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后面有个新开的酒吧,很安静,安静的原因不是它想安静,是因为它生意真的很不好。
有次我坐在吧台问吧台里面调酒的小哥,说你们老板怎么会想在这里开个酒吧的,生意的确看起来也不怎么好。
小哥还没开口,他旁边的姑娘张口就说,是的,这里的确没什么人来,一到晚上就没什么人了。
我说,也不会,门口的烧烤大排档一般到要到三四点还在做生意吧。
吧台里的姑娘说,但是一般吃烧烤的人也不会来我们这里喝酒的。
我说也不会,我就经常在门口吃烧烤。
姑娘说那今晚要请你喝一杯,这一杯算我的。我说好,以后有空还来。
然后就很久没再去了。
直到有一天又是晚上,我坐在环城河边堤上,堤子边上的低矮的桐树叶子随风摆动骚扰着我的头,我一边心里骂着这世界恐怕也就你这个愣逼桐树愿意这样跟我玩了骚扰我了,一边不时晃着头挑逗树叶摇着耷拉着的腿吹风,酒吧姑娘突然发来信息说,没事时候来坐坐,八折。
我才想起来附近还有个安静的酒吧,就回说,好。
到了酒吧才知道姑娘为什么发信息给我,因为除了我,居然一个客人都没有了。
我像上次一样坐到吧台,看酒单随便点了一杯,就问那姑娘,你是让我来加点人气的吗。
她说是,发了几十条,就你一个来了。
我闷了一大口酒,说那你这八折可不行。
姑娘笑一下,另外再请你一杯。
我说我大度,一杯就一杯吧。
吧台里面的墙上挂着的电视机放着黄渤的电影《一百零一次求婚》。电视的的声音故意开的很小,被酒吧的音乐声埋的几乎听不到。
酒吧姑娘自己弄了一杯酒坐在我旁边,说,今天心情又不好了吧。
我说为什么这么说,上次心情有不好吗?他说你上次心情明显很不好,自己光烟就抽了一包多,今天你要不是心情不好,你还是不会来的吧。
我说不是,是因为你说打折我才来的。
她说那以后每次都给你打折。
我拿起杯子抿了一下说,那我也不能天天心情不好啊。
她说,你能分得清无聊和心情不好的区别吗?我说分不清,为你这个提醒,喝一个。
我们端起杯子碰了一下,我把杯子放下的时候,酒吧里进来一个男人,我问姑娘说这也是你短信招来的吗。
她说脸生,不是的。
我说那你还不去招呼。
姑娘把酒收起来,转身进了吧台,那男人就坐在姑娘的位置上,随便看了下酒单说,来杯烈点的。
吧台调酒小哥说,那就来最烈的吧。
男人说,好。
酒吧里的人都是很有眼色的,他们知道什么样心情的客人需要什么样的酒,随便提个醒,他们就知道你需要什么。
我简单打量了下那个男人,平头,白衬衫,卡其色裤子,褐色皮鞋,三十岁左右,有些憔悴。
坐下后双手放在交叉放在吧台上,眼光似乎无处安放,于是和我一样把眼光投放在了吧台里的电视机上。
他的酒还没有调好,就问吧台里的小哥说你们这里有烟吗。
小哥说有,但只有一种,老板从香港带回来的。
男人要了一包,点起第一根,抽了两口说,这个也太轻了吧。
我把头扭过来对小哥说,就是上次我抽的那个吧,那个叫烟吗,轻得跟吸空气似的,这次不是我自己这样说了吧,所以这次我自己带烟来了。
然后把我杯子边上的自己带的万宝路往那男人方向推了一下说,不嫌弃的话这个就凑合先抽着吧。
男人也不客气,说了句谢了,就自己拿了根,用吧台的蜡烛杯自己点着了。
男人的酒调好后,第一口猛的就喝下去了大半杯,说不怎么烈。
调酒的小哥说,这酒上口不怎么烈,但后劲大,还是要慢点喝。
男人说没事,就又一口下去,杯子就见底了,接着让小哥再调一杯,然后转头对我说,兄弟,再借根烟。
我把烟盒推到我和他中间的位置说,没关系,自便就好了。
他点上烟,然后抬头继续盯着电视机,还是不说话。
我对小哥说你这电视机声音能大点吗,我这看不清楚就算了,听也听不到。
男人说这放的什么,我说一百零一次求婚。
他猛地抽了一口烟,说能换台吗。
小哥说那就是个摆设,其实我看得出来,你俩根本就没在看电视。
然后把男人的第二杯酒递给他。
我有点不好意思,拿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那男人哈哈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是他笑的苦还是酒有点苦,因为这口酒入口的确很苦。
男人然后对我说,兄弟怎么一个人在这喝酒。
我说没事做,被忽悠来了。然后反问他说,你呢。他说明天我要结婚了。
我把酒杯端起来说那恭喜你了,但是你要是因为结婚而心情不好那这杯就算是为你节哀,但我也能理解。我们把杯子碰了一下,我把剩下不多的杯底喝掉,对小哥说,再来一杯。
说出这样的话,可能我有点喝多了,这酒还是真像小哥说的有点后劲。
但是男人没有介意,喝了一口酒说,我也不知道要不要节哀。吧台里的小哥对男人说,既然明天你大喜,这第二杯算店里送的。
然后小哥又问,那这么晚来这里,明天是在这附近办婚礼吗。
男人说不是,我刚才从芜湖过来的。
我咽了一口酒,问道,今天晚上不忙吗?
