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

几座铁制书架随意地挤着,巨大的书架上边另有不知何处的光源,乐仅靠着这灯光明暗来区分白天黑夜。

灯光亮起,他就坐在地上,翻阅书架上的书籍,这些书本都以人名命名,写着千奇百怪的故事,大体内容,无非悲喜。看得入迷时,隐约能在书里听到哭笑声,此时乐也会不自主地随之欢笑或是流泪,他十分清楚这每本书里都囚禁着一个灵魂,是在迫切地向他倾诉呢。

他也乐于听取它们的诉求,他将这些幽灵当作了特别的伙伴,在这里他无需亦无权对这些灵魂做出评判,只需要跟着它们一同哭笑,他更加清楚,这些幽灵哪怕再友善可怜,再风趣迷人,也绝不能接受它们的怀抱,一旦大意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变成它们的同类。

当灯熄灭时,幽光便会破笼而出,那数以万计的幽灵闪烁着自由的光芒,情绪刹那间脱离了束缚,然而巨大的书架也紧跟着变作它们的刑具,给它们套上镣铐,说是刑具也许不大准确,因那每一只受难的幽灵此刻无一例外,都在欣喜地笑着,并互相做着彼此的行刑者,乍看上去,倒似它们的游乐场。

待受刑结束,刑具又变回书架,脱去镣铐的幽灵们才开始狂笑、怒喝、悲鸣、哀号,这些呼叫饱含感情,却又听不出任何具体含义,仅以幽灵自己最大的音量发出,此起彼伏。这般嘈杂的交响乐足以让任何有听觉的事物晕倒,乐从不敢参与这可怖的盛会,躲得远远的,每每在此时睡去。

乐记着是被一个奇怪的灵魂幽禁在此处的,那天阴雨绵绵,他行走在一片压着浓雾的森林之中,月光幽微,诸物不明,他迷失在中途,似乎在追赶着什么事物,那事物忽远忽近,仿佛触手可及,可又咫尺天涯。

在几欲昏睡的时分,路旁林中蹿出一只野兽,双眼泛着幽幽绿光,直摄人心魂,作势就扑将过来,乐无暇反应,回过神时就只看到了嵌着利齿的血口。

野兽行将咬断喉咙之际,一声呜鸣从它口中发出,它立时瘫软在地上。乐惊魂未定,爬离那只野兽,又见它人立起来,眼中绿光消散,说道:“我受托,来引领你逃脱此处迷离阴暗,前往一个你从未听过见过的地方。”

乐才发现这是一只狼,正思索它因何可以说人类的语言,那狼继续说道。

那个地方一共有五层,一层的人几近战伤而亡,他们将狼尽数赶进二层,而三层的魔鬼赐予这些饿狼新的躯壳,又将它们纵放出来,四层的神灵则假以幸福的名义陷入了无知无觉的沉睡,因此你才见到这些饿狼在此地升腾幻灭,生生不息。

乐诚惶诚恐:“神秘的恩人,您是要我去和这些丑物共处一室吗,我算不得什么大能人,您要是叫我去面对那无穷无尽的恶灵,不如就让我在这里被这头狼咬死罢。”

那狼叹了口气,片刻之后,接着说。

看来你已经在漫长的游荡中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我受她所托,要你到那儿去看看,她也等你许久了,这是你的使命,由不得你拒绝,况且对你未必是件坏事:你将直达第五层,那儿是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万劫之邦,每一个受苦的幽灵都索居在自己的囚笼中,每一个都觊觎着鲜活的肉体,每一个又都尝试着再次死去。一到你昏昏欲睡之时,囚笼便会打开,那时你就可以听到绝望的呼喊,邪恶的引诱,你甚至可以看见它们在火焰中欢欣地起舞,它们几乎都怀着和幸福者住在一起的希望。不过我向你保证,若你不触摸这些可怜的东西,并牢记你的信仰,它们就绝不能加害于你。

乐更加迷惑了:“正如您所说,我需得有支撑,才能在那不可名状之地存活,可我从不知自己的信仰是什么,又有什么资格坚持呢,若您非得说这是我的使命,我又该怎么寻找那人。她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样子,这些我总该知道吧。”

那狼答:“她是比我更高贵的灵魂,有着无法描述的面貌与不能称呼的名号,在你寻她的途中,你会知晓自己的信仰,末了,假使你愿与她携手上升,便可看清她的相貌,铭记她的姓名。现在,且随我来吧。”

乐还想再问,却看到身体远去,那身躯跟着狼亦步亦趋,肩膀以上却是空荡荡的一片。

乐摸了摸自己的脖颈,脑袋完整地长在上面,在这地方,梦幻与现实早就分不清楚了,兴许是哪次的噩梦干扰了记忆。奇怪的是过了这么久,与那附身于狼的灵魂的对话,仍清晰地记着,就好像发生在前一秒。

图书馆里的幽灵从哪里来,为何留在此地,为何喜悦着受刑,又疯癫着狂舞,这些乐一概不知。此地只有这些书本是唯一可借助的力量,他本以为,只要查阅完这里所有的书,也许就能找到那个人。可他渐渐发现,每日都有旧的幽灵消失,又有新的幽灵替代它的位置,记述着新的悲欢。这庞大的图书馆如同一只巨兽,吞噬着被遗弃的无家可归者,又慢慢把它们消化,这区区记载着故事的书本竟也如同人一般会生老病死。

