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胆其一
“你倒也脾气大。”三森往面前的古瓷碗里倾了大半盏凉茶,自顾自饮了起来。
摆在藤桌对面的青竹筒纹丝不动,连往常那骚动不安的挠爪子的声音也没了。
眼下正是晌午时分,京都城好不热闹。叫卖苹果糖的老头儿,街头锣鼓喧天卖艺说唱的流浪者,拉着路过的客人来自家摊儿上瞧瞧的手艺人,人来人往,摩肩接踵,乍一看上去,一点儿也无法同昨夜那惊悚恐怖的古城联系在一起。
阴阳师携着装在竹筒内的狐狸,坐在闹市街头的茶馆里。
“之前还嚷嚷着不要进竹筒,现在又躲在里面不出来,这是为何?”三森饶有兴致地摇着折扇,觑着对桌的青竹筒。
“方才不是还说饿了渴了么?出来用点饭吧。”三森说着,探身去取竹筒。
不料竹筒朝另外一侧滚去,轱辘轱辘稳住,好半晌,传出一声奶声奶气的哼。
“我说你啊......”三森忍俊不禁,“我这是哪里把狐狸大人得罪了呢?”
“你还说!你昨夜把我丢在原处,自己倒跑得快,留下一个破纸人儿,是也不是?!”
“我若不离开的话,那隐蔽处根本容不下你我二人,结果都会被发现,并非惧了那怪物,打草惊蛇倒是不好的,何况——”
“闭嘴!你就直说是也不是?!”
“是。”
“你倒是逃跑得快,我后来寻得空档也想逃跑,那丑八怪长得那样磕碜,我打不过,避避风头又有何不可?你倒好!把我当什么呢?!一拽就拽了回来,你说是也不是?!”
“是。”
“我都说不要你拽我了,让别人瞧见还不知怎么想呢。”
“我对你缚的那种爻结并不会被第三人瞧见,而且别人瞧见又如何?就当是主人牵着她的狐狸——”
“闭嘴!谁是你的狐狸了,我才没有主人,我就是我,为何要认主了?!”
“好好好。”
“再有,你拽我回来也就罢了,为何竟将我当那怪物的肉盾,直直把我抛过去?!你这阴险的小人!”
“小狐狸世面见得不多,骂人的法子倒是不少。”三森笑道。
“你就说是也不是?!”
“可你不也挡住了那一击么?倒是好生厉害。”三森敛起折扇,夸道。
“什、什么?那、那是自然咯!你以为我是谁啊?”面前青竹筒得意地滚了滚。
“嗯,那你躲在竹筒里作甚?”
“......那是因为——因为我走累了!不想动。”
“这可是我的竹筒,你这样喜爱它,莫非是想成为我的管狐?”
“想得美!”
“喂,你亲口说要在今夜帮我抓住龙胆花贼,现下却缩在竹筒里不敢出来,这算什么事呢?”
“......谁说我不敢了?我和你才不一样,我是言而有信的,我说了要抓,便是要抓......只是......”
“只是如何?”
“只是没有想到那龙胆花贼长得如此可怖......”
三森闻言一笑,“我昨夜便想问你了,你自己也是非人之妖,为何会惧怕那怪物至斯。”
“闭嘴!我、我才不是害怕呢!我可是男子!”
