:随便装,都好吃!
都好吃,是当然的。外婆的坛子菜,是能把粮油店都打败的高级货。
小时候物资匮乏,肉食很少吃,基本全靠对家老爷爷下河捕鱼,偶尔能分两条小鱼解馋。也不光是鱼肉,外婆往往会炖出一大锅汤来,等着在楼梯间放凉了,就是一大锅鱼冻。
吃饭的时候,挖上一大块鱼冻,放在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上,看着他慢慢融化,吃一口鱼冻饭,再夹一筷子小碗里的腌菜,嗬!人间美味!以至于后来我同人出去吃鱼,一定是要将未吃完的鱼菜打包。回家加点水,再回回锅,做一满碗香鱼冻。只等第二天拜菩萨一样隆重请出外婆做好的坛子菜,煮一锅白米饭,烫几叶小菜,既香且解馋的一人份“佳肴”,就只等我来“临幸”了。
所以每次看到,日剧里,倒一点日式酱油就美味的不行,真想冲着他们嘲讽一句:你们对美食一无所知!
近两年,外婆的身体越来越差。连她最引以自豪的坛子菜,都已经做不动了。慢慢地,这些活儿,都变成了我妈来做。
想起去年夏天回家看她,刚坐下来,就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边看着我,边笑。最后,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及至我妈从厨房转弯出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地问我:“你那里,还欠着腌菜吃吗?我刚让你妈腌好的腐乳、辣酱、嚼菓……你要不要带一点去?”
我说:“不了吧,太多了,好麻烦,我就带一瓶腐乳吧。”
“没事的,反正开车么,我用瓶子给你装好吧。”
“真不用咧,上次带去的,还很多没吃完呢!”
“那少带一点吧,嚼菓,你妈说你想吃嚼菓,我上星期刚做的。”
“那……那就带一小瓶吧。”
说到这,我仔细看了看外婆的脸。这些年,她一个人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又跟着拉扯大了我们四个小辈,我如今才能真正地仔细看看她。看看她被乡下的风尘吹皱的眼角,看她被辛苦烙下的沉重眼袋,还有一次次做着我小时候最爱的腌菜的双手,又或许,她并不想知道我吃了多少腌菜,她只是想知道,我是不是还是那么爱吃她做的腌菜而已。
张家荣在《一碟腌菜》里写:横跨一国,纵贯一生的腌菜,是我们用以佐餐的乡愁。
那坛子腌菜,又变成了我对外婆的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