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偶然之间又一次听到《水手》这首歌。
以前,家里刚买VCD的时候,总是喜欢和小伙伴们一起,把家当作练歌房,声嘶力竭得吼着一些歌曲。其中,水手是唱得最多的一首歌。
MV里,一群人穿着蓝白相间的制服,在沙滩上追逐奔跑跳跃,海风卷起浪花,泛起阵阵波澜。
不太懂歌词里到底唱了些什么,可总觉得里面写得文字很酷,比如“长大以后为了理想而努力,渐渐忽略了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
那时候没出过远门,没见过大海,更不知理想为何物。内心深处隐隐觉得理想一定是个残酷无情而又无比珍贵的东西,不然,为何会为了它连父母和故乡都能抛弃呢?还有什么能比父母更珍贵呢?
那时的疑问没人为我解答。连宝山也不能。
宝山跟我同岁,比我大一个月。他和我母亲家里有亲戚,每个假期,我们都在一起度过。
和我这种城里孩子相比,农村孩子总是显得早熟。宝山虽然只比我大了一个月,可是明显比我成熟的多。每到假期,不是我去他家,就是他到我家。
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我到他家,跟着他上树偷桃,下河抓虾,晚上从来不在屋里睡,而是跟着他一起卷起一张凉席去看守诺大的谷场。
夜里,我和宝山躲在驾车下面,盖着一床薄薄的毛巾被,听他说着村里的恐怖故事。什么河道边的神秘棺材,祠堂里的神秘哭声,茅坑里的神秘气味。
关于前两个,我都亲自去证实过确有其事。只是,最后一个,我在那个神秘茅坑闻了半小时,被毒蚊子咬了一身脓包,也没有发现有什么神秘的,可能只是一堆粑粑混和在一起发酵产生的古怪气味吧!
每天早上总是杯冻醒,浑身湿漉漉的。席子被宝山一个人霸占着,我则总是被挤到旁边的草地上,露水一沾,哪哪都是潮的。
大夏天的,被冻醒,也是见了鬼了。
吃饭的时候更是热闹。宝山会带着我,一人端着一个大瓷碗,里面盛着半碗米饭,然后挨家挨户串门,熏鸡,野鸭,腌野猪肉,大雁,等等,专拣没吃过的吃。有的小孩护食,不让夹,宝山就会一把抢过他的碗,把碗里的鸡腿鸭腿之类的塞进我的碗里。任由他放声大哭。
他们的父母,也多是尴尬陪笑,无可奈何。
第一次去人家家里,人家问我是谁,宝山总是拉着我,兴奋地回答,“这是俺弟!以后谁要是敢欺负他,就等于是欺负我!”
吃过野味之后,最期待的还是下河游泳。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被一群光溜溜的小孩搅和得浑浊不堪。
我总是最后下水的那一个,而且总是要穿着内裤下去。前几次他们都见怪不怪。
直到后来,我还准备如此的时候,宝山指挥一群小孩,把我的内裤拔了之后直接扔进了水里。
秘密被窥见了,我放声大哭,其他人却视而不见,见怪不怪。我很奇怪,见了这么精致的事物,他们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呢?
有一天,宝山带我来到一间屋子旁。此时正值春节,宝山手里拿了一堆擦炮。就是一头用火柴盒外皮擦了之后能够点燃的炮仗。
“这屋里住的是个傻子,待会把炮扔进去就跑,记住了没?”宝山告诫我,我的头点的跟拨浪鼓一般。
宝山一下点燃了好几根擦炮,一把扔进了屋子。没过几秒钟,“砰”的几声巨响,屋里冲出一位白发老太太,拿着棍子要打我们。
“快跑!”宝山一声大吼,拉着我飞快跑向果园。
老太太步履蹒跚,没追几步就放弃了,大声咒骂起来。
“她不是傻子吧好像?”爬在高高的桃树,我问宝山。
宝山如同孙悟空吃蟠桃一般,一个桃子吃一口就扔进河里。“当然不是傻子,每天无聊的时候逗逗她,多有意思!”说着,一个大大的桃子落进河面,泛起阵阵涟漪,很快恢复平静。
宝山身后有几个忠实的跟班。其中,有一个叫姗姗的女孩很是特别。农村的女孩,大多因为营养不良而被称作黄毛丫头。而姗姗,却是一头黑瀑般的长发。虽然鼻涕的印记深深留在嘴唇上方,可荆钗布裙依旧难掩国色天香。
姗姗是家里的老小,上面还有两个姐姐。由于没有儿子,再加上姗姗因为出生而遭到计划生育罚款,所以她在家里很不受待见,经常挨骂挨打。
每当姗姗在家被打骂的时候,宝山总是会第一时间赶来阻止,并且警告她的父母。也许正是因为宝山,姗姗的父母才会有所顾忌和收敛。
在村里无法无天的宝山,来到我家却变得蹑手蹑脚,就如同小媳妇见了公婆。
最别扭的就是吃饭。让他上桌吃饭,他总是不愿意,而是端着碗蹲在门口,也不夹菜,只是扒着白米饭。
