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调是1902年发明的,而我2021年了还没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台空调。让人惊奇的是,空调发明后的20年间,享受对象一直是机器,而不是人,主要应用于印刷厂、纺织厂。
在我印象里,夏天除了漫长的夜晚就是闷热到无法呼吸的空气,与夏天有关的碎花短裙和雪糕碎碎冰的记忆反而显得有点苍白。在我二十多年的人生里, 与空调最紧密的相连是在小学的教师办公室、中学假期的奶茶店还有大学时的图书馆。我是在贫瘠的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也得益于此,我的童年能看到最原生态的美丽。春天有绵绵的细雨,落在嫩绿剔透的新芽上,像是一场静谧而盛大的馈赠;秋天有习习的凉风,吹在微微发黄的叶子上,演奏一曲秋日意正浓;冬天是萧瑟的寒风,从缝隙里窜进四肢百骸,带来凛冽彻骨的清醒;北回归线以南的夏天是漫长的夜晚,逼仄的教室、闷热的下午、一毛钱的雪条还有教师办公室的片刻凉意。那时候在村里的小学,三层小平房分隔出来的小教室要容纳30多个学生,课桌之间间隔缝隙很小,只能侧着半个身子过去。稍微胖一点的同学就算侧着身子过去,也会把课桌挤得“吱呀吱呀”叫,狭小逼仄的教室里混合着大家挥发出来的汗味儿,你呼出来的热气我再吸进去,然后我再呼出来,如此进行气体循环交换,像在培养一个巨大的细菌皿。这时候去办公室交作业或者找老师请教问题就成了一个可以暂时获得凉意的机会。教师办公室明亮宽敞、整洁干净,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花香味儿和女老师若有若无的香水味,空调吹出的凉风让夏天的炎热消散不见。下课的时候老师会打开音响,放一首张雨生的《大海》,“在那遥远海边,慢慢消失的你…”听着歌声,吃着雪糕,吹着空调,感受夏日午后的小确幸,那是我对空调最初的记忆。因为当时我是语文课代表,所以有很多可以享受小确幸的机会,也因为酷热难耐,我有了很多要向老师请教的问题,譬如二元一次方程的解法我就问了6次,还有为什么气球能飞起来?英语的“我想你”怎么说等等诸如此类,都是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问题,才让我在一个个闷热的夏天得以寻求到一丝丝凉意。
后来上了中学,去到了50公里开外的县城,课业开始繁忙起来,伴随着青春期的到来,夏天的闷热无处安放,于是每个星期天的下午,三五好友相聚奶茶店,点一杯加冰柠檬茶,围坐在一起,对着空调大风口吹来的冷气,聊聊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儿顺便吐槽一下学习的压力,享受这短暂的闲暇时光。我后来再回头想想,空调作为社会发展科技进步的家电产品,竟在不同的时空里以特殊的方式陪伴了很多人的成长,我相信这是很多人的青春,只是它的存在并不起眼,虽然短暂,但是回忆仍有余温。
高考结束后的庆祝和狂欢仍然是约在奶茶店,夏天是离别的季节,凤凰花开,各奔东西。我们在熟悉的奶茶店里点了习惯的清单,然后坐在那里,进行离别前的互倾衷肠,不吝啬眼泪,亦馈赠笑容。我们以为会在这里分别然后各自远航,在若干年以后,顶峰相见,大喊对方的名字,然后成为各自荣耀的见证。只是走着走着,才发现,顶峰不知在何处,故人相忘于江湖。
我不是个擅长怀念的人,分别过后我带着一腔孤勇去了一个离家2000多公里的北方城市求学,那里有一望无际的海岸线和整个冬日飘荡纷飞的雪花还有全面覆盖式的暖气,境内的温带季风气候以及扑面而来的海风,我以为空调不会再与我有交集。可是三伏天的到来残酷打破了我的幻想,以“雪窝”著称的城市热起来丝毫不亚于北回归线附近的南方小城,太阳出来以后整座城市被热辣地炙烤着,拥有开放式空调的图书馆就成了最好的避暑之处,宿舍四个人经常下了课,吃完饭就买瓶冰可乐去图书馆坐上一整天,这样子酷热难耐的一天就过去了。大学四年的夏天,就是靠去图书馆续命式的蹭冷气度过的。我在图书馆没有很认真地看完一本书,但是很认真地过完了三个夏天。是的,我怀念那些带着小心思获得的小确幸,那是真正毫不费力纯粹的幸福。
毕业那年的夏天因为疫情我们没有在学校焦灼地等待毕业,也没有机会去图书馆再感受清凉一夏,更没有跟我的青春正式告别,就这样,我们通过网络隔着屏幕跟生活了四年的城市和相处了四年的人说了再见,随后就不停歇地奔赴新的战场。我在广州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工作,刚毕业除了一腔热情什么都没有。我租了城中村的老房子的一个小客厅,顶楼没有电梯,只有8平米和一个夹在高楼缝隙中的小窗。它小得只放得下一张榻榻米和一个小茶几,但是在寸金寸土的大城市,一个月650块的租金和离公司只有10分钟的路程对我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运。我用窗帘隔开了距离,把它当成一个门,这样子我也算有了自己的私人空间。广州的夏天真的是太热了,特别是三伏天,哪怕已经有心理准备,还是抵御不了阵阵热浪的冲击。对于住在顶楼的人来说更是折磨,40度的高温隔着一层水泥板就这样罩在你身上,就像架上的烤鱼,根本无处可逃,翻个身也只是换一面来烤,整个脑袋被烤得昏昏沉沉的,想冲个凉水澡来物理降温,一摸水管都被晒烫了。只能辛苦电风扇,从白天到黑夜再从黑夜到白天,一直不停地连轴转,在这种高强度工作下,电风扇罢工了,在最后的生命里它冒着黑烟努力转动着,直到四分五裂,我来不及难过,又马上买了一个新的风扇,用不到一个月,我就离开了广州,最后我把风扇送给了楼下的快递小哥,希望它能用生命给下一个主人带来生机。
我到现在仍然觉得空调是很奢侈的东西,对于挣扎在生存困境里的人来说,不是不想拥有,而是不能。我知道这种想法是带着绝对的悲观主义的,但是并不妨碍我想拥有它。那些没有空调的日子里,我确实身受煎熬,但是我没有很难过,我知道,它终将会过去,不会再回来,就像我的青春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