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窗外的雪白在连日来的阳光普照下消融了大半,粉艳的腊梅也愈发娇俏,这般春光多一分则媚少一分则素,如此正是恰恰好到婉转动人,但沈月白的眼里却已经放不下其他东西了。他一手撑头一手拿起摊开的竹简,偷偷为旁边那伏在案几上睡得正香的少年挡住夫子随时看过来的视线,以及,他窥视他的目光。
少年生就一副俊秀模样,领口一圈貉子毛衬得他更是肤白如脂,如不是嘴角边隐隐流下的可疑液体破坏了整体形象,真可当得上是仙人一般的美少年。
“烤鸡……”少年砸吧着嘴喃喃,浑然不顾周围投转过来的视线将头扭到另一边继续做自己的春秋大梦。
沈月白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一声,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俊脸绷成愠色,周围同窗立刻收回不满的神色,转过身子低着头装起石头。
“夫子,今日可是上元节,难道不能早些下学吗?”
“下学?额……的确快到下学时间了,”夫子看了看阳光正盛的门外,也只能负着双手暗叹一声,谁让他沈月白是这岳麓书院的大金主呢,“那就下课,大家——”
夫子的家字被沈月白的一挥手堵在喉咙里,然后默默卷着东西和周桌的学子一块儿作鸟兽散,整个过程不可不称得上默契。
许意在悉悉索索的声响中又将头拧到沈月白这一边,不安地缩了缩鼻子,然后抖动着长睫回过神来。他用雪白袄袖随意擦着嘴角的口水,因为被吵醒而迷糊氤氲的眸子在看到众同窗陆陆续续带着书篓跑掉的时候顿时亮了起来,“下学了?”
“是啊,今天晚上是上元节灯会,所以夫子提前下学了。许弟,晚上我们一起游园看灯怎样?”沈月白刚才还丰神俊朗气势凌人的面孔顿时变得傻气起来,看得他身后抱剑而立的沈若年一阵气闷自家主子实在是不争气。
明明沈家在生意上强过许家那么多,偏这十三岁就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夺得家主之位的沈月白对许家独子许意就一副狗腿模样,也不知道那文弱小子有什么好的,况且——还是一不识好歹的货!
“呃,这个,”少年原本雀跃的表情露出一瞬间的尴尬,他飞快地将桌上的东西收拾进书篓里,然后转头对满脸傻兮兮期待的沈月白扯出一个强自的笑容,“今天晚上我有事诶!抱歉沈兄,我实在是去不了!”
说着说着许意就背起书篓也不等沈月白就冲了出去,一直到登上自家马车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玉白中带着娇俏的脸庞爬上一丝少女才会有的羞涩。
一年中唯有上元节这一天,当所有出嫁或是未出嫁的女郎都出门游赏的时候,他才可以作为真正的自己,穿着华美女装隐藏在姹紫嫣红中穿梭在世人面前。
众人眼里狡黠叛逆的许家独子许意,本就是聘婷女儿家。
2
洛水江畔绵延了十里灯火,桥下艄公载着一对对结伴而行的男男女女穿梭往去,集市上热热闹闹胜过白日,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些女子提着罗裙踮足赏看,更有不知是打着什么谜语的彩灯引得一干女眷娇笑不已。
一个罩着面纱穿着白狐狸毛斗篷的少女却是独身一人在灯火丛中走走停停,虽看不清面容也能从那袅娜的身段中窥得她不俗气质,每每有多情公子上前搭讪,少女不言不语绕路走开,如此也就无人再上前自讨无趣。
许意这般自得其乐地看了许多灯盏,不知不觉中近了平日里最是喜欢的福记烤鸡铺,肚里的馋虫一下子被勾了出来,于是抬腿朝着正装着门板快要打烊的铺子跑去。
“小哥,我要一只鸡!”许意抵住门板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哟,姑娘您来得也太是时候了,正好就剩一只,如果来晚了可就关门了,”小伙计把木板放下,拐到柜台后面拿出一只油光滑嫩的鸡来,“我这就给您包好——”
在许意流着口水眯眯笑的时候,一锭元宝从她的头顶划过落到了铺子的柜台上,霸气十足的男声刚刚传来就让许意浑身一震。
“姑娘,这鸡能否让与在下?”沈月白上前一步和许意并排而立,问话是用商量的语气,但那表情和语气完全是准备赤裸裸的抢夺。
沈月白温柔的,傻气的,甚至是讨好的模样许意都领教过,唯独这种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她可是从未见识过,理智告诉许意还是夹着尾巴默默跑掉为好,但这实在是不符合明摆了被挑衅了更是要挑衅回去的许意的个性。
想她许公子从小到大也不是吃素的主!