给他的巧克力糖果之类,他也总是装进口袋不吃,说要带回去留着给姗姗。
不过,他最感兴趣的就是家里的VCD。每次来,他都会学几首新歌。不过,他唱得最多的,就是《水手》。
“以后,我一定要当一名水手!”每次唱完这首歌,宝山总会自信满满地大吼一声。
宝山的水性很好,在我看来,他当水手一点问题都没有。在我看来只要会游泳就都能当水手。
后来,学业渐忙。原本长长的假期也渐渐被补课所占据。去宝山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当然,他也再没有来过我家。
偶尔听到他的消息,也是断断续续从母亲口中得知,一开始是辍学了,再后来是出去打工了。
有一个周末,补课回来,啃哧啃哧爬到五楼,突然发现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宝山?”我愣了半天,喊出声来,
他腼腆一笑,没有说话。
印象中,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笑过。以前他总是龇牙咧嘴笑出声来,如此这般笑不漏齿真是生平未见。
父亲母亲都没下班。赶紧把他带回家。他说他已经等了一个下午了。
当面听他诉说这些年的状况。我没有什么好说的,小学毕业上初中,上完初中上高中。
他说他小学毕业后就出去打工了,先是去了郑州,后来到了长沙,现在则在西安的建筑工地当小工。
每天面对书本、从没做过火车的我,听到西安,立马想到秦始皇陵,兵马俑,大雁塔,华清池。每天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问他去过这些地方没有,他害羞的摇了摇头,说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觉都不够睡,也吃不饱,哪里有功夫到处乱逛。
我跟他说这些都是世界文化遗产,有的还是世界八大奇迹之一。他显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把注意力转到了墙上贴着的女健美明星身上。
他问我家里的VCD还在不在。我摇了摇头,这东西早就淘汰了,没人再总这东西唱歌了。宝山显然有些失望。
“对了,你以前不是想当水手的吗?现在还想吗?”我端出糖果问他,他还像以前那般,谦让了几下之后拿了几颗装进了口袋。
“还是给姗姗留着的吗?”我笑着问宝山。
“她早就死了……”宝山轻描淡写得说道,
“死了?”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死亡是何概念。
“被她爸打死的……”宝山正说着,母亲回来了。
母亲回来之后,宝山这才说出了他此次前来的真正意图——他不是来看我的,而是来借钱的。
由于他要借的数额太大,母亲没有答应,只是给了他几百块钱,让他以后好好打工,然后回家结婚生孩子好好过日子。
宝山随后就走了,没有看出难过还是高兴。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五年后的一天,我还在外地上大学。接到母亲的电话,说她今天去宝山家了。
宝山?好久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不禁问了下他的近况。
母亲给我发过来几段视频。第一段视频,宝山身穿制服,正在连捶带踢一个男人,男人跪地求饶,可依旧无济于事。
第二段视频,宝山在地上打滚,捂着自己的喉咙,发出野兽般的哀鸣。没过一会儿,人就僵硬不动了。
母亲说宝山后来从工地回来之后进了一家讨债公司,每天的工作就是打人和讨债。后来,认识了一个同村的妹子,未婚先孕。
回家找母亲要钱盖房子。他们家是有三间房的。原本说好兄弟俩一人一间。可是他大哥结婚早,他嫂子来了之后占了两间房,仗着生了个男孩,不让他和媳妇进家门。
宝山多次吵闹无果,后来有一天酒喝多了之后喝了一瓶农药。那视频就是邻居在他垂死挣扎的时候拍的……
如今,我来到了南方,来到了每天都能够看到大海的地方。
每天晚上走在海边,偶尔想起宝山唱水手和临死前的声嘶力竭,总觉得《水手》里的歌词需要改动一下,变成“长大以后,为了生活而努力,渐渐忽略父亲母亲和故乡的消息……”也许更合适。
至于理想,谁知道他妈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能活着就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