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
徐霞
我因颈椎间盘突出椎管狭窄引起头晕目眩需住院治疗。考虑家里有小孩有孕妇,故而选了离家极近的一家医院。第一次走进治疗室,就仿佛释迦牟尼第一次走出王宫,看到了人世间众生皆苦,让我唏嘘,让我震憾,也让我思考有关生老病死的问题。
若大的治疗室里人满为患,根本找不到一张空床,也没有一个手闲的医生。这让我非常惊异,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医院,居然有如此多的病患。我只得在治疗室里转悠,看看有没有快要做完的,我好插进去。
我看到有爬在床上,从颈部到腰部再到腿上扎满银针的病人,也有仰躺床上,头上、脸上、肚子上扎满银针的病人。还有从腿上、手上、脚上放血的人,一股股的鲜血流进垃圾桶里,还有那粉红色的液体直接从各种穴位里注射的,甚是吓人。但是病人们总是默默地忍受着疼痛,也忍受着恐怖,不啃一声。
唯有一个做康复治疗的病人,一直在喊叫,整个医院只听她到一个人的声音。有老医生从她床前走过,她就叫:老大哥快把我拿掉。有年青医生走过,她就叫:大兄弟快把我拿掉。有女医生走过,她就叫:妹妹快把我拿掉。她是在做理疗,并不疼痛,可她就是要不停地嚎叫。医生说,你的治疗还没做完,不可以拿掉。她说,可以了,可以了。边说边哭号起来。一个医生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糖,塞进她嘴里,她立马停止了干哭。不到一分种,她说,我吃完了,我还要还要还要,继而又号哭起来。
床边凳子上坐着一个面貌与病人酷似的年青姑娘,正在泰然自若地玩手机,脸上的表情随着手机屏幕而变化,时而严肃,时而微笑。
我忍不住问病人,你几岁了,她说:34岁。医生说,好好想想,到底几岁。她说:34岁。医生说,反了,你43岁。
滴滴-滴滴-滴滴,这个病人的理疗仪终于在她的干嚎声中响起,医生把她身上的东西取掉,她立刻停止了干嚎,就像关掉开关一样,治疗室顿时安静下来。我以为她可以回病房了,接下来我可以做治疗啦。
没想到,她的康复训练这才开始,她因脑出血中风,半边身子不能动弹,做了开颅手术已经一年多了,医生要帮她做康复训练。这时,床边凳子上的年青姑娘收起了手机,和医生一起给她妈妈做训练。姑娘刚拉住她的手,她就说,老妹,带我吃饭,我肚子饿死了。姑娘置若罔闻。我说,你没吃早点吗?她说,没有吃。“她吃罗哩,她不老实。”隔壁床上传过来一个川音。
一个动作还没做完,她又哭开了,我口干死了,老妹带我吃水,我肚子饿死了,老妹带我吃饭。姑娘终于开口了,你再叫,老子要你死。边说边对着她妈妈的肚子打了几拳。病人没有安静,哭得更厉害了。边哭边喊,你莫打我,你莫打我。姑娘说,不准哭,自己把自己哄乖。她就边哭边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
有医生叫我做推拿,我便与医生慢慢聊起来。我说,这个病人是不是大脑出了问题,感觉她只有三四岁小孩的心智。医生说,她是中风后遗症,丧失部份记忆,后天习得的诸如走路,使用筷子,做人的尊严等,她全忘了,只能通过康复训练让她慢慢恢复。我说,她如此不配合,应该是很难恢复的。医生说,确实很难,只有拿时间来磨了。
病人依然在哭闹,她姑娘的手里多了一根长长的竹片,每当她不配合,便用竹片打她。我说,你发现没有,她娘俩还真是很像,不仅长相,说话也很像,三句话不离“死”字。像她这样毫无尊严地活着,真的还不如死了算了。医生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啊!再说,到了她这一步,她其实是无所谓尊严的,她控制不了自己,一天到晚只会要吃的,仿佛她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吃。
她姑娘突然尖叫,你不要考验老子的耐心,你再喊叫,我撕烂你的嘴。她安静了几秒种,又高声号哭起来。唉!这母女俩,女不女,母不母的,仿佛上天与她们开了个玩笑,让她们母女倒置了。
我想起了一句老话,久病床前无孝子。的确,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一年多的消耗,孝心、爱心、耐心早已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怨怼与恶语相向。
她才43岁,按照中国人的平均寿命计算,她还可以活上30多年,医治她还是合算的。可是,这何时是尽头啊?我不得不为她们担忧啊!