乐每日同这些呲牙咧嘴的鬼魅度过,它们从不主动恐吓他,他也谨慎地与它们保持距离,长久以来倒不担心会被这些东西祸害,他只是怕自己也会和那些幽灵一样,被图书馆一点点的消化,再无容身之地,这恐惧几乎胜过了他寻找那位圣者的希冀。他拼命地寻找着消失的幽灵,渴望在某个他没注意到的角落里找到记录着它们的书本,但从未有丝毫收获,他不知道他们是脱离了此地还是永远的消失了,只感到自己的记忆日复一日的模糊混乱,他以它们的故事为食,它们的故事也在侵蚀着他。

灯光无数次明了又暗,在又一批书本消失之后,图书馆仍未有任何变化,乐感到静谧无声的图书馆有越来越多无形的的视线缠住自己,犹如无数的小虫在他的每寸肌肤匍匐着,现在一个劲地直往胸口钻。

于是他诚恳地伏地,对着灯光哀求。

伟大的恩人,您流放我到此,一个没有任何生灵的地方,我谨小慎微地执行着您的吩咐,每日与这些已死之灵为伴,咀嚼他们生前的光阴,从不敢妄加揣测您的用意。

许是我的性命,早该被狰狞饿狼取走,您赐下恩泽于我,让我苟活在这儿,您提醒我得牢记自己的信仰,远离邪恶,于是我从不正眼看这些幽浮,将它们失智的诳语隔绝耳外,可我始终不知道该信仰什么。

头一千次灯光熄灭时,我以您为信仰,您的言行崇高,您的威能使我免受饥饿衰老,我每日都在盼望着您再次指引,可再没瞻仰到您的光辉,我大胆猜测您或是要我使自身坚强。

于是后来我以自己为信仰,可这里除了书便是铁架,还有那些鬼魂——如果它们也算物件的话。我能看到我的手由红润变得苍白,看到我的肌肉从坚韧到柔软,看到我的毛发指甲生长后又脱落,看到我的肚子鼓胀后又收缩,它们每一天都在变化,又似乎永远都没变。可却再也没有看到我的脸,我能伸手触摸到,却又时常在梦中感到那儿一无所有,这不可避免地使得我都快忘了自己的相貌。

再后来,我放弃了这样的自扰,转而以这里的书本为信仰,不,绝不是那些鬼魂,这些书本与鬼魂绝不是一体的吧。它们凝聚了智慧,包容万千,甚至给这些令人嫌恶的东西提供居所,在我看来几乎称得上博爱乃至悲悯了,可……可连它们也不是永恒的。

如若您只是因我所不知的罪业,让我到这受罚,那又为何不让我与那些鬼魂一道接受刑苦,受疯狂,堕落的煎熬,我已快要感觉不到了自己与他们的区别。若您早已放弃我,我乞求您再施予我饥饿的本能,抽去我无用的肉体,这样我好歹与这些疯子为伴,只要不再让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再者,至少给我一面镜子,让我知道自己还活着。

乐匍匐在地,一动也不动,可四周仍无半点声响,并未有任何存在倾听他的哀求,这使他的双耳被嗤笑充斥着,提醒他不过是被愚弄的可怜人,毫无还手之力的胆小鬼。

乐等了一会儿,贴着地面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他抱着头蹲在书架阴影中,闭上双眼,使劲蜷缩着颤抖的身体,想要将自己永远陷入黑暗中,被困在书里的幽灵们冷冷地看着他。

乐长期听惯了幽灵哭叫,一时间没意识到是自己在悲伤,初只是啜泣,紧接着感到眼前事物一齐压过来,胸口憋闷,热流争先恐后涌上来,就几近于嚎啕了。这声音使他更止不住,他疯狂地想把眼前的书架撞倒,直撞得遍体生疼,仍未见得书架有一丝动摇,那些书本倒似嗅到食物而蠢蠢欲动地摇晃起来。就这么一会儿,他意识到惊扰了幽灵,慢慢将哭声咽了下去,介于自己听得到而别人听不到之间。

可书架开始自己颤动,它们似乎每日都在等着这么一天,全都在拼尽全力挣脱出书架,整个图书馆窸窸窣窣地响着,乐从未见这些幽灵在白日里反抗自己的囚笼,不由得怔住,呆坐着不知所措,只抬头望着灯光,祈求得到保护,而灯光挣扎着闪烁了几下,也渐渐黯淡了。

一只只幽灵挣出书架,幽光映出他还残余着无助的面庞,乐第一次近距离端详这些脱离囚笼的幽灵,才发现不过是一个个人形的光团,并无想象中的丑陋模样。不一会儿,幽灵们尽数挣脱出来,层层叠叠地围在乐四周,这凝重的气氛吓得他几乎不能动弹。

一道声音从幽灵丛中传来,“美梦由什么组成?”,便戛然而止,顿了一会儿,另一只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受胁迫的黑夜。”,又止住了,下一个幽灵紧接着,如此,它们说。

“美梦由什么组成?”

“受胁迫的黑夜。”

“被疲倦封上的双眼。”

“躲在记忆里的私语”

“自欺欺人的预言。”

“还有……”

说到这里,再没幽灵接下去,最后那只不断低吟着,“还有……”。

乐怔在原地,随后连忙回答:“还有寻而不得的渴望。”

不过这并非幽灵想要的答案,紧接着近乎实质的痛苦涌向乐。

“真可怜啊……”

然后所有的幽灵都一齐念着这句,声音由平静变得颤动,乐心想难道又要开始那修罗场一般的哀嚎,下意识就要捂住耳朵。可它们只是低声地哀鸣着,不愿像往日那般肆意的狂叫,像是询问答案,又像是为自己祈求超度。

发泄一阵后,这似乎使得它们耗尽了攒存已久的能量,纷纷淡化消散,要回归自己的居所。乐意识到自己似乎错过了被解救的机会,巨大的懊悔袭上心头,连忙从地上站起,扑向那些正在迅速消散的幽魂,然而只迎着了虚无的空气,狠狠摔在了地上。