少女从毛茸茸的袖兜里掏出两锭元宝,“啪嗒”一下重重地搁在柜台上,因为怕被认出,面纱下的脸偏都没有偏一下,这‘目不斜视’的动作在沈月白眼里硬生生看成了瞧不起他,一怒之下也生了拼比之心,于是从自己的钱袋里掏出几枚元宝比刚才更拽地“啪嗒”锤上了柜台。
“啪嗒。”
“啪嗒。”
……
福记烤鸡铺的伙计抱着裹好的鸡,眼睛在两人不停地搁元宝中轮转,完全没搞清楚他今晚卖一只几百文钱的鸡怎么能搞出这么多金元宝,而跟在沈月白后面的沈若年更是抚着额头惆怅自己跟的主子怎生越来越不靠谱。
在少女目不斜视地扔了十来个元宝之后,轮到沈月白继续时,他一再摸了摸空无一物的钱袋,又摸了摸被无耻搜刮来的沈若年的钱袋,彻底黑了俊脸。想他富可敌国的堂堂沈家,竟然第一次在财大气粗上吃了瘪!许意更是在沈月白锅底一样的脸色中得瑟地叉着手扭了扭小蛮腰,雪白的面纱也在微微的晚风中左右晃动露出洁白诱人的下颚。
沈月白这下子怒极反笑,上元节本来就是女子出门寻会良人的节日,一个女子这种时候还带着面纱出门,不是丑就是背着家中禁令偷跑出来,总之就是见不得人!
男人心下立刻生出恶念,对旁边哭丧着脸的沈若年甩了个眼色,然后耐着性子开始说话,“这福记烤鸡是我一个朋友极爱吃的东西,在下是上京沈家沈月白,真心想和姑娘打个商量……”
为了朋友就应该横刀夺爱吗?许意在面纱下自以为别人看不见而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就在做这个怪脸的一瞬间脸上一凉,面纱就被悄悄靠近的沈若年掀了开去,那翻白眼的动作不出意外的落入了还在继续叨叨的沈月白眼中。
沈月白先是愈发的怒气,然后一瞬间变成了外焦里嫩的宛若雷劈。
“啊!”许意捂着脸乱走几步,撞上沈月白已经石化了的胸膛,然后又如脱兔一样跳开。
“你、你、你——”向来伶牙俐齿在生意上以毒舌著称的沈月白结巴起来,指着许意的手指哆嗦着和发了疯差不多。
许意此时倒是放了捂脸的手,佛开遮着面颊的长发将整个脸孔大大方方露了出来,然后朝沈月白和沈若年两人分别一礼,动作娴雅如行云流水。
“原来是沈公子,小女的胞兄常常提到他有一好友姓沈名月白,真是失礼了。”
3
上元灯会过后,许意因为心虚而装病请假在家,虽然许老爷每日咆哮百八十遍,她也梗着脖子不敢把装病的缘由说出来,更不敢到书院面对沈月白。
那天晚上东扯西拉倒貌似是把沈月白和沈若年两人给糊弄过去了,可是那种她这个许意的同胞妹妹因为体弱多病而一直养在家中不被人知也不得见人的鬼话,她自己都觉得扯!话说要是让老爹知道她差点被揭穿了,那可不是屁股开花就可以解决问题的!