这个病人的行为和医生的话让我沉思,我在想,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想起了双腿瘫痪的史铁生,他瘫痪后又患上了尿毒症,在生命的最后12年里,他通过透析把全身的血换了2000多遍,可他在轮椅上为我们写下了300多万字的优秀作品。他说,“生命本来没什么意义,所有的意义都是我们努力赋予的。”他还说,“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与这个吵闹不休的病人截然相反的是另一个做康复治疗的病人,她非常安静,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她的老公寸步不离地陪伴着她,每当她做了一个很成功的动作,老公就会竖起大姆指,给她一个点赞,她会立刻绽放一个非常非常甜美的笑容。正是她的这个犹如晴空般靓丽,犹如春花般美好的笑容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长得小巧玲珑,一头漆黑的头发,看不出年龄。
她老公说,她已经60岁了。我说,真看不出来,一根白头发都没有。她老公说,她这一病,简直变了一个人,过去她的皮肤又白,头发又好。我说,她很配合医生的治疗,应该会很快恢复的。她老公说,她做开颅手术已经三年多了。
我突然对她的老公肃然起敬,三年多了,他一直坚持陪她治疗,而且对她和颜悦色,适时地给她予鼓励。这让我感动莫名,只能说,人间自有真情在。
她老公说,她是在昆山做的开颅手术。当时脑内大面积出血,本地医生说,只有1%的希望,劝他们放弃。儿子说,那怕1%的希望,她可是我们100%的妈啊!于是,通过朋友帮忙,到杭州去做的手术,术后24天才醒过来。我的压力很大,盼她醒过来,又害怕她醒过来成为植物人。她醒来后,我问她,认得我吗?她说你是我老公,咋个认不得。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才落了地。
我充满敬意地说,你真不容易,一直这样陪伴着她!他说,从昆山回来后,她又经历了两次脑出血。没办法,病人已经这样了,可儿女们还要生活,要工作。为了让儿女们放心奔自己的前程,只能我陪着了。
我突然悲从中来,表面如此恩爱的夫妻,其实也不过是在为儿女们着想。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真爱这种东西,还是爱情根本就是一个神话!
我每天紧赶慢赶做完治疗就回家,然后洗菜做饭,饭后收拾碗筷,也顾不得吃中药、穴位注射不下冷水的禁忌。比起那两个做康复治疗的患者,我是幸运的,虽然经历了锁骨粉碎性骨折,第一腰椎压缩性骨折的磨难,疼痛始终挥之不去,已伴随我半生。然众生皆苦,我也不能例外。但上苍待我不薄,让我还能站立行走,还能洗衣做饭,收拾家务,还有余热可以发挥,故而还能如史铁生所说的努力赋予生命一定的意义。
想到这些,我心里的怨气去了一半。我的主治医生和一个抑郁症患者说,要学会自己让自己高兴,不要等别人来让你开心,否则你的情绪就会永远受制于人。确实,人生而孤独,这世上没有谁会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哪怕和你最最亲近的那个人。我们只有学会自己爱自己。
几十年的人生阅历以及对人性的观察思考,让我学会了不怨天,不尤人,与自己身上的病痛和平共处;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不抱怨,不吐槽;实在难受了,自己找医生看病,自己住院就医,自己安慰自己,有尊严地活在这世上,以平和喜乐的心情,等待那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