光团一片片的熄灭,图书馆再次回归黑暗,乐心绪未平,死死地盯着前方,渴求有那么一丝希望眷顾。

也许是垂怜他的悲苦,有一点微光又悄悄亮了起来,在远处飘摇不定,似乎是向他招手。乐几近失去气力,他被绳索扯着一般踱向另一头,四周的书架随着幽灵隐去,这里似乎只剩下了他和那团光,不知多久,他来到了那微光跟前。

那团光的模样清晰地显现在乐眼中,俨然一个肢体被雕刻满了皱纹的老妪,她垂着头,向乐伸出了老树枝干一般的手,声音沙哑得像是喉咙生了锈。

“现在还请你静坐观看,我将指引出路。”

老妪的声音带着不同寻常的劝慰,足以令任何一个迷路的人追逐,乐急切地握住了虚幻的手,感到掌心被填满,像是落水者抓住了岸边人伸出的木棍。那老妪从怀中掏出一本书翻开,书名看不真切,说:“一场美满幸福,人人欣喜满足。”

话音刚落,乐站立的地面忽地消失,他垂直坠入脚下深渊,老妪继续念道。

“这一幕名为沉睡”

如同咒语,幽灵们从阴影中被呼唤而出,跟着书架一同飞舞起来,乐身体不能自主,它们就飞到他身旁,以无形的力量托扶住他,书架化作一沓阶梯铺在他身下,就这样,乐一步一步来到了舞台前方,那儿只有一个座位,老妪站在旁边,幽灵们将他置于座上,略一鞠躬,隐匿不见踪影。刹那出现灯光照明舞台,早有️两只幽灵在台上准备表演,一者化作妇人裹黑袍,一者化作少女披红衣。

看到观众入场,老妪面向舞台,说:“慈母怜爱,孩儿温顺。”

妇人伸手抚向少女秀发,少女乖巧依偎着妇人。

妇人:“先睡一觉吧,我的乖儿,睡一觉起来,鱼儿就能吞吐着最澄清的湖水,鸟儿将在遮天的绿荫下栖息。睡一觉起来,丰盛的食物将会呈现在桌上,可爱的少女将继续健康成长。”

少女:“我的母亲,孩儿信任您的一切话语,可我并不想睡去,在那无人知晓的梦境中,我时常感到自己身临一口巨大的油锅之上。”

妇人:“油锅?你一定是太饿了,先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你将不再为此困苦。”

少女:“可那似乎并非烹制食物的油锅,我一点也没感到烈火的炙热,相反却有发自骨子里的寒冷。我只能看到那锅在莫名的沸腾,没有人添柴加水,内里黑漆漆的一片,没有任何东西冒上油面,就只是那样的沸腾着,似乎它就应该这样理所应当的永远的沸腾着。”

妇人略一思索,答:“我明白了,那是天使在烹煮食物,所有罪恶之人都将被投入其中。杀生、偷盗、邪淫、妄语、贪食将成为这食物的调料。这锅五味杂陈的汤对恶人来说是无止境的煎熬,对饥饿的人却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少女疑问:“天使在哪?这里遍布饥饿的人,天使缘何没有送来这样美味的汤汁,如是天使无力烹煮足量的食物,我可以舍弃自己的那份赠与别人。”

妇人答:“此处的生灵已被抛弃,天使并非不为他们舒缓饥饿的痛苦,只因他们全都聪明得过分,一心只想戴华冠,披锦衣,侵良田,夺妻女。末了,竟没人愿再事生产。于是沃土变作荒漠,细沙飞扬化身蝗虫;清溪变作血河,浊水腐臭滋生毒蛙。他们无休止的饥饿,所以他们理应遭受这般无休止的痛苦。至于天使嘛,我的乖儿,你就是那天使,先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你会在比此处更圣洁的地方醒来,到时谦卑而心怀感恩的生灵将从那片土地中复苏,与之同时的,你将引领这些心智初开的生灵,在那不再死气沉沉的世界生产数之不尽的食物,再也不会有人挨饿,你将同他们一道,永远年轻。”

少女:“我的母亲,但若真有这样美妙的地方,为什么是我,是我这样孱弱的人才能够达到。我又凭什么成为那威严的天使,我与此处无数饥饿的人并无二样,早已失去了力气,只得任凭死亡恐惧的摆布。还有那无尽的噩梦,时时刻刻在告知我永远不得逃离这个充满悲鸣的哀土。”

妇人:“只因你是我受那光辉感化所孕,你没有父亲,但这个世界上凡是存在光明的地方,都将给予你亲切的爱抚,你的内心并不贪婪,纵使受牵连遭遇饥饿,仍在为他人担忧,这正是你内心充满光明的映证。你只需等待,等待某个信使,它自骇人的黑暗中诞生,在成山的尸体中存活下来,它生有可憎的面孔,却流淌着纯良的血液,它经受住了孤独的拷问和众恶的劝诱,意志已然无比坚定,待它来临,传递希望的讯号,届时,你将同他一起获得救赎。在你们前往那圣洁之地的途中,只需警惕,暂存自己的善意,因为那必然是遍布恶意荆棘的漫漫长途。”

少女:“那你呢,母亲。你也一定要随我们经历这奔赴希望的旅途,若是孩儿没有你的照拂,我恐将永远驻足难前,我宁愿您能代替我获得幸福。”

妇人面露悲戚,说:“先睡一觉吧,睡一觉起来,一切都将如你所愿。”

少女终于难以支撑困倦的双眼,怀着美好的期待,伏在妇人怀中,陷入了沉睡。

舞台的灯光在少女闭眼的那一刻熄灭,老妪静默一会儿,将手中书本隐去,面向乐,低哑着说:“尊敬的信使,你可知你迷路多久了?”