这上京许家若是连继承家业的男人都没有,将会迅速被直系本家的人给吞并,那几百号依靠许家生存的家仆佃户还有老爹辛辛苦苦打拼下来的产业将何去何从,在那些败家子手中会沦落到什么境界不得而知,这也就是许意决定遵从许老爷的意愿装一辈子男儿身的原因。
本来是想在家多住几天,估摸着沈月白那厮把遇见许意他妹这事淡忘得差不多再去书院的时候,同样消失许久的沈月白半个月后倒是派人登门来了。
他派人来探病也就罢了,关键他最重要的目的是来提亲!
鬼才相信那天晚上“啪嗒啪嗒”扔元宝扔得差点想杀人的沈月白能对他‘妹’一见钟情!
站在大厅上,看着沈若年指挥着一干沈家下人抬进来大大小小扎着喜庆红绸的聘礼箱子,许意想一掌劈了自己。
“许老爷,许公子。”黑衣剑客抱拳微微屈身,正准备步入正题就对许意发病一样在他面前手足乱舞微微皱眉,于是伸手从怀里取了族里特制能包治百病的瑜锦丹递了过去,同情地点点头以示安慰,然后径直绕开许意。
“沈若年奉家主沈月白的命令,特来向许老爷的令嫒提亲,希望能迎娶许小姐为我们沈家的当家主母。”
“提亲?”坐在上首的许老爷一听令嫒两字彻底直了身子,杀人一样的目光射到颓丧着脸的许意身上,却又有些不解,刚刚沈若年不是喊了那混账许公子的吗?看上去不像知晓她的女儿身份啊?
“的确如此,我们家主在上月灯会上对许公子的妹妹许小花一见钟情,深思熟虑之后才做出这个决定,不知许老爷意下如何?”沈若年俯身又一抱拳。
妹妹?许老爷皱着眉头瞪着站在沈若年身后的逆子,用眼神询问。
我也没有办法啊,老爹,不要怪我!少女把脸鼓成包子,双手合十对着许老爷拜了拜。
剑眉星目的许老爷用手摩挲着下巴,看着许意还在合十而拜的动作,略一思索,莫非是许意这混账终于干了件好事,结拜了个无父无母的女子,然后有了现在这能入向来眼高于顶的沈月白法眼的义妹?这么想着就愈发确定自己的想法,绷着的脸绽出一丝笑意,看着许意摇了摇头,在沈若年看不见的地方把大拇指翘了起来。
莫不是,老爹有了对策?许意见许老爷一脸高深莫测地对她伸出大拇指,包子脸松下来,心情转阴为晴,立刻无声的拍了下手眨巴着眼睛也伸出大拇指。
于是父女两人都很满意地哈哈笑,觉得这来自于血缘间的默契真是妙不可言。
“真是我们许家高攀了。”许老爷摸着胡子摇头,许意无限赞同地猛点头,却被刚刚还谦虚惆怅的老爹此刻激动万分地拍着桌子跳了起来的动作吓傻了眼。
“可是沈家当家的一番厚爱,我们怎么能够拒绝?老夫绝对同意这门亲事!老夫全家都同意这门亲事!”
许意差点血溅当场。
4
春天来得格外突然,仿佛一夜之间整个上京的花都开了,沈府的亭台楼阁间也换了一派装扮,一袭淡青色袍子的男子坐在暖意融融的花园里一边品茗一边下棋,一个人同执黑白二字自顾自下得纠结无比,而他身后抱剑站立的黑衣男子看着自家主子同样也纠结无比。
“老爷,”沈若年虽然是个冷血的剑客,但是这些天观察沈月白倒也看了个通透,和许家小姐定亲这事并非让沈月白有多么开心,反倒一日日地是更生烦恼,“既然您也并没有多么喜欢许小姐,何必要去订那门亲事?”
