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长长狗狗
兰姐要下车了,临别时,我竟然有些不舍。虽然我们认识不到24小时,但这种短时间的大量肢体接触和无话不谈(她说到兴奋处就会紧握着我的手),我们的关系,胜过我的绝大多数同学,包括大学的,中学的。
不过讲真,高中三年,除了周围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其他大多数同学,我对他们的认识,基本上就停留在名字和样貌大概对得上这个程度,平时见面要么点个头,要么直接视而不见,新年回来说个新年快乐已经算是很给面子了。
兰姐是性情中人,拿行李时,眼眶带些红,说有空一定去白马找她,买衣服给我打个骨折。
周老板在一旁调侃地说,打折是肯定的呀,你们卖衣服的不都打折吗?
“小晴,你结婚的时候,我赞助你一套婚纱,我们公司的婚纱都是出口欧美的,很时尚的。”表面上是跟我说,其实是向周老板下战书。
“人家小晴都还没有男朋友,什么时候才结婚啊,你这远期支票开的。”
“一点都不远,现在没有,很快,很快就有了。”兰姐握着我的手笃定地说,“相信我,这次去南京,肯定很大收获。”
兰姐还是不太相信,我这次去南京真的是为了谈生意。我正要解释,但看周老板在一旁正等着看好戏的那张烧饼似的笑脸,我苦笑一下,算是默认。
兰姐又是送婚纱,又是鼓励的,气氛都拱到这了,不能让兰姐最后输周老板面子。
“兰姐豪气,一套婚纱不便宜啊。”周老板作拱手状,意思是甘拜下风,不和你玩了。
兰姐走后,一向话痨的周老板变得异常安静,呆望着窗外的云,我有好几次跟他说话,他要么没反应,要么就是“哦,好的”之类的敷衍着。
快到南京了,近乡情怯,他是想家了吧,还是在幻想家里的美女?
他这次回家主要目的是相亲,家里安排的对象。
他给我们看过照片,如果不是照骗的话,那女人姿色真不错,身材样貌俱佳,可以和当年我们粤庆的“一陆二刘”三大美人媲美。
说到相亲,其实我是挺抗拒的,但我妈却非常热衷。
大学一毕业,就落力给我介绍男人。每次的理由都是,“你睇人地荣仔系大学就搵定女朋友,听讲都准备要结婚啦……”。
然后我就很自信地纠正她说,猪肉荣的女朋友是他的高中同学,不是在大学找的,人家已经爱情长跑好多年了。
猪肉荣的例子被我硬怼了几次之后,我妈又迅速挖掘了别的榜样。反正在认识的亲戚、朋友、邻居里,总有和我年龄相近或拍拖,或结婚,或生仔的人。
刚开始我是拒绝的,但后来还是答应了。部分是心软,部分是因为傻猪的成功例子让我觉得这未必是一件坏事。
傻猪一毕业,工作还没签,她妈就给她安排了一次相亲,居然第一次双方就相中了。我问傻猪,那男的有那么好吗?傻猪毫不犹豫地说,没有胡星好,但起码是个高富帅啊,看来胡星始终是她心中的白月光。这使我开始有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介绍的是高大靓仔的也就算了,不管大家看没看中,起码我看着舒服。可我妈每次介绍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个,是头发稀疏的中年大叔,嘴里叼着根牙签,重复地说中国是头睡醒的狮子,从全产业链到垄断芯片,指点江山,激昂澎湃。
我好几次示意他小声一点,可他就当没听见,继续他的狮子吼。
我默默夹菜,赶快在他被人投诉之前把菜吃完,埋单走人,各回各家。
还有一个,是样衰兼口臭的霸道总裁,装腔作势,拿着红酒杯晃来晃去,晃得我头晕。
一上来就说自己从小是个万人迷,小学女班长暗恋她,中学时同时交几个女朋友,还都是不同学校的,说是不能把鸡蛋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物化女性的我见多了,但第一次听见有人用鸡蛋来作比喻,让我哭笑不得。
原来是时间大师啊,这么厉害的情场高手还出来相亲,不应该啊!不会是拿我当练靶吧?我擦!想到这,我就肝疼,不由得狠狠地多吃他几块鹅肝补补数。
相比之下,那个某某村的包租佬虽然胡须凹凸不修边幅,但为人比之前两个都低调多了,不过也是一个怪人。先天长得丑也就算了,衣着还邋遢。见面也不说话,关键是目中无人,完全不看我,可能觉得我不是他的菜吧,但也太无礼貌了。
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把他当空气,对着“空气”独自干饭。外人看来,我们两个就好像是搭台的,完全不认识。
