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视，偶然收看到《午夜奇迹》。这部影片取材于二战时期发生在丹麦的真实事件，情节很简单，但十分动人。1943年9月，驻哥本哈根的德国占领军将军奉希特勒消灭犹太人的疯狂命令，精心策划了一场秘密抓捕这个地区所有犹太人的阴谋。抓捕行动定在10月1日午夜。这一天是犹太历新年，每个犹太人都会按他们的传统留在家里过年。午夜抓捕，可以把这个城市的7500名犹太人一网打尽。
一位有良知的德国人悄悄把绝密计划泄露给了丹麦人。为拯救犹太同胞，哥本哈根的市民们迅速行动起来。基督教医院的科斯特大夫是在这场拯救行动的中坚。他秘密串联了许多基督徒向受难的犹太同胞伸出援手，接纳他们来家中暂避一时，又发动医院全体员工利用医院的病床、礼拜堂藏匿了大批犹太人，还说服了担心拯救行动会累及子女的妻子同意把一个犹太家庭接来藏在自家阁楼。
10月1日午夜，德军军官率大队士兵闯进每个犹太家庭。但7千多个犹太人似乎从哥本哈根突然蒸发了。整个行动只搜出202人，还多半是行动不便或不愿躲藏的病人、老人。德国将军恼羞成怒，把非犹太人住所也列为搜查目标，下令第二天在城内和市郊同时展开搜捕，并封锁了通往瑞典的海面。科斯特大夫和一直瞒着父母从事抵抗运动的儿子都在争分夺秒跟德国占领军枪时间。在护送犹太人出海的行动中，不期而遇的父子二人并肩战斗，与当地抵抗力量一起共同抗击赶到渔村的德军。
在德军连续几天的大搜捕中，7500个犹太人总共464个被捕，7000余人成功逃离丹麦，到了瑞典。他们大多活着看到了纳粹德国的覆灭。战后重返祖国，回到哥本哈根时，很多人发现邻居们一直在帮自己照顾店铺、房舍，修剪花园。
在世界性反法西斯战争中，这个发生在丹麦首都的故事对于战局发展并不重要，但却蕴涵着反法西斯战争的真正主题——维护人性、捍卫欧洲的人道主义传统。六十多年前，纳粹德国在欧洲横行无忌，连丹麦这样的中立国也不能幸免于被占领。铁蹄所到之处，一如在德国已经发生的那样，是对人道主义的彻底颠覆和前所未有的人性灾难。侵略战争本身就是人性灾难的渊薮，但纳粹制造的人性灾难中，最骇人听闻的还不是战争行为对人性的扭曲，而是在战争行为之外专门针对所谓劣等种族施行的有系统的反人道政策：煽动种族仇恨、进行种族隔离，最终实施种族灭绝。在历史上就因欧洲的宗教、种族、经济等历史恩怨长期受猜忌和排斥的犹太人首当其冲，落入最深重的苦难。在把犹太民族树立成国家敌人的过程中，纳粹政权交替利用仇恨、贪欲和恐惧。这些手段最大限度地释放和刺激了人身上的恶，使人性法则到处遭到无情践踏和毁灭性破坏。
在人类历经长期进化、探寻确立起来的人性法则中，最为重要的是同情；被纳粹挑动的种族仇恨践踏和破坏得最厉害的也是同情。同情是一种由人及我、推己及人，与他人命运相共鸣的心灵能力。这种心灵能力是健全人性的最基本标志，是维系社会联系和团结人类的重要力量。这人性力量既脆弱也强韧。它可能被恐惧削弱，被贪欲遮蔽，被仇恨吞噬，但人要战胜恐惧、超越分歧也有赖于它。纳粹控制下的欧洲，笼罩在每个人头上的恐怖阴影、仇恨气氛和疯狂肆虐的贪欲，使许多人损失同情心而麻木、冷漠、冷酷，成了野蛮杀戮的看客和帮凶。但与此同时，各国都有人在极端严酷的条件下冒着生命危险对受难者施援，在黑暗的长夜中彰显了人性的光辉。