男人正准备下子的手一顿,把那枚白子顺势握在掌心。
其实在那天上元灯会遭受到重大刺激之后,他就开始无数遍地审视自己的内心,和许意一天天相处的日子,越是开心就越是苦涩不已,以前不知道为什么,直到那天见到和许意一模一样的同胞妹妹,他才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对许意是存着一些龌蹉之心的。
这种龌蹉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就像是自己喜欢的一件宝贝,明明疼到骨子里去了却因为那宝贝绝无可能属于自己而变得无所适从。
所以,就算是一件仿制品也好,总比一无所有来得强。
沈月白的俊脸挤出一个不是笑的笑:“你这个木头,什么都不懂。”
“沈月白!你这个变态!”一道娇小的身影伴随着他怒喝的声音从园子口闯了进来,沈月白一抬眼就眼眶发涩。
这么多天不敢去书院,怕的就是面对那人控制不了自己,现如今那人就是打他骂他怎么也好,总抵不了他此刻再见到他的欢喜,这个时候他才发现他真的真的是很想念许意。
许意一张脸因为跑动微微泛红,即使是春寒料峭的时候还渗出些许汗意,只是这跑动的姿势微微有些奇怪,圈着腿如同能直线行走的螃蟹。
说起这个许意是一把辛酸泪,自她终于告诉老爹事情真相之后,就被许老爷抄起棍子毫不留情地痛打了一顿,将将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能下地了,她就顾不得长在见不得人的部位的伤,跑来要将导致她直接悲剧的罪魁祸首也痛打一顿。
在许意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疯了一样冲进来时,身后一群丫鬟婆子侍卫什么的也一窝蜂追在后面,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一直以来沈月白对许公子的好可是天上有地上没的,拉坏了可了得!
“我要杀了你!”许意呲牙咧嘴地朝一脸深情的沈月白扑过去,无奈连三米内都没近到就被沈若年提着衣领前进不得。
人是动不了,可是嘴巴还能动啊,许意继续踢楞挥舞着四肢,把手里的擀面杖一把抡到沈月白头上,砸出‘嘣’的一声响:“你给我退婚!不许娶我妹妹!不然、不然我就跟你绝交!绝食!绝你子孙十八代!”
一干人等登时屏住呼吸鸦雀无声,静待主子发话把这脑子有毛病的小子剁了喂狗,没想到自家主子更是个脑子有毛病的,只见沈月白完全不觉得痛,反倒脸上挂着这段时间来最最温柔的浅笑,用最最欢喜的语气问道:“你不喜欢?”
“不喜欢!打死我也不喜欢!”
这年的春天终于在少女怒气冲冲的否定句中来到了,沈月白信誓旦旦承诺了一定退婚并极尽抚慰地把许意那小子送走之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花园里还不时蹦出几声傻笑。
这下沈若年担心了:“老爷,你不会是砸傻了把?”
“若年,你没发现许弟其实是思慕我的吗?”丰神俊朗的男人把手心里的白子塞到嘴里,傻兮兮地嚼起来。
沈若年扯了扯面皮,他还真没发现那个一脸杀意把英明神武的主子头上打出一个大包的许意思慕他。
5
杨柳依依的洛水江畔飘着十来座画舫,纵是在这画舫里往来的都是当今绝世的公子女郎,也未曾见过这般妍丽倾城的少女。这是第一次许意在不是上元节的时间里女装出现,而且破例没有带面纱,许家有一双儿女的消息已经在坊间传开,没有必要再遮遮掩掩。
少女提了裙低眉顺目地入了其中最豪华的一座画舫,落座后即有人沏上香茶,然后几个华衣女子在许意面前隔上一盏屏风。还没有半盏茶的时间,沈月白也来了。
就在前几日,沈月白去许家退了婚并且赔了不少钱财,许老爷也没有再多叨叨许意,唯一让她难以忍受的惩罚就是从今往后哪怕是上元节那一天也不允许再穿女装出现。这一次赴沈月白的约,一来这可是最后一次她穿女装的机会,二来她也实在是想听听都退了婚沈月白还想对她说什么。
男人芝兰玉树的身影在屏风外面落座:“今日特地请许小姐来,是沈某心下愧疚特地想向许小姐道歉,唐突之处也请见谅。”
许意兀自点头,等着沈月白继续说下去。
“可是解除婚约的原因沈某觉得必须告知许小姐这才能安心,也希望许小姐谅解。”沈月白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他和许意的事本是和任何人无关,但唯一对不起的人就是这无辜少女,况且她还是许意的胞妹。
沈月白的迟迟不开口让许意心里直痒痒,难道不是因为被她的恐吓给吓住的吗?难道还有内情?在脑子里迅速闪现出各种狗血剧情,少女在凳子上兴奋地扭动着屁股,向前探了探身子,“什么原因?”