最后“空气”居然自觉埋单,给我留下唯一的好印象。
以上这三个人海奇葩,就是我妈力推给我的所谓“笋盘”。
上过几次当后,我跟我妈说,这些“损盘”你留着自己享用吧,我是无福消受。
我不明白,我们上学时不准谈恋爱,说影响学习,毕业后马上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催你拍拖,催你结婚,催你生仔。仿佛在他们看来,人生如游戏,就是那种单线程的通关游戏,上学读书,成为社畜,结婚生子,退休等死。
在我看来,人生如戏,但不是单线程的通关游戏,人生是一场解谜游戏。面对四通八达的迷宫,很多路等待我们去探索,虽然真正的终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死亡。但每个人走到终点的方式方法都不一样,没有孰好孰坏。
世上本没有路,前面的人走得多的地方,踩出了深深的痕,然后告诉后面的人,这就是路,安全得很。然后让后面的人跟着再走一遍。
周老板讲起相亲,触发到我了,忍不住,想向他吐槽我的那些“相亲事故”。不过,转念一想,和我相亲的都是些奇葩异草,讲出来想说明啥,说明相亲的都不正常,不靠谱?在这时候讲,有指桑骂槐的嫌疑。
就在犹豫之间,广播响起:南京站到了。
我们短暂的缘分到此结束,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又或许根本就没有下一次。
周老板说家里有车来接他,可以顺便载我要去的地方。我婉拒了,我不太习惯坐别人的车,不自在。况且我去的夫子庙,有地铁到,十分方便。
我这次到南京,是来谈生意的,正儿八经的生意。
我的高考,继中考后又一次狗屎运,成绩超预期的理想。当然,中大、华工是不可能的,那个至少得达到宇宙闪烁这种程度的奇迹,才会落我身上。
其实超预期的成绩,对我来说,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改变。
广州人有一个很传统的观念,女生最好选择在本地上大学,非必要不出省。
所以,我也跟大多数广州女生一样,在本地有限的选择中找了个普普通通的大学,读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专业,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人生的黄金四年,没有谈恋爱,也没有考研。
我读的是烂大街的会计专业,当然,在父母看来,女孩子读这个专业,容易就业。
很难得,十八年来,他们终于有一次意见相同。
毕业后,去了我爸同学给介绍的一个大企业,朝九晚五,做六休一。
工作比我想象的更加乏味,更加无趣。
小时候上学,很多人写作文经常会写“做一颗……的螺丝钉”,这是大家都公认的,老土但有效的句式。
那时候,螺丝钉是一个褒义词,没有人怀疑。
直到懵懂的我们毕业进入社会,像蚂蚁一样在一个个格子间爬行,又或者瞪着四只眼睛在电脑屏幕上爬字。万万没想到,已泛黄的旧作文纸上胡乱写的东西,居然成真了。我们真的成了一颗螺丝钉,钉在工地上,钉在流水线上,钉在办公室的格子间上,钉在一个个的会议流程上。
我原来公司的大领导有句很经典的口头禅,每次开会,无论什么主题,时不时就会很自豪地感叹一句“我们的工作真的很有意义”。
刚开始我没留意,以为这就是开例会给我们灌的鸡汤罢了。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会不自觉地往左右扫视,原来他说的“我们”是台上的领导们,并不包括我们台下的这些鱼毛虾米。
可能,他的工作真的很有意义。但那是他,或者他们,和我没有关系。
我们大多数人(我以及我能看到的同事)的工作,单调而重复。大公司的运营由很多个部门执行,部门把工作拆解到每个组,组又分解到个人。我觉得,我们和电子厂流水线上打螺丝的厂妹厂弟,本质上是一样的——最终都会被AI取代。
当然上这破班也不是全没有意义,起码每月发工资的那一天还是挺开心的。打开短信提醒的那一刻,脑子里唯一想到的就是“啊,终于又能买点好吃的了”。
这种“单一的仅仅是为了温饱”的意义维持了大半年,终于维持不下去了,我决定结束上班打卡的日子。
万万没想到,当我提出不想上班的时候,当年跳出国企下海创业成功的老爸居然举双手双脚反对,那个在单位上了一辈子班并顺利退休的老妈竟然拍手赞成。
他们拿错剧本了吧?难道真系“隔篱饭香”?
