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妈妈的电话是几天前了,她说“老房子要拆了……”剩下的话,我听得不真切,因为老屋就要拆了这件事,久久在脑海里转圈。我们已经搬离那个地方很久。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大,我在月光的笼罩下,觉得有些冷,又兀自觉着要下雨了。
老房子有两层,二楼很低,一米六的我抬起手来也能摸到咖啡色的粗糙的厚木板。光线暗淡,因为窗子狭小。但是面朝东边,每当日子响晴的时候,金黄的阳光从青色的,被雨水冲刷的雾白的瓦缝里钻出来。像夜里行人的手电筒,而且好多个。光柱里是星星点点的灰尘,飞来飞去。小时候,赖在床上,心里面又发着愁的想着爸妈什么时候下班。我把眼睛凑到阳光落下来的地方,看它是从哪里来的,然后,却只看到一片刺眼的白。赶忙避开,眨眨眼,满天的亮晶晶的星星就到处闪起来了。
灰猫
家里面以前养了一只毛色灰白的猫。爷爷叫它花花,我叫它咪咪。大概,很多人小时候都养过一只叫咪咪的猫吧?它不常到楼上来,除了晚上。中午就懒洋洋地横卧在楼下的门槛上一半晒着太阳,一半在屋子里享受阴凉。怪不得猫总有一副养尊处优的模样。我就蹲在一楼通往二楼的楼梯上,拿着四周用红色塑料包起来的镜子,这种镜子现在很难见到了,我妈觉得红色喜庆。我把楼上的光接到镜子上,照到一楼灰猫的地方,它追逐着光斑,呆头呆脑,又古灵精怪,但是一会它就不追了。这个游戏我乐此不疲。因为,它的记性实在差,第二天还是要上当。
老屋也许也可以叫“黄种屋”,贾平凹说:“黄种人再怎么洗,也还是要褪下一层层黄色的泥。”老屋在我慢慢长大的岁月里,纚风沐雨,还是褪不了它土黄色的底子。镜子也打碎了一块又一块,直到后来灰猫不见了。自此以后,我于猫,就不那么喜爱了。它们不恋家,但看到类似的镜子,流浪的野猫,我还是会想到老屋的阳光,灰色的猫,还有小时候的自在。
丢失的“哪吒”
老屋二楼有四个房间,正对着楼梯口的是爸妈的卧室。那个地方实在太迷人。有黑漆漆镜片的眼镜,有妈妈好看的衣裳,项链,丝巾还有很多粉笔,而这一切都来源于床边一个像极了现在旅行箱的箱子。箱子刚好够把我装进去。那是舅舅送给妈妈的陪嫁之一。模模糊糊记得是紫色的。
早上七点四十,爸妈就都出门了,爷爷患过脑溢血,腿不听使唤,二楼他上不来。我在二楼狭小的天地里想象着爸爸骑着自行车驮着妈妈,越来越远,在雨后稀烂的土路上留下逶迤的想象。然后我又惆怅起来,就一脚蹬开被窝,当然不洗脸,衣服也不穿。二楼变成了我的地盘。
我已经能闭着眼睛快速的把箱子正前方的两个扣子打开。每一次都想象着自己是船长,打捞到了一个宝箱……我的船员们都叫我船长。穿上妈妈的大波点雪纺衬衫,至今还记得那个年代里流行的泡泡袖,还有两个脖子下一边一片圆圆的大领子。衣服很长,裤子就不用穿了,当裙子穿。电影里小哪吒脖子上有个金灿灿的乾坤圈,把东海龙王打得逃回了水晶宫。他也穿裙子。因为他穿裙子我还和隔壁小朋友打过一架,因为他说哪吒是男孩子,不能穿裙子。箱子里面有很多安着拉链的包,我惊喜地其中一个翻出一条项链,心里越发觉得自己有和哪吒一样的本事。丝巾正好当做混天绫,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它不是红色的。