“我知。”
竹筒又滚了滚,盖子颤了颤被挤开,探出一只晶莹的白团子来。
“反正,就是不想离他太近而已,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虽然不是人,但雫小姐也是教过我的。”
“看来樱坂小姐教了你不少东西呢。”
小狐狸晃晃脑袋,绯红的耳朵尖耸了耸,滴溜溜的圆眼睛细细地瞧着阴阳师。
三森灰茶色的瞳仁亦是一眨不眨地瞧着他,眉眼高洁,凛然而伶俐的鼻梁透着冷冰冰的秀色,唇色淡然如烟,神情从容而自然流露出一分傲气,如墨的黑发随意在背后束着,又用一根雪白的缎带仔细缚着。
“我当然知道啦,比如你这人虽然卑劣,倒是端的生得好看。”小狐狸说着,尖尖的下颔抵在毛绒绒的爪子上。
“小狐狸倒也知道如何讨取女子欢心。”三森笑道,毫无半点拘谨之色。
“呿!”小狐狸抱了爪子,细细舔着自己毛,不再理会阴阳师。
“说真的,你准备怎么引诱贼人出来呢?”三森又细细缓缓地展开折扇,有意无意地替白团子挡了些许正午的烈阳。
“你按我说的准备便是,我自有办法。”狐狸歪着脑袋,看样子竟是要打盹了。
阴阳师便不再言语,按照其吩咐买来的龙胆花种由一个纸包小心缚好,方才狐狸找不到扎纸包的绳子,竟然直接牵了一段腕上红爻,马马虎虎缠上几匝了事。
三森失笑,手中阴阳爻在旁人看来与普通红线别无二致,事实上却是阴阳家筮法卜器,按照易辞方术演变而来,看似简单,打出咒结之时实则阴阳相织,彼此呼应,变化无穷,在封印式神虚铃之前,三森便是靠着爻结与纸符祓妖,而如今这阴阳筮法卜器竟被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狐狸拿来捆东西,实在不知该说是天真烂漫还是懵懂无知了,也罢,既然这身份神秘莫测的狐妖完全不排斥阴阳法器,便随他去。
龙胆其二
“这样可好?”三森两手摊开,牵着爻,回头向那扇紧闭的门扉。
“你就按照你们阴阳道结什么可以把人圈住的那种咒就行啦,我也不是很懂......”窗框内传来狐妖清朗的声音。
“我说......”阴阳师挑眉,“你这小狐狸把自己关在屋内那么久,难道是在绣花吗?”
“你懂什么?!我既然决意要引得那龙胆花贼前来,自然要好好打扮一番。”
“美男计?”三森笑,“你还真把阿式说的话放在心里了?实话说罢,那龙胆花贼虽亦不拒男风,但是估计也是更喜欢年轻漂亮的女......”
话未说完,纸门忽地被拉开,里面的人轻踱出来。淡白的圆月高悬夜空,月光如丝如银,清若流水,径直泼洒下来。三森一愣,面前站着一名年轻少女,发挽半髻,眸剪秋水,赛雪欺霜,行如晚樱簌簌,立似芍药笼烟,裙裾萦纤草缨络垂旒,振袖扫落花不染纤尘。
“你是......?”三森呆住。
小狐狸啐她一口,“看什么看?!”
清泉般极其清丽的女声,听来竟倒是有几分娇嗔的意味了。
阴阳师好半天才从怔愣之中反应过来,“我就说罢,你这模样,端的倒像是女孩儿了。前几日还跟我说着你是男子呢。”
狐妖懒得和她废话,随口答道:“我是雌雄同体,如何?”
三森哑言,却见得“他”冷哼一声,提着酒坛便向院内走去。
“你可按照我的吩咐,在这深院之内结下禁咒了?”
“已经结好啦,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要如何诱那妖怪前来了罢?”
“急什么?”狐妖不耐地瞥了阴阳师一眼,“你离我太近了,这样会被他发现的,退后到院墙之外去!”
三森依言退步。
“还不够,再退十步!”
阴阳师又退十步,避在屋梁间的暗影中。
“这样可以了么?”
“唔...差不多了罢。”
于是阴阳师便安然地立在阴翳之中,虽然如此,视界倒是开阔的,整个院落的景致,包括檐上青瓦,角落枯草,苔上清霜皆尽收眼底,远处间或传来夜鸦子的低号。
那狐妖端坐在园中石凳之上,不知喃喃地低声念着什么,复而又拍开携去的那坛子好酒,拉着瓶口便豪饮起来,三森不禁奇道,“这小狐狸饮起酒来堪称爽豪极其了,只是不知道她究竟要使什么办法引出龙胆花贼来。”
正想着,忽闻院内一声极其温软甜腻的女声缓缓吟道。
“新房抹草壁,请君帮割草,少女如嫩草,温柔任君挑......”
这声音与她往日的声线都不一样,即使隔了这么远,三森依然觉得那声音仿佛是附着耳壁轻轻叹息着说着,不听还好,一听魂儿都去了一大半,阴阳师这才明白,原来相对于这样的真正惑人心魄的媚声而言,那夜在樱坂小姐闺房初遇之时,这狐妖的确是没有真正使出什么魅心之术的。
只是这和歌......怎样听怎样觉得诡异,总不能也是樱坂小姐教她的吧?这和歌难道与那龙胆花贼有什么关系么?