乐仍沉浸于幽灵的表演之中,听闻老妪的话语,诧异不已。

“我就是那个信使?那我怎会遗忘我的目的地。那位少女在哪,为何我从未得知她的消息。”

老妪答道:“这怪不得你,再坚定的意志,也会被那片永远笼罩在浓重阴霾中的迷雾之森扰乱,你只是迷路了太久罢了。”

乐:“那位少女在哪,恩人嘱咐我所要寻找的灵魂就是她吧,她还活着吗?”

老妪欣慰地笑道:“她当然还活着,只不过陷入了漫长的沉睡,一直等待着你而已,而你也即将不负她的期许。”

乐不禁激动起来,抓住老妪虚幻的双手,问:“那她在什么地方,快带我去找她,我已做好准备了,只要能够逃离这片黑暗,路途再艰险我也不会畏惧。”

老妪:“不用着急,那里只有信使能够达到,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抢在你之前去那儿,当然也就没有谁能够伤害那位少女,甚至不用你唤醒她,当你接近时,她自会苏醒过来迎接你。现在随着这条小道走吧,尽头便是她了,你只用推开一扇门,便能牵住她的双手。”

老妪说完隐去不见踪影,乐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花,待眼前事物变得清晰的时候,自己已经回到了之前游荡的无边森林,迷雾已被荡涤,跟前显现出一条小路,通往幽暗的深处,乐走上这条路,路旁林中再无阴森的怪叫,只有悦耳的鸟叫虫鸣,一切都变得宁静美好,他欣喜而匆忙地沿着道路奔跑,不一会儿就到了一栋小屋面前,屋内亮着温暖的灯光,他几乎已经听到了少女酣睡时的呼吸声。他加快了脚步,越来越接近小屋,他屏住呼吸,正准备推开那扇房门,抓住那只寻找了不知多久的灵魂,与她一同逃离此处。

可一声野兽的怒吼从屋旁传来,一只布满斑驳毛发的狼蹿到乐的面前,它呲着利齿,冲着乐发出威胁的低吼。

乐惊慌失色,这难道也是考验?我难道需得打败这只野兽吗?上次尚有那不知名的恩人解救我,这次我该怎么办?

正当乐准备与那恶狼殊死一搏时,那狼油绿的双眼注视着他,慢慢停止了低吼,它说:“你是谁?”

乐对于野兽能够口吐人言已经不再稀奇,忆起那位恩人,连忙友好地答复:“我是信使,你一定是守护天使的卫士吧,我迷路了如此之久,真是辛苦你了,请你让开路来,让我接走她,你这般恐怖的模样吓到我们的希望了。”

狼听言,变身成了一个睁着油绿眼眸的男人,他又注视了乐一会儿,似乎明白了什么,接着面露悲伤,一道怜悯的泪水自那眼眸中渗出,说:“我也是信使,你知道天使在哪吗?”

乐:“她不就在你身后的屋内,既然你也是信使,快与我一同进去吧。”

狼:“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了,从不愿推开这扇门,不过我可以确定她不在屋内,你是谁?”

“我是谁?”

乐看着那双眼眸,这使得他久违地头疼起来,眼前男人身影也逐渐变得模糊,乐见到他缓步走向身前,紧紧抱住自己,这拥抱是这样的真切,仿佛要使他俩融为一体,又似乎他俩本就是一体。不一会儿男人渐渐消失,乐感到身躯变得沉重,回过神时,眼前男人已经消失不见了,就如同从未出现过一样。

乐注视着眼前的小屋,屋内依旧充斥着温暖。推开这扇门,就能逃离无止境的黑暗,奔向那充满着幸福的圣地,推开这扇门,就能够与那高贵的灵魂携手上升,推开这扇门,鬼魂的妄语将不再侵扰内心。

可那道声音仍然不停在脑海响起。

“我是谁?”

这声音使乐身体不住的颤抖,

“倘若她真的不在里面,那里面是什么?我真的找到她了吗?”

这时那位老妪从阴影中走出,她捧着乐的脸庞,温柔地告诉他:“不必在意那位调皮的怨魂,你是坚毅的信使,你是独一无二的,你在迷雾森林中历经艰险,你在流放之地中饱受了孤独的折磨,在你寻找她的途中,已经积攒了无数的功绩,现在只需推开这扇门,你就能与天使共享永恒的幸福,所有幽灵都渴望而不可得的幸福。推开吧,不要再犹豫了,她等你许久了,你也找了她无数个日夜了不是吗?”

乐受到劝慰,再也不愿顾及那个声音,踱步走到门前,双手盖到门上,可那道声音突然变成了如丧钟般沉闷轰鸣。

“我是谁!”

这突如其来的震响,使得乐面色苍白,大脑失去了对行动的控制,木头一般地站着不动,愣着双眼盯着那道门,片刻后,他转过身来,看着老妪问道:“那么,你是谁?”

老妪呆了一下,答:“我是指引你逃离此处的人,你难道不想离开吗?”

乐:“你之前说过,除了信使没有谁能够到这儿,那么刚才那只狼是谁,你又是谁?”

老妪沉默了,低下头来,久久不肯言语, 随后她平静地盯着乐,说道:“我自然也是信使,你不用顾及这么多,只管推开这扇门就是了,你看看你身遭的幽灵,它们感激你长久以来的陪伴,每一只都期盼着你获得幸福呢,待你寻得那圣洁之地,它们也将结束刑罚,自那土壤中重生,获得已被涤净的灵魂,你还在犹豫什么呢。”

说完森林中无数道幽光显现,似是受屋内光芒的震慑而不敢接近,只在远处闪烁着赞许的光芒。

乐疑问:“所以,信使又是谁?”