“我与你哥,”男人停顿片刻,然后一字一顿的说了四个字,“两、情、相、悦。”
他和我哥两情相悦。果然是有心上人啊,少女捂着嘴偷笑,平时和沈月白那厮相处怎么都没发现他还能有心上人呢?
可是我哥,我哥……许意顿时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和沈月白两情相悦啊!
“你撒谎!”
“沈某没有。”
“你这个变态,喜欢男人!”
“可许意也喜欢男人。”
“废话,许意喜欢女人才是变态!”
“那就是了,他喜欢我。”
“……”
6
许意彻底的和沈月白断了联系。
她迅速退出了自己的书院生涯跟着许老爷开始学生意,只要是沈月白的邀约一律推辞,只要是有沈月白可能在的场所一律不去,沈月白登门拜访都以不在搪塞,甚至有的时候在路上偶然遇到许意也像避瘟神一样避开,这次数多了沈月白也看出了端倪。
从那次知晓许意对自己的心思之后,至今沈月白连一句话都没有对他说上。
“若年,你说许弟为何要躲着不见我?”月色浩袅的夜晚,男人皱着眉头斜靠在书房的软榻上抱着酒坛喝得微醉,胸前的衣襟湿了大半。
沈若年倚着窗口抱剑冥思。他是放浪不羁的剑客,自是不觉得男人和男人相爱有何不对,只是觉得许意那家伙实在当不起他主子的厚爱。
“明明他都那么喜欢我,知道我和他妹妹成亲就那么生气。”沈月白提着酒坛又灌了两口酒,被凉风一吹剧烈咳嗽起来,发丝凌乱地搭在脸上颇有落魄颓废之感。
沈若年摸着下巴:“若说生气就算喜欢的话,上次在画舫许小姐一听你们的事就那么生气,搞不好她已经喜欢上老爷你。”
“那又怎样?”
“依照许公子对胞妹的喜爱,估计断然是不能再和伤了她心的男人继续来往了。”
“所以他就忍心伤害我?”
沈若年郑重摇头,背着双手寂寥悠远地看着窗外的明月,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剑客也有当大家的潜质:“也许他更是在伤害自己。”
一听许意可能比自己的心更难受,沈月白的心立刻揪了起来,恨不得代替那人受这千刀万剐的痛,一边是在娘胎里就靠在一起的妹妹,一边是伤害了妹妹的心上人,确实怎么选择都不好。男人懊恼地掷了手里的坛子,狠狠捶打着脑袋,觉得自己这个恋人实在是做得不贴心,连这一点都考虑不到,还浪费时间在这里自怨自艾。
“那你说可怎么办?我是决计不想永远和许弟分开的!”