狐妖一遍一遍地吟着那和歌,时而娇媚非常,时而悲悲戚戚,她一边吟唱着,一边婉然起身,倚歌而舞了起来,本就清秀白皙的脸庞月下更显晶莹。三森定睛一看,只见她每踏出一舞步,足下便翩然生出一朵幽蓝的龙胆花。
白日间准备的龙胆花种竟是用于此处么?
“新房抹草壁,请君帮割草,少女如嫩草,温柔任君挑......”
三森微不可觉地叹了一口气,这情形倒也真的可怜可惜了,她的歌声轻颤着,似乎能勾起渺远的涓涓悲思。
随着她的舞步,龙胆盛放得愈加绚烂,细细密密的肉根径直穿破坚硬的青石地面,巍巍然决绝耸立着,花叶上丛丛密生的极细乳突极其不自然地夸张伸开,小的像是蛇信,大的像是章鱼的触手,窒息般糜烂浓郁的甜香从纺锤形的花蕊间淌了出来。
遍布在院墙四周的式神时不时向三森喃喃低语,忠诚地报告着异变,三森于暗处轻轻抬起头,灰茶色的瞳孔眯了起来。
有人出现了......
踏着青幽幽的雾气,沐着如水的月光,一个黑影出现在了院墙大门口。
三森下意识地捏紧手中爻结。
“今日莫烧春日野......”来人和着狐妖的歌声,低低地吟道。他的声音非常普通,绝没有狐妖易声为男时那样摄人心魄,只是一个寻常中年男性的嗓音罢了,甚至还带着些许破音般的沙哑。然而其声凄凄,似有大苦大悲掩于胸扉,令人闻之泪落。
“今日莫烧春日野......我与妻藏青草中......人生几悲怜......唉!恰似草原萌新绿,残霞夕烟散!”
他一边吟着歌,一边击掌悲叹,手心果然捧着一束娇艳的龙胆花。而狐妖足畔的花簇似是听到了一般,奋力拔高绽盛,瞬间竟显参天之势,簇生枝顶和叶腋霎时间遮蔽了最后一抹湿晕的月光。
狐妖暗道一声不好,龙胆花如此猖狂地盛放,眼角余光再看不见阴阳师的方位,自己不会又被抛弃在这里孤身一狐应对那传闻中的采花妖了吧?犹豫心念一出,脊背顿生恶寒,舞步也不自禁地紊乱了起来。
“白露、残梦......现实、虚幻......喻之皆太长......”男子吟着和歌,潸潸泪落,试探着朝狐妖伸出手——那是一双枯皱如白骨的,非人类的手,手背上布满尸斑,无数密密麻麻的蛆虫打着旋儿从腐烂的斑孔内涟涟而落,淌在地上的瞬间,坚硬的青石地板旋即被腐化起泡,兹拉兹拉冒出散发着恶臭的青烟来,“吾妻,是你吗?”
小狐狸一吓,强颜欢笑以舞步侧过身堪堪避开那只臭烘烘的爪子,心内暗骂道:呸!谁是你老婆呀!
“你.....又要再一次弃我而去吗?”男子颤巍巍地说着,那冒着青烟的腐手再次探将过来。
狐妖暗暗叫苦连天,无奈不能表现出来以免露了破绽,只得又强变舞步,不动声色地以身旁的龙胆花挡了一挡,又顺势后退十尺。
“恨煞负心郎!”狐妖的声音高亢起来,直震得鬓间缀着的晚樱悠悠浮颤,“谁使奴家空断肠?自甘恋轻狂!”
男子疑惑地停住脚步,喉间咕噜咕噜,声音竟似畏惧了起来,“吾妻,此言何为......”
他怕是以为狐妖这句和歌是对着他吟的罢?
躲在暗影中的阴阳师不禁暗笑,好一个狡猾的小狐狸,竟以吟闺怨之句来暗讽她不出手搭救。可是非是三森不肯出手,而是阴阳道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此男子一看便是怨煞厉鬼,倘若不待他说出冤情便强行祓印,一旦其挣脱束缚,后患无穷。
咒的本质在于那个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恨煞负心郎!”狐妖又急又气,音调再次拔高,可迟迟不见三森有出手相助之意,不禁心生绝望,难道今天又要栽在这厮手里了?