外面传来哪家打豆子的声音,拖拉机噔噔噔地响着,晒得干瘪的豆子通过打豆的机器,一颗颗从壳子里跳出来,落在水泥地上的声音也格外清脆。我也像那豆子,急于跑出来,大概是炫耀的本能。
二楼的窗子很小。也不是很高。窗子外是一大片的灰白瓦,然后我又想起咪咪,它就是那个色的。我想去楼底把咪咪抱上来,让它在灰瓦上晒太阳,肯定很舒服。可是我没有抱,因为我爬不上窗台。我踮着脚,下巴使劲向前,像一个望远镜。晒谷场上有很多大人,忙忙碌碌,大家关心的不是我,是豆子,我对着外面叫了几声,还是没人搭理我,又拨弄了一下瓦缝里长出来的青苔,我打定了主意,只有爬到窗子外了,不过爸爸的教训一闪而过脑海,才不在乎。妈妈的床底下有个板凳,我踏着楼板飞快地抱了板凳回到窗子边。我蹲下去用力摇了摇,稳当。于是,一个六岁多的小女孩站到了楼顶。楼顶并不是平平的,南方多雨,屋顶都是坡状的,远看就像一个人留着“两片瓦”的发型。我闭上眼睛,楼顶的烟囱是石头精,晒谷场上的人都是老龙王的虾兵蟹将。飞舞的豆子是一颗颗海水。我挥舞着丝巾,仿佛那些豆子都是因为我才飞起来,然后也是因为我才落下去。空气中有秋天特有的甜味,云彩追逐着彼此,挨得紧紧地。
楼下打豆的人,不知道是谁发现了“威风凛凛”的我。拖拉机慢慢的熄了它的声音,空气中的颤动声难得地消失了。豆子也没有在跳。
我,穿着我妈的波点雪纺“裙”,手拿着丝巾,脖子里是妈妈的项链,光着腿,赤着脚,站在“两片瓦”上。我听着,感受着村子、人、屋后的大河,全然没发现他们早就停下来了。彤彤家姑妈,我不知道我该叫什么,她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因为阳光眯的极小,像看一箩筐豆子将被河水冲走一样,有些无奈。我不记得她们在议论什么,然后楼底下就稀稀拉拉有人进来了,又上了楼。我有点不开心,这里是我的地盘,只有我爸妈才能上来。然后,我就被一个大叔一把从窗外揪到了窗户里。我脑袋懵懵的,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反正就开始哭,然后砰的一声,窗子就死死地关了起来。她们很快的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拖拉机又响了起来。豆子也是。我的哭声裹携着躁动的空气,很快被压了下去,我哭地累极了。觉得没意思,于是又想起来妈妈的宝箱,就索性蜷曲了进去,底下是衣服,软绵绵的……
醒过来的时候,妈妈眼睛红红的,爸爸则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后来的事,是被打后才知道的。
玩的累,哭的也累。妈妈爸爸回来的时候,叫我没听到。因为我在做很有意思的梦。找不到人的同时又听说我今天的“壮举”,姑且叫做这个吧。他两就慌张了起来。爷爷说没看到我去哪里了。村子里的人都说不知道。全家人找了几根竹竿,隔壁邻居跑到后门的河边眺望。总之,听说都在叫我的名字。还听说,妈妈坐在井边哭。因为,有人家的小孩,奶奶没留神,掉到了里面,后来说是淹死了。不过,大家为什么还是照常每天一大早去那里担水回家喝?