男人说,忙,但是我就是跑出来喝点酒清静一下。
吧台里的姑娘也憋不住气了说,专门跑到合肥一个人清静喝酒吗,为什么。
男人喝了一口酒说,因为这里安静。
小哥忍不住吸一口气说,难道我们生意差差到芜湖人民都知道了。
男人微笑一下道,不是,我是想找个安静清静的地方。
因为我在芜湖待过,就忍不住接话说,难道芜湖没有清静的地方或者清静的酒吧吗?
男人看了我一眼说,你知道真正安静清静的地方是什么地方吗?我看着他没说话,他接着说,真正安静清静的地方,不在乎人多人少,而在于认识你的人有多少,熟悉你的地方有多熟,在熟悉的地方,不管你能找到多么安静清静的角落,即使你蹲到长江边上的垃圾桶里,你都会觉得烦躁,被熟悉的空气,氛围,甚至人都会吞噬你想要的清静,真正的安静清静是陌生,你站在陌生的街头,在陌生的地方,不管是人潮涌动还是荒无人烟,这些都和你没有关系,即使你在大街上哭闹,路人最多把你当个神经病,没有人会管你,你可以放心放肆闹腾,如果在荒无人烟的陌生里,你就是拉坨屎,那周围的空气都安静的不会被你的臭气搅动,这才是真清静。
这酒后劲的确有些大,我觉得这哥们和我一样后劲上来了,但仍然端起杯子说,说得有道理,走一个,记得喝多了不要拉在这酒吧里就好了。
男人眼睛有些发红,放下酒杯,又点根烟,说,我们来说个故事吧。
吧台里的姑娘突然说,好,然后把自己刚才没喝完的酒又拿了出来,出来柜台坐在男人的另一边,然后对吧台里的小哥说,搞点花生米。
小哥回过神来,从吧台后面捣腾出一盘花生米放在吧台上,我顺势捏了一颗,男人一口把杯子里剩余的酒干掉然后对小哥说,再来一杯。
姑娘说,说吧,什么故事。
男人咧开嘴笑笑,我知道他喝的比我高了。
他说,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我接呛道这是好事吧。
另一边的姑娘说,她不是你明天要娶的老婆吧。
吧台里的小哥把男人的第三杯酒调好,然后也找个凳子在吧台里坐下来,趴在吧台上说,你是因为这个心情不好的?
男人把自己的酒杯端到手里,看着杯子说,不是,我找不到她了。
姑娘在一旁有些迷惑说,你都要结婚了你还找她干什么,她是因为你要结婚了才跑了的吧,你们是不是被迫分开的,你无奈被逼和明天的新娘结婚的?
吧台里的小哥嘘了姑娘一下说,你是不是电视剧看多了,别打岔。
男人接着说,她消失了五年了。
我们虽然都各有疑问,但都不知道怎么接口了,就只等着他继续说。
男人继续说,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结婚了。
我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吧台里的小哥接了句说,现在这也正常。
男人接着说,相处了一段时间,我爱上她了,我不知道她爱不爱我,但是我们在一起了,地下的,我知道这样不好,她也知道,但是她不能离婚,我们对彼此没有其他要求,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吵架闹分手,但后来总会和好。
我们都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说,男人抿了一口酒说,后来我们私奔了。
另一边的酒吧姑娘突然有点激动,说,这也是浪漫,去哪了,是隐居了吗,是不是去了很多风景优美的地方,世外桃源,自由自在?
男人微微笑了一下道,没那么美好。
姑娘非要问到底,那去哪了,西藏新疆大草原国外?
男人说都不是。姑娘仍是不放过他,那究竟是哪里。
男人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说,江西樟树市大桥乡曲水村。
我猛地了一口烟,然后不好意思地看看另外三位,小哥望了我一眼,男人没有介意,接着说,我们也只是坐着火车,走到哪看有个差不多就在哪下车,然后无意就到了那里,那里条件很不好,我们租了个农家小院,起初还好,过了不到两个月,她就有些受不了了,那里虽然环境好些,但即使是我,一时也适应不了,但是我还是觉得很甜蜜,努力去适应,照顾她,对她好,想尽办法不让她无聊,但是还是有几次夜里醒来的时候我看见她在哭,我知道她在哭什么,她想家,她适应的很困难,但我只能装作没看到,然后早上起来为她做饭,叫她起床,过了不到三个月,有天她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说到这他又从我的烟盒里拿根烟,我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他深抽了一口,接着说,我知道她不想适应了,我不能强迫她,本来她已经很辛苦了,所以我知道我不可以让她再委屈,我没有说不好,只是让她先回去,我再待一段时间,我送她上火车的时候她没有看我就进站台了,我知道她是不好意思也有点不敢看我。我回到我们的住处,一个人喝酒,哭,喝酒,然后过了一个星期,我也就回来了。
旁边的姑娘沉不住气说,那没有人找你们吗,她家人没有报警吗?她回去后后来怎么了?为什么你们可以私奔却不可以离婚然后在一起?