老妪不知怎样回答,静默无言,仿佛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而后终于失去了所有的耐心,她开始狰狞着大笑,那布满皱纹的脸变得扭曲悚然,饱含了漫长岁月积攒的怨怒。

乐惊惧,只见老妪的身躯变得庞大,浮游在半空,然后如同绳结般扭曲缠绕,又忽地膨胀开来,化作一股飓风,将他卷入其中,再抛起,悬在飓风中心。他看到那座小屋被飓风撕裂成粉末,森林全都被飓风吸引过来,那些树木被摧毁破裂后变作一段段人类躯体的残肢,伴随着血水围绕在乐身遭,幽灵来不及逃脱,它们不停被这恐怖的威能撕裂成碎片,而后又不断重组,以残破的形状在风中凄厉地呐喊,它们全都哀求着乐结束这残酷的刑罚。

乐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突变,不知为何老妪突变作飓风,森林为何变作残肢,更不明白为何自己成了幽灵口中的施刑者。

这惨不忍闻的景象一直持续着,乐也并未如同以往一样通过昏睡而得以逃避,只感到幽灵的呐喊伴着飓风的呼啸逐渐变得疯狂,它们因剧烈的疼痛而哭叫着:“我是谁?”

“我是杀人者!”

“我是被杀者!”

“我是鸡鸣狗盗者!”

“我是摇尾乞怜者!”

“我是苟合滥情者!”

“我是嗔爱肠断者!”

“我是窃窃私语者!”

“我是夸夸其谈者!”

“我是颠倒黑白者!”

“我是混淆视听者!”

“真可怜啊……”

它们不停地哭叫着,直到飓风缓缓消散,那些残肢血水随着散落在地,森林也不复存在,幽灵们跟着窜逃消失,四周再次变得虚无。

乐摔到地上,感到身躯又沉了几分,还未站稳,眼前赫然出现一道洒满血迹的大门,这门横贯世界,其上密嵌残肢断头,每一段手脚都像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挣扎着想要脱出大门,抓住乐,将他拖入门内。那些满口血污的头颅则伸长了脖颈,或痛哭着哀求,或瞪大眼睛恐吓,都在盼望着乐推开大门。

乐连忙后退,跌坐在地,远离这诡异的大门,身后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乐反身凑近细观,是一本书,那书的封皮上,写着一个“乐”字。


睁开眼时,四周一片混沌,黯淡无光。我裹在一团液体之中,伸手触及,皆是肉壁。

我意识到自己被困在这逼仄的空间内。忽的听到一声悲鸣,是生物死亡前的最后一丝呼叫,紧接着便是一阵毛皮撕裂的声响。

终于有光映照进来,我被生硬地扯出,看到的第一样事物,便是一张面庞,那是怎样可怖的容貌?——癫狂的双眼泛着红光,遍身斑驳绒毛,头顶却只耷拉着几缕稀疏的毛发,脸上满是丑恶的褶皱,眉毛因惊喜而夸张的上扬。最可怕的是那张嘴,因饥饿而不停地咂巴,猩红的舌头不住地舔着我的躯体,似乎要将我整个囫囵吞下,尖刻的利齿还沾着别的不知名生物的血肉,阵阵腥臭的气味令我作呕。

它是要吃了我吗?

倏忽间,又从旁扑来一只怪物,要将我夺下。也许是饿得头昏眼花了,只扑倒了那狰狞丑物,丑物不防,双手一松,将我抛远。我猛地落到一道坡上,身体如同被无数根针扎,沿坡滚下,又被一根血肉锁链扯住了。我恨这天生而来的锁链,使我不得远离那两个怪物。蹒跚着立起,看到那锁链直连一具尸体的腹内,却又本能地生出亲切与哀痛,我想这应是我的同类了。

我用细牙试咬锁链,并不十分坚硬,便趁怪物争夺厮杀的空当将锁链磨断,感到身躯忽然虚弱,只得顺着坡滚落至底。回头观望,两只怪物已全无动静,似乎是同归于尽了。这才发现眼下竟是全由同类尸体堆成的山峦,另有其余怪物伏首啃食这些尸体,并未发现身遭就有更为美味的活物。我不敢惊扰,拖着疼痛的身体,歪歪扭扭地逃离了。

我沿着满目苍痍的荒土走了许久,借助路边嶙峋怪石掩挡,使自己不被怪物发觉。

才离尸山时,那怪物模样的生物,因食了我的同类而有了力量,如我一般爬离尸山,若偶遇同行者,有些面露惭愧,有些驻足叹气,有些仍显意犹未尽。彼此交流一阵,抬起前爪,伸出一指至嘴前,比划手势,似已达成共识。亦有意见不合者,则立即被其余怪物围杀至死,分食一番,随后心满意足,各行其路。我见它们吃得开心,趁它们用毕之后,偷偷舔食残骨剩肉,只觉无法压抑的腥臭恶心直冲口鼻,竟无法下咽,只得作罢。

复行数日,这世间生物竟只有我与那怪物,我仅饮低洼积雨,食苦叶杂草苟存,饥饿时更甚生出幻觉——我见那些爬离尸山的怪物,竟渐渐用后腿直立行走,前腿利爪变化消失不见,五指分明,嘴中獠牙尖齿缩短,身上毛发脱落,脸上褶皱愈淡,显露出温和笑容来,只因那獠牙未完全缩回口内,绒毛也未尽数掉落,衬得这笑容虚伪。

我隐匿着随这些怪物走远,它们皆已脱了绒毛,利齿变钝,直立行走如风,眼中红光却愈盛。又学会他们的语言,它们言行间或友好和善,或肃穆庄严。正大光明者,比比皆是,以普济世人自称。我这才知它们原是叫人这一种生物的,因为吃了我的同类“狼”而变作狼形,现又化作为人,姑且以假人称之了。