在沈若年一语道破天机之后,沈月白登时将一向视情商为零的剑客奉为情圣,然只有鬼才知道,这两个明明在情字方面实属蠢货的人凑到一起整出的反正不是好事。
“直接翻墙到许公子寝居,用老爷你那三寸不烂之舌来打动他!或者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他当场拿下!”沈若年一手握拳一手成掌狠狠击在一起。
7
这些天来许意常常问自己,这么过着到底开心吗?但答案从来都让她更难过。那些和沈月白同窗读书的日子,和沈月白一起出游的日子,和沈月白嬉笑打闹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不过是钻进了一个幻境里,等钻出来的时候其实和最开始没有什么区别,然而那真真实实的失落常常溢满她的内心。
因为她不可揭穿的秘密,她和沈月白连朋友也做不成。
原来她也是喜欢他的。
少女将头搁在浴桶边上,乌发垂肩,蒸腾的水汽将原本玉白面颊熏得酡红,双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向颈脖处泼水。
这厢沈月白早就已经翻过了许府的围墙,以前一身武功在沈若年的保护下毫无用武之地,现在想来以前辛辛苦苦练功扎马就是为了这般时候,实在是可称得上台下十年功,台上一分钟。在一番躲避、飞身、隐匿气息之后沈月白轻轻松松地就来到了许意的寝房。
男人贴着墙左右看了看发现许意这边连一个丫鬟婆子也没有,暗觉连老天也在帮自己,于是大大方方地夺步朝门口走去,然又觉得既然是幽会还是跳窗更有意境,于是整理了几番特意为今日挑选的集飘逸和儒雅为一体的白色锦袍,把一丝不乱的发束再次打理一次,就向亮着灯的那边窗口走去。
微黄的灯光和时不时的水声越来越近。
莫不是许弟在沐浴?沈月白手指搭上窗棱,心头微跳。男人强装镇定地伫在窗口规规矩矩看起月亮来,窗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如果事情真的能毫无波折的这么发展下去,沈月白这心有邪念的伪君子估计得挠着胸口心痒而死,所以上天垂怜他情路坎坷又给了他一个机会。
“快点快点,估计少爷的水都要凉了!”一个小丫头远远出现在回廊拐角,而后面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告诉沈月白这一来还不是一个人。
男人皱着眉弹了一把衣袖,想了想自己是爬上屋顶为妙,躲在花丛中为好,还是直接破窗而入央求许意不要告发他最保险。
最后鉴于怕爬屋顶腿软,躲花丛遇到花粉过敏,沈月白还是被迫选择了最后一条路。
“砰!”沈月白一掌击开木窗,卷着身子跳了进来,漂亮地在空中打了个翻然后用自以为最潇洒的姿势落在地面,诱惑地将一根手指贴到唇边这才抬起长睫:“嘘——”
这声嘘相当有效,果然整个世界都宁静了。
换句话说包括沈月白这蠢货和许意这倒霉蛋在内的两人都宁静了。
少女张大了嘴巴靠在浴桶边,水珠儿从头发、脸颊上滴落在水面上,而那一览无余的精致锁骨下拥有着寻常男人都不可能有的弧度。
那是什么?沈月白呆滞地保持着手指贴唇的姿势,眼睛很不礼貌地盯着许意的胸口。
“你……”许意哆哆嗦嗦也才挤出这么一个字。
“我……”男人漾起醉人的温柔,心疼和伤痛从明亮的眸子里溢出来,他定定地挺直背脊握紧双拳,用十万分的真诚告诉许意:“我不介意你是什么样子,哪怕你是人妖。”
人妖、人妖、人妖……这两个字在许意的脑子里炸开,她从浴桶中甩出擦身的帕子,一把砸到男人悲悯怜爱的俊脸上。
“你才是人妖!你全家都是人妖!”
8
在沈月白被逼写下绝不透露许意是女子的秘密不然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的字据,然后接着被打杀出许府之后,许家还是乌云罩顶。
许意被罚跪在牌位前一天一夜,并且发誓绝对再也不和沈月白来往,许老爷有的时候看着女儿单薄忧郁的背影也会觉得自己狠心,然而牺牲她一个人的幸福也算成全了整个许家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幸福,这旁系许家产业虽不算太大,但也绝不能因为许意的女儿身而把它落在本家的那些败家子手里。
为了彻底绝了沈月白的念想,也为了监视许意,许老爷还是决定忍忍心给许意招一个知根知底的夫人,正好许意也是到了娶妻的年纪了。
于是许家独子许意要娶妻的消息就这么在上京的大街小巷传开了,现在许家可算是被媒婆子踏破了门槛,想那许意可是没半点不良嗜好家底又好的美少年,在上京也不过微微比沈家家主沈月白人气稍低而已。
当然这些都只是做给其他人看看的样子,实际上许老爷早就安排了女子,只等着最后出场罢了。
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明明是很正常的事情,偏偏怎么就被告了!