不管了,先走为妙!她想着,足下生风,再顾不得什么舞步不舞步,伪装不伪装,趁那龙胆花贼尚未反应过来,径直朝院门口疾奔而去。
然而万万没想到,在即将脱身逃出之际,腰间又是一紧,熟悉的束缚感又将她拽了回来。
这、这该死的阴阳爻!!!
来不及悲叹,小狐狸侧身借力,索性绕着院墙四周兜起了圈子,一边绕圈子一边大喊道:“小哥哥,我跟你无冤无仇,也不是你的妻子,你何苦来找我?!”
立在院内的男子闻言一震,残破沙哑的声音不可置信道:“你......你竟还想骗着我、离开我吗?”
“什么跟什么啊?!我就骗了你这一次,假扮了你的妻子,可是我才不是呢!你难道忘了吗?你的妻子早就——”
“住口!”男子忽然狂怒不已,借着青白的月光,只见他一双绿莹莹的眼睛高高吊起,眼角炸开,额顶枯皱的皮肤树根一般尽数龟裂,一对血肉模糊的青鬼角突兀着钻出来。
狐妖一看他化出鬼形,惊得不轻,余下的话脱口而出:“你的妻子早就被你亲手杀了啊!”
龙胆其三
“啊啊啊啊——————”一声极其凄惨怪异的哭嚎响彻整个森冷的庭院,一地幽蓝龙胆闻声突绽,遍布茎瓣的细密绒毛与尖锐乳突倒旋着扭挣而出,血红的浆汁如千万根细针冒着腾腾的黑雾喷溅出来。
狐妖心道不好,围着院墙兜着圈子的步伐加快,堪堪避过那溅射而出的黑汁,随风荡起的衣襟下摆不慎沾染上一道,顿时发出烧焦一般的声音,回头一看,那白裙裾竟然生生被龙胆花浆腐去了大半!
“喂!你还愣着干嘛呀?!”狐妖又急又气,朝着阴阳师藏身之处大喊。
“事已至此,你竟还贪恋着那小人!”那怪异男子整个身躯勃然膨胀了三倍有余,巨大的脸盘上遍布尸斑,随着他的悲鸣又溶化似的淌下恶脓。
狐妖顿感一阵恶心惧怕,又苦于爻结缠缚腰身无法脱逃,情急之中计上心来。
好罢!你这阴阳师用心如此险恶,三番五次陷害于我,这阴阳爻既然能拴住我,必然也是拴得住你的!藏头藏尾算什么?看我不把你这厮拉出来!
这样想着,她狡黠地冷笑一声,借着爻结的缚力旋身往上,急突的巨大花叶随之而动,气势汹汹袭卷而来,肥厚的叶面遍布血瘤,叶壁破损之处竟同滚沸的岩浆般冒着热毒的气泡。
“来得正好!”狐妖暗笑,褪下外裳便往叶片裹去,那原本绣着蔓草花文的唐衣顷刻间冒起腐蚀而起的白烟,又听得狐妖低声催念了一句什么,白沓靴借力轻点一下——而那外裳刚好把足尖和腐液隔开——纵身飞旋而起,立于院墙枯树的顶梢。
“喂,那个姓三森的,你还不肯出来?!那好,姐姐我把你拽出来!”狐妖恨道,旋即狠狠一拉。
不料那阴阳爻忽然跟能无限伸长似的,怎么拉怎么长。
“喂,不是吧?!”狐妖目瞪口呆,不信邪似的又就着立足的树梢转了好几圈,“这玩意怎么忽然长了?”
那我刚刚怎么才跑到门口就被红线拽了回来?
“喂!你这卑鄙小人搞什么鬼!姐姐我要被这怪物搞死啦!”狐妖急道。
那声音怎么听都只是属于一个十来岁的少女的,三森暗笑,这小狐狸骂起人来端的倒不像一只幼狐。
然而那数击而不中的花妖早已勃然大怒,不等阴阳师回答,倏忽然又拔高了数截,舞动着散发着恶臭的叶茎径直朝树上的狐狸劈头盖脸地袭来。
“又来!”小狐狸哀叹一声,索性在树梢兜起了圈子,她修为不高,速度却是极快的,好歹也和龙胆花妖的叶片僵持了一阵子。
花根处已经完全鬼变的腐尸男又是一阵凄怆的长啸,其声仿若万蛊噬心般。方才还追着狐狸不放的龙胆花叶闻声骤停。
“再次见到你,我好高兴啊......”他撕心裂肺地哭嚎着,浑浊的血泪串珠一般扑簌扑簌跌落,“我好伤心啊......”