发生在丹麦首都的拯救行动是人性对武装到牙齿的野蛮的胜利。这个给全世界贡献了安徒生的北欧小国有着宽容的传统，基督徒与犹太人长期友好相处。德国在1940年4月占领丹麦后，一次又一次想掀起反犹浪潮。然而，纳粹按种族划分人之优劣的做法不断遭到从国王到民众的抵制。在整个欧洲迷失于希特勒挑起的排犹疯狂之时，丹麦多次挫败德军当局的反犹企图。1942年9月国王克里斯蒂安十世拒绝了纳粹要求他通过的反犹太人立法，使纳粹借立法把迫害犹太人合法化的图谋破灭，这大概是纳粹反犹政策在丹麦遭到的最严重挫败。
1943年9月的秘密抓捕计划是合法化图谋破产后的另一手。然而，对以科斯特大夫为代表的哥本哈根基督徒来说，朝夕相处的邻居就因为种族、信仰与自己有所不同便将面临灭顶之灾，这是不能接受的。而他们身上，同情这种把不同宗教、信仰、民族的人们联系在一起的人类纽带使他们不能对他人的苦难漠然视之；当采取行动时，许多人有恐惧、犹豫、矛盾，同情、良知的人性力量又使他们克服了恐惧和犹豫，不惜冒身家性命的危险去援救犹太人。科斯特大夫的妻子就是其中一个。她心地善良却胆小怕事，担心窝藏犹太人使丈夫和子女陷于险境，但犹太人的悲惨处境使她对自己曾经有过的犹豫而不安，终于义无返顾加入到拯救行动中。当德军破门搜查时，她临危不惧，后来在被德国军官跟踪时为了掩护丈夫而被捕。战后丈夫和子女回国，她才跟家人重逢。正是在许许多多像她这样天性并不勇敢的普通人身上，同情作为人类纽带的力量得到了最好印证。
事情的结局非常有意思。占领军当局试图制造灭绝人性的“午夜奇袭”，赤手空拳的哥本哈根市民却在荷枪实弹的德军眼皮底下把七千多个犹太人转移了，让抓捕者扑了个空，创造了“午夜奇迹”；当德军进行规模更大、更疯狂的搜捕行动时，他们又在所有出海口都被德军封锁的情况下创造了用渔村小货轮把大批犹太人安全送往瑞典的奇迹。
这是凭借人性力量创造的奇迹。值得一提的是，参与创造这奇迹的人当中有一个纳粹党员，他是德国驻丹麦的海外协调员。对受难者的同情使他克服了种族偏见，背离了纳粹党性和德国官员的职责。因为不能眼看着7500个犹太人死于非命，他一边向丹麦人透露了灭绝计划，一边秘密联系瑞典接收犹太人。
如果说同情心使哥本哈根市民超越了种族、宗教恩怨向危难中的犹太人伸出援手，还使一位身为纳粹党员的德国人背弃党性而积极参与其中，它使这些身份、背景、思想意识很不相同的人在共同的人性纽带联系下一起创造了奇迹，在纳粹到处制造野蛮暴行的黑暗年代使人们感受到人道主义传统强有力的脉动；那么，无同情心则使人不惮于做出最凶狠、残酷的事，如那些纳粹战犯特别其中策划和实施灭绝行动的罪犯。就这批罪犯，在同样以史实为背景的影片《纽伦堡审判》中，美军随军牧师根据他的观察有一个相当深刻的总结性评价：缺乏同情心是他们共同的人性缺陷。
如果一个社会，同情心贫弱甚至失落成为普遍现象，无论这现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结果都很可悲。那注定是一种任何健康的社会联系和人类公德都濒于崩溃、人在困境中孤立无援、情感上无家可归的局面。即便这个社会可能有经济繁荣、物质富裕，但建立在人性荒漠上的繁荣不是假象就是不能长久的，何况，人性荒漠造成的心灵饥渴是任何物质都无法补偿的。
2005年4月19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