被告的原因还是许意这个负心汉,在某月某天一个月黑风高夜里搞大了某良家少女的肚子,然后拍拍手把人家给抛弃了还要另娶新欢!
这是何等恶劣的行径?整个舆论导向都直指许意让人愤慨的行为。
对!这是何等恶劣的行径!明明她一个黄花闺女怎么被讹成负心汉?凭她还搞大人家的肚子?简直屁话!许意青着脸在一片骂声中被推进了衙门。在公堂之上,一个妇人素衣墨发顶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坐在一张椅子上,看那身形,貌似有些熟悉……
“喂!你谁啊!你干嘛讹我?”许意还没走近就已经暴走,双手被衙役拉住也阻挡不了她要冲上前咬人的冲动。
“你们不要把我夫君拉痛了!”那女子泪眼盈盈地转过脸,似因为紧张许意而站起,又在瞬间捂着肚子一脸痛苦地坐了回去。
纵然这女子把脸涂得跟鬼一样,纵然这女子穿的跟乞丐一样,纵然这女子化成了灰变成了土,许意也认得出,这货明明就是沈月白好吧!
“沈月白,你想干嘛!我告诉你,你别以为大人会相信你的鬼话!”
“停!”惊堂木一拍,带着官帽的大人拿起大笔在案上重重一挥,“此案已结。人证物证俱在还有许意自己也伏法认罪,罪名成立!”
“人证呢!”许意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变成罪名成立了?
官老爷指了指站在堂下一溜人,男女老少一应俱全,特别以沈若年为首的人证齐齐点头。许意咬牙切齿,算你沈家钱多人脉广!
“物证呢!”
官老爷指了指放在另一边垒成小山的东西,书信玩具,糕点茶叶要什么有什么。这明明是她以前塞些破玩意儿向沈月白讹银子的好吧!
许意吐出一口浊气:“那我什么时候认罪了?”
“你不是喊了她的名字了吗?这说明你认识她!”官老爷把写着‘沈悦佰’三个字的罪案扬起来给大家看了看:“那不就得了!”
“好好好,你们、你们……”许意两眼一翻彻底晕了过去。
许府张灯结彩,房檐上的灯笼统统换成了红色,喜字贴得满窗户都是,登门道贺的宾客络绎不绝,无论是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只要进来喝杯酒就能拿到红包,明明只是被强制办的亲事,排场倒是大得惊人。
据说这婚礼是由沈家一手包办,手笔自然是大,只是为何许家少爷娶亲沈家要横插一手,没一个人说得清。
许意穿着大红喜袍牵着明显高过自己两个头的新娘,脸上的表情很臭,闭着嘴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沈月白,你是傻瓜吗?你要一辈子扮女装?”
“还有啊,过火盆我可抱不起你!”少女扁嘴把脸偏到一边。
红盖头下的人曝出一声轻笑,然后在许意毫无准备的时候一把揽上她的腰,轻巧巧地把少女抱起搂在怀里,周围看热闹的众人皆是惊讶地磕掉了下巴,喜婆更是挥着手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自古以来还从来都没出现过新嫁娘抱着新郎过火盆的先例啊!更何况那新娘不还是有孕在身么!
“喂!你干什么!”许意踢楞着双腿,恼得满脸通红。
“你抱不起我,我抱你好了。”沈月白垂下头看着怀里只有自己才能窥见的娇羞,双眸相对的瞬间男人更加收紧了双臂,为了和许意在一起他要一辈子女装,放弃所有的一切,包括让贤他辛苦抢夺的家主之位,但这都不重要,他有她就够了。
“沈家才俊多如牛毛,而你许意却只有一个。”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