“我好高兴啊......”
“我好伤心啊......”
“我好高兴啊......”
“我好伤心啊......”
......
似有千万怨念缠裹于胸,他的声音愈来愈急促,愈来愈急促,然后变成了再难辨清的呜咽,哭到痛彻之际,已经变成枯骨的双膝蓦然一跪,撞在地面发出毛骨悚然的空洞回响,那早已经腐化的皮肉骨筋哪里经得起这猛然一撞,朽骨四散。那面目可憎的怪男便以一种塌陷匍匐在地的姿势哭嚎着,目眦尽裂,肝胆尽碎。
呼应一般,遍生的巨大龙胆颤颤巍巍,黑浆滚滚翻涌,似是泣泪,直直把青石地面腐蚀出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方才还煞气逼人的叶片此刻细细蜷缩起来,试探着伸下身下的男子,其动作之温柔恰似慈母对其怀中乳婴。只是那腾腾的冒着黑气的腐液甫一滴落在男子身上,仅存无多的皮肉便于瞬间蚀成焦炭,变为齑粉。龙胆花旋即一缩,立退数尺,纺锤状的花盘也畏畏缩缩地闭紧了。
狐妖看得呆了,竟也心生哀戚,下意识向前一步,移到另一枝树梢去,试探问道:“喂,你可有何冤屈?”
便当她靠近一小步,方才还蜷缩起的花盘立马怒张,作出保护姿态来,飞溅的腐液吓得小狐狸立马又退了回去。
“我并无恶意,我也是妖。”狐妖拉起被龙胆花腐液侵蚀得千疮百孔的短衣,声线也柔和了起来。
忽闻龙胆花顶上传来一陌生女声,悲怨不已,狐狸定睛一看,只见那高耸在上的龙胆花冠生出一个美丽女子的头颅来,淡眉愁目,姿秀婉然,只是脖颈上蔓延着密网一般的青红色植物脉络,往下的身躯竟与那冒着腾腾腐液的花茎融为一体,端的是诡异无比。
“阴阳师前来难道不是为了祓除妖祟吗?”
避在暗处的三森闻言一怔,自己早已在四周结下符咒,万万不可能轻易被那花妖发现的。
小狐狸听了更是莫名其妙,“可是我又不是阴阳师,我看你......唔、我看你俩好像有什么隐情,可否能说与我听?”
“胡说八道,欺人自欺!”花妖凄厉地笑道,“说了你也不会懂!”
“你这人好生奇怪,你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呢?”狐妖不满道。
“白露、残梦,现世、虚幻,喻之皆太长!”龙胆花吟罢,又是一阵哀戚狂笑,垂在身侧的巨大叶片忽地撑起一翻直直朝着狐妖的面门打来。
小狐狸忙不迭旋身一躲,早就在缠斗之中腐得差不多的内裳空空荡荡吊在身后,隐隐露出毫无保护的雪白背部来。那花妖见她露了破绽,触手般的花蕊暴长而出,眼看着就要打穿她纤薄的背脊。
四周皆是铺天盖地淌着腐浆的花叶,小狐狸无路可逃,心道完了,这下要挨顿实锤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住小命!
电光石火之间,身上爻结爆出刺眼的红光,红线飞长织出咒茧生生挡下这致命一击,与此同时腰间一紧,一道柔和的缚力将她带出了妖变的花叶密林。
这玩意儿果然是忽长忽短啊,果然还是那个卑鄙的阴阳师的错!借着爻结之力疾退而出的狐妖还不忘怨怼一句。
“喂!你这混蛋!”她高声大骂道,“在哪儿躲着呢?!还不快来救我!”