彤彤家奶奶,一个裹脚老太太,就是首先发现我的那个人。小跑着来到我妈的身边,把我今天的怪诞打扮又夸张的说了一遍,月光照在井水上,像铺了层薄霜。妈妈又开始哭,一时劝不住,但又忽然止住了。秋风吹了起来,中秋前的月亮很大,很圆,照的妈妈的头发像是忽然白了……
妈妈的腿又有了力气,也不顾得拍拍裤子上的灰。她像是突然知道了什么似的,直接上了二楼,打开箱子。我戴着那个墨镜,睡得正香。然后,就是刚刚说的被打的画面了。
缝纫机
妈妈的卧室还有一台缝纫机,听说很贵的。妈妈和爸爸很忙,缝纫机不经常发挥它的作用。
有一次,妈妈把她一件不常穿白色的上衣,剪成了一大块布,我问她:“妈妈,你为什么要把衣服剪了呀?”她也不理我,叫我别说话,看着。我很沮丧,妈妈有秘密不告诉我。可我的秘密都告诉妈妈了啊。
白布被妈妈放在了缝纫机安着针的地方,妈妈比了比,似乎尺子藏在心里,就对齐了。然后脚底下的一个长方形的铁质板子就随着脚的前后踩动,也动了起来。缝纫机右边有一个像车轱辘的轮子,响起来像老电影里吐着雾气的火车一样的声音。
白布上立马就有了许多白色的线,整整齐齐,妈妈一边踩踏板一边飞快挪动铺在针底下的白布,针像打字员的手指,忽上忽下。没有多久,一条白色的裙子就做成了。我忙不迭穿上,对着小伙伴狠狠地炫耀了一番……并答应给彤彤和我的芭比娃娃做几条更漂亮的裙子。
见识了缝纫机的神奇之后,我的内心就开始躁动起来。我偷偷地收集家里面所有可能收集到的布,还有妈妈的肉色袜子,做裙子最好看……
爸爸又一次驮着妈妈出门了。我掀开缝纫机的盖布,像打开“宝箱”一样的心情。它闪着厚重的光泽,仔细看,放衣物的板子上还有一个可以打开的盒子,盒子在缝纫机的肚子里。还有一个钥匙孔。学着妈妈的样子,我把我的小破布放在针底下,小心地按着布,随时准备挪动它,然后,我也开始踩踏板,踏板一点也不好踩,控制不好,就会磕到脚。在磕磕碰碰中,我找到了要领。可要命的是,布根本没有缝起来。空气安静了下来。我停下来仔细看了一番。针没了!
很快,我猜想,针一定锁在那个盒子里。可我没钥匙。布也缝不了,我就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很沮丧。缝纫机有一个很大的肚子,肚子里面空空的。右上方还有一个洞,我把手小心地伸了进去,摸到了一个盒子。拿出来一看,竟然是一盒针!但是,我没能成功地安到缝纫机上。
盒子里有各种粗细,长短不同的针。我像摆战利品一样,一一陈列在沙发上。先从小摆到大,再捡起来从大摆到小。爷爷悠悠地叫吃面条,我噔噔噔跑下去,光柱里的灰尘跳的更厉害了。吃着面条,我知道了,明天我妈要带我去赶集,爷爷说的。回来我就想着丁字街路口有家杂货铺卖的塑料发夹很好看。内心里打着小算盘的我赤着脚跳上沙发,一颗比较细的针,突然就扎在了脚上。我没哭,而且又把针一颗颗找到装回了盒子里,放了回去。直到我妈回来,发现针已经随着血液在腿上不停变换位置。我已经不记得疼不疼了……
然后,又是我哭着被送到医院……
老屋里的爷爷还好好的,只是还是腿脚不方便,奶奶在我六年级那年去世了,我拔掉的乳牙都扔在了房屋顶上,后来有一窝小燕子在窗台边做了窝,门前爸爸种了一颗玫瑰花、一颗花椒树,它们刺都很多。后来我有了弟弟,牙齿又长好了,小燕子每年都回来,花总是在开,邻居总来摘花椒……
可是,老屋就要拆了,我的灰猫要是回来怎么办?老屋就要拆了,我妈妈的“宝箱”会被一起带走吗?老屋就要拆了,妈妈的缝纫机会被丢下吗?
是啊,老屋就要拆了。我的童年也慢慢的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