我决定开一家面包店,这并不是心血来潮赶时髦,其实从小学的时候我就有这个念头了,每次经过面包店我脑里面就会开一个虚拟盘,如果是自己开店,会做那些面包,不做那些蛋糕……,要咸不要甜,……等等。
这也算是为了实现小时候的理想吧,只不过我的理想不是工程师、科学家、老师和医生,不管是叫点心师还是面包师傅,这种介绍都上不了春节里亲戚朋友的饭桌。
“所以,你这是来邂逅他的吧,找我取经不过是个幌子。”明明狡猾地笑道。
我说,明明啊,你的脑回路到底是什么个构造,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啊?
“哎呀,有认真听你讲啦,你说要开一家面包店,镇店之包就是像长得像法棍那么长的热狗,叫长长狗狗,所以店名也叫长长狗狗,系唔系?”明明模仿港普说话,中间又夹杂着有南京特色的苏州方言,弄的个四不像,让人哭笑不得。
“别以为我听不懂粤语谐音梗,哼。长长狗狗就是长长久久。承认了吧。”
承认什么,听懂什么。都过去这么久了,大家早相忘于江湖了。
我看了看外面,街灯璀璨,好不热闹,一如分别那晚。我对明明说,我们还是聊面包吧。
对了,明明是我的网友,完整的网名叫“明明白白我的馨”,太长了叫起来费劲,我就叫她前两个字“明明”。这次来南京就是找她的。
明明在南京夫子庙附近经营一家欧包店,做少油少糖的健康面包,款式简单,没有花巧没有套路,但生意却异常火爆。她在网上某平台晒成绩的时候引起了我的注意,于是我就主动勾搭她,问这问那,一次生两次熟,互相成了熟悉的陌生人,线上熟悉,线下陌生。
严格来讲,我是社恐,这么主动结交网友,不符合我的性格。但很奇怪,事情就是这么顺其自然的发生了,没有一点犹豫和怀疑。感觉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背后推动着。
可能,这就叫天意吧。
虽然该了解的在网上都了解过了,但我觉得还是实地考察一下,她所谓“真的没有什么秘密”到底是不是真的。
虽然我跟明明说过,最近会来南京一趟。但并没有说什么时候来,事先也没有打招呼。她店铺地址很不好找——路痴视角,正当我晕头转向准备舍弃像迷宫一样的手机导航,要询问路人的时候,一抬头才发现,傻了,我就站在她店铺门口。居然瞎蒙给我蒙上了。
我不动声色走进店里,顾客不少,我随便挑了个面包之后排队结账。收银的是个小帅哥,明明说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后厨干体力活,这样盯着质量才有保证,看来当老板真的不容易啊。
面包很有嚼劲,刚开始觉得味道淡,但越嚼越香,类似于喝茶的那种回甘。确实不错,但也没想象中的那么惊艳。
白天她太忙了,顾客络绎不绝,不忍打扰,等到晚上收铺以后,我们才在附近找了个麦当当坐下来聊。
聊着聊着,外面的灯色突然暗了下来,不知不觉,外面很多商铺已经打烊,也就只有24小时的麦当当还灯火通明。落地的玻璃窗成了一面大镜子,反映着薯条、可乐、我和明明——还有突然走进来的第三个人——戴着浅蓝色医用卫生口罩,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像一个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少年。
虽然他戴着口罩,虽然很多年没见,但从我的心乒乓地跳个不停和大脑完全放空来看,我应该是认出了——是他。
“嗨,好耐无见。”
“嗨,好耐无见。”
好,这下真的是解释不清了。但缘分这东西,谁又能解释得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