不知又游弋了多久,其间经过聚落,拥着各样人类,大都病重卧榻,或跪立路旁哭泣哀求,偶有直立行走者,也均绝望地忏悔。假人每逢一处,即振臂高呼:“我们已找到食物了!”,人们见假人体态丰盈,加之饥饿难耐,便不生疑,纷纷随假人去了。那些人分散随假人走远,久不见食物,正欲开口询问,却见假人变成健硕恶狼,将人团团围住。多数人类立即伏地求饶,极少会遇着一两个不屈者。假人就指示告饶的人,群起围攻,那些人乐意至极,一齐扑上踢打撕咬,不一会儿就了事了。等待他们的奖赏,却是自个儿变作了假人的吃食,仅有最凶残的一个能留得性命,与假人共同分享同类尸体,再由假人指引方向,前往尸山去了。如此以往,假人愈多,而人愈少。我心想:似这般法子获得一时温饱,待遍地假人时,它们又当如何自处?又不禁悲恸,不知我的族类是否就是这样消亡的了。

我就这样每日跟随假人,眼见它们“普济”一个个聚落。虽心生厌烦,但也渐渐理解了它们的行径——既然这样痛苦地活着,倒不如死了清净。

是了,这期间,我又学得一个名词“鬼”,是从一个被同类杀害的人类那儿学来的。据他所说,那些假人都应称之为鬼。从他死前那样悲愤的面容看来,这应是个相当恐怖而丑恶的名词了。

随着体型增长,草叶已难以填饱我的肚子,而假人的日渐增多,也使我隐藏自己的行踪变得更为不易。我日复一日的饥饿,也曾逼迫自己学着那些假人啃食尸体,可那血肉一入我口,便立刻变为恶臭的酸汁,使我反呕出更多的食物。我因此不再心存在这无趣土地上苟延残喘的侥幸,放弃了进食,也不躲避假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那些假人初看到我时,并不显露贪食,反而表露出极大的恐惧来,纷纷逃离。不知怎地,那恐惧又慢慢变为崇敬,甚至有的假人跟在我身后,对着我伏地叩头,祈求着施救。真是可笑啊,我自身尚且无处可去,又哪里管得了这些身负累累罪恶的鬼。我也懒得理会它物,仅支撑着空壳般的身躯一步步迈向死亡,每日都有假人对我提些不切实际的要求,我从不做回应。我知道的,这无谓的崇敬用不了多久就会变成贪婪,因为它本就是贪婪的产物。

我也当真感受到了那些伏首的目光渐渐透露出觊觎与疯狂,看样子它们将我当成了什么伟大的存在了呢,它们一定想着,既然吃了我同类的尸体而有了新的力量,那将我活吞了,想必能有更大的恩赐吧。我也不清楚自己拥有什么力量,既然这世上我的同类都已灭亡,仅剩我一个,我应是特殊的吧。

于是我又生出新的动力:我得把自己的肉体献与那些尊敬的不屈者,从那些罪人手下解救他们,若食了我的血肉能获得什么恩赐,那便一道赠予他们吧!只愿他们的族类不再陷入如我一般的悲惨境遇。

我无法说人言,便故作威严的吼叫,以示回应假人的祈祷,这使得它们眼中的贪婪渐敛。引得它们去新的聚落,直盯着那些受苦难的人类,跟随我的假人们立时便明白了,狂喜着去引诱那些可怜的人,只因我的肯定,所以它们比往日更加的昂首挺胸,更加的义正言辞,仿佛自己做的真正是一件善事了。却因漫长的痛苦,堕落与愚蠢在这痛苦的温床上滋长蔓延,我再未遇到那刚毅的不屈者,我注视它们吞食掉一个个自己的同类,听着假人肆意朵颐的欢呼,被吃者无力绝望的哀嚎,因这躯体的疲乏,而故意显得无动于衷,由悲悯慢慢变得麻木,只等它们意识到世上再无同类时,再令它们仔细品味这咎由自取的孤寂。

直到我遇到一位老妪。

当见到假人来临时,她不似其他人一般,既不惊喜,也不猜疑。脸上只有悲痛与坚定,力劝其余人类不要听信假人的话语,可谁人听她?尽数随假人去了,只留她一人,假人也不好强求,打算着吃罢这些人,再回来逮她也不迟。我深知绝无人类能从它们手中逃脱,便惊疑起老妪的智慧,她缘何得知这无人拆穿的骗局?就想趁假人们用餐之际,偷偷折回,救走这老妪。

待我回来时,却见她平静地盯着我来的方向,似乎早已知道我的到来,就只这样静静地等待着,看到我时,一点也没有显露惊讶与恐惧。

我爬到她跟前,正思索如何表示令她与我逃离,她却率先开口了:“吃了我吧。”不待我反应,便已扯下自己的一条手臂,真是离奇呀!我见那些假人分尸时,尚且需要几只一起全力协作,这般枯瘦的身体竟有这样可怕的力量,或是她的身体早就脆弱得如枯枝败叶?