男人把剩下的酒一口闷掉,把酒杯递给吧台里的小哥,小哥很自觉地为男人又调了一杯。我看到男人的眼镜开始有血丝更红了,好像还有些泪光。
他继续说,她的家庭不幸福,否则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她回去以后我们就没有再联系了,从她上火车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结束了,但其实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们败给了什么,我们都为对方付出很多,所以我唯一能想的到的,就是她对未来没有信心,她对我的感情后来慢慢随着现实淡薄起来,变的慢慢不能支撑我们对未来的信心。
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把杯子里剩余的一口酒喝掉,头晕的更厉害了,然后对小哥说,再来一杯,烟盒里的烟只有两根了,于是对姑娘说,麻烦你帮我到隔壁超市拿包烟,就这个。
姑娘应了一声好就去了。我点上烟对着电视机,不知道电视里在播放什么了,吧台里的小哥调着酒也没有说话,男人自己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把头昂的高高的似乎盯着酒吧里根本看不到的天花板。
姑娘回来的时候,小哥把我的酒也调好了,我又捏了颗花生米吃掉,男人慢慢把头缓下来,还是没有说话。
还是旁边的姑娘先开声问,那你明天就要结婚了,你不爱新娘吗?你是因为恨她才结婚的吗?
男人看了姑娘一眼醉笑了一下说,恨?没有,我为什么要恨她?因为她跟我分开了?没有,我想尽办法想让我们能够在一起,甚至差点毁了我自己,虽然结果不好,但是我不后悔,我努力地尝试过,虽然失败了。
我在一边端起杯子,慢慢抿了一口酒,愈发不想说话了。那姑娘仍接着问,真的不恨吗,可是你现在好像还没有放下,过去多久了,五年吗?
男人突然很认真地对姑娘说,你有没有那样爱过一个人,全心全意,倾尽所有,只付出,不想回报,不顾仁义道德,不顾后果,只想让她好,不管自己付出什么委屈辛苦,甚至有点一根筋傻缺二百五,但是不管面对多大风雨,拼劲自己血肉都要保护她。
姑娘愣了一下,说,好像没有。
男人又喝一口酒,说,我有,或者是有过。不管结果是不是就这样了,还是以后会怎样,不管以后我平淡坎坷幸福苦逼,我看着那些分分合合,吵吵闹闹,平平淡淡或者惊天动地的感情,我都可以告诉我自己,不用羡慕,我自己也曾不顾一切地爱过,比他们都更不顾一切,到我老了,躺在床上或者摇椅上慢慢等死得时候,想起来,我一定会笑的。
姑娘自己闷了一大口酒,也不说话了,小哥从吧台里拿出一杯柠檬汁倒进姑娘的杯子里,也都没有说话。
男人自己接着说,我现在这样,是因为在我心底,我仍没有放下她,我不知道她过的是好是坏,我可以找到她,但是我不会去找她,因为她知道我会等她,她若需要我,她会找我的,她答应过我。
姑娘喝了一口自己掺了柠檬汁的酒,说,那她是你唯一爱的人吗?
男人把头又高高昂起,不知道是望着酒吧里花花绿绿的灯光还是找寻黑暗里的天花板,缓缓地说,你知道什么唯一吗?唯一就是那个不管是年幼无知时候就出现,还是等到临终迟暮时候才来临,不管你以前怎样,以后怎样,不管来早了,还是来晚了,永远都不过时的那一个。
那你明天还是就要结婚了,我叹了口气说,你这样结婚,好吗?
男人把杯子里的酒又是一口闷掉,说,所以我出来了。
然后站起来,指着我对吧台小哥说,结账,里面这位兄弟一起结。
小哥还没说话,一边的酒吧姑娘说,要走了,你这样能走吗?明天还要结婚,你这样走有个意外怎么办。男人一边结账一边说,是的,要走了。我说这么晚去哪,回去吗?
男人说,江西。
我还没来得及说谢谢,男人就推门而出了。
酒吧姑娘端起自己的杯子,没有喝,看着我问道,他这是要逃婚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然后看了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我站起来有些摇摇晃晃,说,我也要走了。
小哥说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
出了酒吧不到几十米我开始呕吐,这酒后劲的确有些大,慢慢走到环城河的堤上,爬上去,突然很想躺下。我不记得是怎么在夜里的堤子上醒来的了,但记得那晚风很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