爻结带着她迅速疾退,然后骤然间撞入一个冷冰冰的怀抱之中。
身后人淡笑道:“混蛋这就来救你。”
龙胆其四
那暴起的龙胆花蕊生生被阴阳爻织出的咒茧挡住,哪里能轻易作罢,只听得溶生于花冠顶部的女人头怒号一声,密密麻麻的红蕊从四面八方急突而出,霎时间千万条血针一般的细丝朝着二人所在方向汹涌而来。
狐妖一看,吓得不轻,急道:“我刚刚明着暗着叫了你好多次让你出手,你在磨蹭什么呢?!这下可好,小命休矣!”
阴阳师白袖一挥,十数枚灵符飘摇而出,瞬间组合成一个星阵悬在半空,急蔓而来的变异龙胆丝蕊在碰到星阵的刹那燃烧起来,余下的尚未来得及扑上的丝蕊亦急剧萎缩,团团白烟混着阵阵糊焦的臭气呛得狐狸咳嗽不止。三森眉眼一凛,牵起爻结,数根极细的红线泛着幽幽的冷红光焰,以肉眼难见的速度向龙胆花妖奔袭而去,且角度刁钻果决,一冲而上直取花头。
三森单用左手牵纵阴阳爻,右手则牢牢锢在狐妖腰间,一切动作仅发生在眨眼之间,从容无比,阴阳师根本没有再去看那龙胆花妖,爻线却跟长了眼睛似的直直朝花头要害牵绕过去。
“小狐狸何必妄自菲薄,我看你倒是命大得很。”三森笑盈盈地望着怀中狐妖,甚至还有空闲去逗她。
那龙胆花妖被三森漫不经心的战斗状态激怒,怒吼一声,滴淌着腐液的肥大花藤照着阴阳师的头顶便劈了过来。
“危险啊!”狐妖攥紧阴阳师的狩衣袖口,下意识幻出白尾巴便欲去挡。
三森轻飘飘地侧了侧身,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恰好阻住了狐妖长尾凝出护屏的动作,狐妖来不及收回尾巴,借着惯力只好顺势缠上阴阳师的背。三森盈满笑意的双眸依然只是望着狐狸,左手随意一挥拍出纸符,丝毫也不担心能不能拍中身后妖怪,“把你这小尾巴弄折了,小狐狸的漂亮毛皮便卖不出什么好价钱了。”
“我说你!认真一点啊!!!”狐妖一惊,紧张地望着那几枚随风飘零的纸符,完全不觉得这破黄纸有什么用。
“我很认真啊。”三森笑,松开搂着她腰间的手,袖中爻结旋即探出,再次替主人缚住狐狸。
“喂!你抓我还是抓妖怪呢?!”狐妖气结。
“你不就是妖怪么?”三森借着阴阳爻的缚力将小狐狸单手拎了起来,带着她迅疾退后。
狐妖刚想挣扎,说时迟那时快,刚刚还如同秋叶飘零般磕碜的几张纸符骤然爆出白光,晃得狐狸睁不开眼,紧接着一声轰然巨响,龙胆爆裂时飞溅而出的浓浊黑血洒了一地。
再睁开眼时,那巨大的纺锤形花盘已经溶塌了一半,方才还透着妖异的幽蓝花瓣亦尽数黯淡。
“那是......?”小狐狸难以置信地望着残颓的花萼,只见花冠上的女子头颅奄奄一息,她似乎以身躯生生挡住了纸符的自爆,而已经千疮百孔的叶片缩成一个巨大的茧蓬,小心翼翼地裹着其万般珍重的内核,像是珍存着世间至为重要的东西。
核里藏着那个早已腐朽的男子,更确切地说,是藏着那具早已腐朽的男尸吧?传闻中的采花妖怪,令京都百姓闻风丧胆的采花妖怪,从一开始便没有参与过任何战斗,只是哀戚地跪在原地,嚎啕大哭,好像世间万物便与他毫无关系似的。
只有头顶高悬的莹白月光,温柔如爱人之掌心轻抚着大地,众生在月面前是没有什么贵贱美丑之分的罢?月光照耀着面前淌着毒液的丑陋花盘,就跟它也照耀着暮春悠悠颤落的第一瓣嫩樱花一样,亘古不变,慈悲若斯。就跟那硕大无朋的龙胆花也呵护着如此一具恶臭不堪的行尸走肉一样,像对待着枝上新雪,心中至宝。小狐狸一愣,恍然间觉得那黑如暗夜的花盘与天边最远的皎月轮别无二致。
“终于结束了啊......”龙胆花冠上的女子头颅似乎笑了笑,“阴阳师准备如何处置我呢?”