一段手臂落在我眼前,这血肉终于散发了食物应有的诱惑,我本就饥肠辘辘,当下便要按捺不住啃食,却又受以往教训的警示,况且时下境遇实在诡异,就犹豫着围绕老妪爬行。那老妪见我不肯吃食,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笑了,她说:“果然是你了。先吃了吧,这并非你的食物,乃是我的使命,吃了这手臂,你将得以说人言,我再与你交谈,为你解惑。”

那肉果真美味无比,甫一入口,就化作一阵暖流充斥我周身,我惊诧,问:“你是谁?”,仿佛一瞬间,我便具有了言语的能力,更像是我生来就会说话,只不过一直忘记了而已。

她目睹我吃下手臂之后,笑颜更展,不顾自己涌血的断肢,坐在地上,又扯下一条腿来,说:"我与你一样,是生而知之者,生来能思,思后便知。我既是母亲,又是父亲,是子女,更是你的姊妹。再吃吧,吃了这腿,你将得以化作人形。"

我:“我的姊妹?我竟不知我还有同类。”

老妪有所顾忌,犹豫了一会儿,说:“你我并非同类,只因你我在这世上再无同类,所以理应比一般的兄弟姐妹更为亲密。”

我不解,问:“既是最亲密的伙伴,我们携手生存下去不是更好?”

老妪被这话触动了心底的悲伤,欲言又止,只看着我,像是要将我的相貌记个仔细,又忽而轻笑一声说:“你来得太晚,我残余的力气不足以与你同行。如今,我只有以另一种方式陪着你了。”

我:“我看你与那些可怜的人一般模样,你竟不怕死?”

老妪:“你看看身遭这些人吧,他们将四季的花朵烧尽,用血浸透肥沃的田地,残杀殆尽非他族类。他们想尽一切办法掠夺,以期摆脱死亡,却落到这番境地。待一切再无可夺时,竟也朝自己下手了。与其这样可怜地活着,我倒期盼着真正的死去呢,因此才要你吃了我,快吃吧,我等你很久了。人吃了狼会变作狼,狼吃了人自然也会变作人。快吃了我吧,只待你把我吃个干净,你将永远不会饥饿,而我也将与你同往那极乐之地,这是你我共有的使命。”

我疑问:“那人吃了人会变成什么呢?”

老妪低下头去,看不清神色,思索了一阵,又抬头望着我,咧开无牙的嘴,那嘴里漆黑一片,连舌头都快要见不着了,莫名地笑着:“会变成另一个人呀。快吃吧,吃了你就能明白一切了。”

我将信将疑,不过在这片土地上已见过太多的怪事,加之受这言语蛊惑,再也无法忍受饥饿,立即将那人腿吃下了。老妪脸色已然苍白,可仍笑着,虚弱地念出一段无头无尾的谣来:“吃得好,谁想人吃狼,试将假作真。吃得好,孰知狼变人,又拟真为浑。吃得好,且看人吃人,天堂再无门。”,念完,她直盯着我,说:“你变作人后,需明白人都是有名字的,你须得背负这名号,逃离此处,寻得一片新天地,使邪恶的妄语不得侵袭,纯净的灵魂再度安息,切记,不可对此处的生灵再生悲悯,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众生皆苦,汲汲求乐,今后你便称作……”老妪说到此便停止了,临死前似乎想起了什么,满脸惊恐,又像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事物,忽而疯癫起来,她说:“那可怪不得我啊,我实在太饿了,我太饿了……”双目仍径自圆瞪着,似已失了气息,我正哀伤失去了第一个同我说话的伙伴,又见她突然开口,声音却由苍老变得清脆,似乎是一个少女在说:“今后,我们便称作’乐’了。”

我听完,眼见老妪残躯变作狼形,顷刻化为飞灰了,而我如那些假人一般,一堆毛发脱落在地,四肢伸长,脊柱拉扯伸直,不自禁地想要站立起来,感到头顶便是天空。正疑虑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却见那些假人打道回府,他们见了我,四肢飞奔过来,便要捕食我了,我无处遁形,操纵着这陌生的躯体,跌撞着想要逃离,不知前方何时出现的一片枯树林,一道少女的倩影闪过其中,我听到一声:“随我来吧。”,便失去了她的踪影。

我追随那女子进入树林,那树林弥漫着迷雾,月光被树杈切割,又经浓雾过滤,一丝丝散漫地照进林中,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身后群狼也不知去向。一路老鸦悲啼,枯木苍凉,空气中满是血腥的气味,我不敢张望,一心只顾追着前方那道若隐若现的身影。不一会儿,来到一条宽敞的河旁,河对岸笼罩在迷雾中,河上横着一道断桥,那身影走上桥,从断口处跃下,隐入水中。我连忙跑到河边,只见水流平静,水面澄清,没有丝毫波纹,那女子仿佛被这条河吞噬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我并不甘心,朝水底仔细望去,奇怪的是,水面虽然平静,水底却似乎十分湍急,不时有气泡朝水面冲来,可还未到达水面就兀自消失了。

我暗自诧异,便用手拨动水面,随着河面水波荡漾,水底隐约有几个身影在游动。

有一道身影游向湖面,糟乱的头发带着河水,贴在面庞,使人不得看清相貌。它艰难地爬上岸来,对岸边的我视若无睹,并不言语,亦无情绪,只佝偻着身躯径直朝断桥踱去,似乎看不到那桥的断口,又从那儿跌入水中。这时那身影才表露出惊慌,双手在水面上胡乱拍打,可水底更多的手伸出来,将它拽入其中,迅速没了动静,河面再恢复了平静。

我等了一会儿,果然又有一人从水底爬出,仍是固执地朝断桥前行,忍不住提醒:“别去!那是座断桥,你会掉下去的。”

那人听闻停住了,反问道:“你不过河吗?”

我:“我只是来找人的,再说这断桥如何过河?”

它:“我只知桥便是用来渡河的,这桥怎样与我何干?”

