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月到1994年1月，历时五年，木心应人之邀开讲世界文学史。这是文学上的奥德赛。《文学回忆录》则是陈丹青先生的课堂笔记。

      木心是笔名。

      在讲唐诗一课的时候，木心给在座的每位学员以名字作诗，他也送了一首给自己：

      东来紫气已迟迟，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木铎含心终不知。

      这是为师一时的心情，也是为人一世的心情。

      为师，木心已年近六十。木心对听课的学员是失望的，初相见时，“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木心惊讶的感慨。你们有老师我却没有老师，没有老师的我却成了你们的老师，课程结束时，你们谁能把我的思想传承下去？

      为人，木心1982年去美国以前，时运不齐、命运多舛，数次身陷囹圄。得知木心入狱，母亲含恨而终。木心对世人是失望的。木心说，去美国后，他成熟了。站在美国看中国，他失望且悲悯。“木”也是十字架上的人。木心评价耶稣，耶稣爱世人，世人也爱耶稣，但世人不配。耶稣对人类的爱，是一场单恋。他说的是耶稣，也说得是他自己。木铎出自《论语·八佾》，“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天下乱了这么久，文化已经凋零，上天降生了孔子，孔子的学问道德将影响世人。木心以此为喻，心想将来我驾鹤西游时，谁能理解我的苦心，世人将何去何从？

      《文学回忆录》起于希腊神话，谈圣经、诗经、诸子百家、魏晋文学、唐诗宋词、中国古典戏曲小说、日本文学、欧洲各国文学、美国文学、象征主义、意识流、未来主义、表现主义、意向主义、存在主义等等，最后收于魔幻现实主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读完后发出的感慨。

      木心是博学的。博览群书，博闻强识。木心对学员们说：“你们七八个人，一天之中看书的总阅读量，还不及我一个人写作之余泛览手边书。我烧菜、吃饭、洗澡时，都会看书。”

      木心是洒脱的。木心说，要做精神上的贵族。“我养我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现代人的失败，就在于不肯牺牲。世俗的虚荣心和生活的实利心，既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算盘打得太精。高雅、低俗两不误，艺术、人生双丰收，生活没有这么便宜。”

      有言：“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肖邦说：“我爱波兰，我更爱音乐。”

      木心会说：“我爱中国，我更爱艺术。”

      木心是孤独的。木心说艺术只属于少数人，是快乐，是享受，和大多数人没有关系。

      不事王侯，高尚其事。

      木心还说，“人与信仰的关系，高于人与人的关系，高于人类的关系。政治家关键时不顾家，艺术家也常不顾家。天堂人间不能共存，世俗和理想难以沟通。”纵观整本回忆录，木心的确只在谈文学，偶尔谈谈音乐、美术，从来没有谈及亲情、爱情、友情。

      90年代，木心回国，回到了老家乌镇，曾经的朱门画栋早已成断壁残垣，仅余的几幢小阁楼已不知被谁占去。木心在门前伫立良久，终没有敲门进去看看，谁也不会想到房子的主人有一天还会回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是木心很喜欢的词句。

      木心是悲观的。他一直强调悲观是一种伟大的情绪，鼠目寸光的人不会悲观。木心说，“为人之道，第一念，就是要明白：人是要死的。”“太阳，将会冷却，地球在太阳系毁灭之前，就要出现冰河期，人类无法生存。可是末日看来还远，教堂、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煞有介事、庄严肃穆，其实都是毁灭前的景观。”木心还说：“世界没有定向，没有规律。世界这只大船根本没有船长，有人毁坏，有人修补，但不问这船究竟航向哪里，可以预见，这船会爆炸，会沉没，沉没在宇宙里。”

      死不算新鲜，活也不是奇迹。

      木心在乐观中悲观。木心说，“我是怀着悲观的眼光，看着不知悲伤的事物。”“悲观主义是一个态度，是一个勇敢人的态度。”“得不到快乐，很快乐，这就是悲观主义。”对不幸，对痛苦，木心坦然接受，木心像老子一样，吃过了太多苦，深知人世间的苦难，在苦不言苦。

      木心的悲观还表现在他是反对进化论的。在艺术上，他认为艺术的黄金期早已过了，世上再也不会有诗经、唐诗，再也不会有老子、陶渊明了。木心说，“生命在宇宙中是偶然的，是反宇宙的。其倾向是毁灭自己，不是进化，是恶化。”有时我想，若木心还活着，看看当代人写的书，听听五环之歌，一定会大骂一句，“什么玩意！”

      木心是看轻群众的。他的一个学员对木心表达不满：“木心老师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群众观点。”木心立即回应：“群众没有观点。”对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木心评价道，“群众是没有眼睛的，群众还没有记忆。”木心所站立的地方太高，像一只高踞山巅的雄鹰，很难有人能与他比肩。木心不是没有群众观点，他有的只是高处不胜寒的寂寞和孤独。

      木心是一个彻底的个人主义者。他的个人主义源自自己超乎常人的自立、自尊、自信。不能自立，就无法自尊，不能自立自尊，何谈自信？尼采是木心精神世界的太阳。“在自己身上，克服这个时代。”木心是福楼拜的门徒，“艺术广大已极，足以占有一个人。”木心将自己比作伍尔芙夫人，伍尔芙夫人说，“我讲的话，你们不会懂的。”但终有一天你们若懂了，你们一定会感慨，“幸亏我听了木心的话”。

      半生坎坷的木心最终对这个世界是宽恕的，他说,“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2011年12月，木心逝世于乌镇，享年84岁。很遗憾，在他去世后，我才读到关于他的书。这位老人、长者，人格有独特的魅力，思想有独到的见解。是非对错，我不予评论，我没有资格。正如木心所说的，“要去评论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以木心写给自己的墓志铭作结。

      “即使到此为止，我与人类已是交浅言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