三森微一沉吟,朗声道:“你可愿成为我的式神?”
“噗,事已至此,你还要问这种话?”
“你已负重伤,成为式神的话,我尚可以用阴阳术救活你。”三森嗓音柔和。
“我并不贪生,何来惧死?”
“喂,你真的没有什么冤情吗?”小狐狸拽紧阴阳师的袖子,试探着探出头,“我不是阴阳师,我也是妖,我也不是她的式神,我可以帮你的。”
龙胆花不言,脖颈处青红色的细网状经络已经凋萎了大半。
“既如此,我只有一个心愿,你替我将他好好葬了吧。”她终于开口。
“是那个采......呃,是刚刚来的那个男子吧?”
“嗯,他已经辞世半年了,原来的坟现在已成了空冢,如今这副不堪的模样,连我有时候也认不出了,若能将其骨灰带回坟冢,不胜感激。”她说着,凄凄地笑。
三森敛眉,语气郑重,“好。”
龙胆不再言语,巨大的身躯逐渐溶成一滩腐黑的浊浆。包裹着那腐尸的花萼渐次萎缩,里面赫然是一具僵硬的尸骨,再不动弹。不知何故,狐妖却觉得好像还能听见他那沙哑破败的嗓音哀哀戚戚地吟着和歌......
白露、残梦......现世、虚幻......喻之皆太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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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您问我这家的主人么?唉,也是一件悲事,这里原来住着一个花匠,小伙子勤勤勉勉,平生最爱的就是照料花草,说也奇怪,他那些花儿倒像是有灵似的端的煞是新鲜好看,很讨人喜欢。他还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妻子。不过那妇人白瞎了一副好皮囊,婚后没多久就跟着有钱人家的少爷跑了,花匠是个痴情种,没有多久便郁郁而终了,您要是他生前认识的朋友,就去城郊的后山看看坟冢罢。”
“好的,多谢老人家了。”三森施了一礼,习惯性地敲了敲身后竹筒。
少女白了她一眼,也有样学样地对着老者行了一礼,回头便啐道:“你还以为我在那破竹子里面呢?我给你说,我再也不要进去了。”
“嗯?姑娘说什么呢?我老人家耳背,没听清。”
“啊啊......没什么,那我们先告辞了。”少女连忙颔首。
三森无奈地摇摇头,指尖暗暗牵动阴阳爻,将这口无遮拦的狐妖拉了出去。
二人同行,少不了一路的拌嘴,磕磕碰碰终于还是到了城郊后山的荒冢,石碑凋敝,看来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扫墓了,奇异的是,土冢之上盛绽着一片龙胆,浅紫深蓝,娇俏可爱。
阴阳师郑重地将骨灰盒埋了进去。
“喂,所以怎么想,龙胆花灵还是爱着花匠的吧?”
三森闻言笑了出声,“小狐狸竟也懂得人间情爱么?”
“呸!我虽不知,但也不似你这冷血无情的阴阳师,说好的放我走,你还用这破绳子拴着我,你这混蛋,无耻!下流!言而无......”
“这世间有负你辱你之人,便会有敬你爱你之人,黑白轮转,阴阳相织,涓涓不息。”三森忽然说道,言毕瞧向眼前少女,眉眼弯弯,“小狐狸之前说,你叫彩,是么?”
少女没有料到三森忽然又提起名字的问题,腮边漫上红晕,“是、是又如何?”
“非常美丽的名字,令人联想到花朵盛绽的春季。”三森笑。
“懒、懒得跟你说,还有,你干嘛出尔反尔还拴着我?!”彩又红了脸,这次红晕直接爬上耳垂。
“因为还没有结束啊。”三森敛去笑意,蓦地朝彩做了一个鬼脸。
“噫!你干嘛!”小狐狸一吓,气得张牙舞爪,于是阴阳师又好言哄劝了半天。
“什么没结束?”少女还在生气,不情不愿地问。
“那夜你我在京都遇到的膝行独眼怪人,根本就不是眼前这位已经入土为安的花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