说完便不再理会,走向断桥,跌入水中。随后又有人从水底爬出,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我不明所以,只当这些蠢物都是受困于此的水鬼,可为了找到那女子,只得走上断桥,于断口处张望,仍一无所获。沮丧之际,似乎有无数道不同的声音从水底传来。

“过河吧…过河吧…过河吧…”

听这召唤,我脑中一片浑噩,也不自禁地跟着念道:“过河吧…”,随之眼前断桥延伸,通往彼岸,那儿正是那女子在向我招手。

我痴了似地迈开步伐,那桥路随即消失不见,我摔落下去,立时便有水鬼将我拖入深渊。我沉溺到水底,河水灌满了身体,可并不觉难以呼吸,待双眼适应幽暗,见到众多水鬼浮在身遭,数不清的毛发在水中蛇形蜿蜒,无数双惨白的双眼盯着我,它们缓缓唱道:

“往生河旁多少厉鬼,”

“黄泉路上搬弄是非,”

“已死之魂无处可去,”

“未死之人插翅难飞!”

众鬼开始大笑,声音变得激烈:

“将那稚子呐,拽入深渊!”

“将其四肢呐,揉软折磨!”

“将其心肝呐,洗净掩埋!”

“谁管他人黑白对错,”

“孰知彼岸有无花开。”

“诸君金身宝冠,无喜无哀, ”

“万象欣欣向荣,无灾无祸。”

“众生幸福平静,无量慈悲,”

“千鬼一面笑容,此乃天国!”

唱毕,它们就一齐游掠过来,一个个都张开了血口,咬在我身上,当下就要将我撕碎了,我瞑目待毙,全身肌肤都被利齿扯咬,又有一阵力量从下把我托浮起来,我睁眼一看,水底密密麻麻的气泡涌上来,那些水鬼不慎触碰到气泡,随即皮肤溃烂焦黑,露出森森白骨,毛发卷曲着火,散发阵阵恶臭。我浮上河面,水面沸腾不止,一只只水鬼陈尸其上。那气泡将我送至岸边,有一双手把我捧起,搂在怀中。我这才惊觉,我的躯体早已被水鬼啃噬干净了,只余一颗头颅。那人身形似位少女,面庞罩着一层水波,不停流动变幻着,仅一双油绿的眼眸坚定不移地望着我,我的脸上被浸湿,是她在落泪,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我感受到了这怀抱的温暖,迫切地想要伸手抚摸那张面庞,却只能徒然望着她,她还想再跟我说些什么,又见周遭水汽不停升腾,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迷离之中,隔绝了声音,光明还有梦境。

待水汽消散时,那少女早已不见,我浮在空中,四肢俱全,底下是一口巨大的锅,锅里油面翻滚沸腾,炸起一堆激烈的油星,锅底下是一片熊熊烈火,那火蔓延极远,将眼见之物全都烧得通红,再定睛细看,有一堆鬼魂在那火中围着巨锅舞蹈,它们皆戴着枷具镣铐,不停地跳着,但有疲倦者,仅歇息的一瞬间,便会浑身起火,灼烧的痛苦又激得它们重新动作。它们越跳越高,越跳越轻,终于有那么一两个能跳进锅里,那滚烫的油又将它们炸得浑身起泡,体无完肤。更有不知从哪里展过来的树枝伸进锅里搅动戳刺,等它们奄奄一息时,才一个个捉拿出来,揉捏挤压,扁成一张张纸,拘禁在树枝变化成的铁架内了。

我漠然地看着这一幕,忽感到腹内鼓胀,像是吃了什么难以消化的食物,一阵疲倦席卷而来,又冥冥中听到了似已叫了我千百遍的呼唤。于是我双手朝面前空气虚推,一道大门果然显现,被我推开,门后一片光亮,隐约有一个个灵魂在无忧的沉睡,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那些油锅里的灵魂见状,如蒙恩赦,拼命从锅里挣脱涌到门前,欣喜地想要去那门后的世界。

老妪:“仍是不走吗?”

我不言。

狼:“那就再等等吧。”

老妪冷笑一声:“等什么,等一个不存在的人吗?”

我:“我并非要等谁,我只是在等待而已。”

我们皆不言了。

不料那些幽灵在门前驻留了片刻,又回过头来对我唱道。

全世界是一个舞台,

无论男女都是戏子。

他们都有下场的时候,也都有上场的时候。

最初是婴孩,

在母亲的怀中啼哭呕吐。

然后是牙牙学语的学童,

像蜗牛一样慢腾腾地拖着脚步,

不情愿地呜咽着。

然后是情人,

像炉灶一样叹着气,

写了一首悲哀的诗歌咏着他恋人的眉毛。

然后是一个斗士,

满口发着古怪的誓,胡须长得像豹子一样,

爱惜着名誉,动不动就要打架。

然后是智者,

胖胖圆圆的肚子塞满了肉,

凛然的眼光,整洁的胡须,

满嘴都是格言和老生常谈。

最后变成了步履蹒跚的龙钟老叟,

眼里一切模糊,腰边悬着钱袋;

他那年轻时候节省下来的长袜子,

套在他皱瘪的小腿上显得宽大异常,

他那朗朗的男子的口音,

又变成了孩子似的尖声,

吹着口哨,

终结着这段古怪的多事的历史的最后一场,

是再来的幼稚,全然的遗忘,

没有牙齿,没有眼睛,没有口味,没有一切。

我听完,说:“知道了,你们先走吧。”

幽灵们不再停留,尽数飞向门后了。

那门关闭后,又脱落些灵魂下来,继续跳入火中。我腹中的鼓胀令我疼痛,我更疲倦了,忆起尸山的方向,变作狼形,缓缓地朝那儿爬去。

我爬上那层层堆叠的尸山,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远处有道饥饿的身影朝我奔来,它的利爪划开我的肚皮,那疼痛随之消失了,我想:这次应该来得及了吧。



乐行走在一片压着浓雾的森林之中,月光幽微,诸事不明,他迷失在中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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