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树姑娘

“闰年春过后,山寺始花开。还有无心者,闲寻此境来。

鸟幽声忽断,茶好味重回。知住南岩久,冥心坐绿苔。”

很久以前的诗了。

十五岁的萧琰是个不爱读书的少年。

萧家是潮安城里一不大不小的家族,历史上曾经出过几个给皇帝端茶研墨的文人骚客,便在这小城里被传成了书香世家。萧家最初的先祖本是几个山野莽夫,粗人一群。出来这么几个文化人,再经这么一传,也不得不开始重视子孙后代们的教育,不能坏了人们传出的书香门第的名声。

萧琰便是出生在这门下的一位公子。

从小出生在书香四溢的环境里,房中挂满了书法字画,他却生来不爱念书。

“只要别让我读书,上刀山下火海我都愿意。”

萧琰如是说。

萧琰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闺名萧璨,乃父亲萧乾的侧室,萧陈氏所出。

萧璨虽说在萧家里地位不高,但好歹也是唯一的女儿,很得萧乾宠爱。

萧璨自小爱读书,十三岁的年纪便熟读四书五经,人也生的俊俏。萧乾每每看到她坐在案前读书的样子,便心生爱怜之意。这女儿愈发出落得亭亭玉立,好看得像水莲花儿似的,又如此有文卷气,将来定要把她许了一好人家,切不能委屈了这生养这么多年的掌上明珠。

而对于萧琰,他的心情只有恨铁不成钢。

这小子生得一副俊逸书生的模样,高高瘦瘦,面容清秀,若是好生念书,也是一个谦谦君子。可他却偏偏对文字一窍不通,连多看一眼都是煎熬。买通教书师傅,偷偷出去玩耍是常事,这一点谁都无可奈何。他酷爱习武之事,自己摸索着也能小小的搏击几招,这一点虽然不太让萧乾喜欢,但也欣慰这唯一的儿子没有成为一个不学无术的人。

这对兄妹,是萧家仅有的两个孩子。从小养尊处优,未来的日子似乎是一片可以预见到的光明璀璨。

还是一个寻常的上午。

“师傅,通融通融,我这一身武功不能荒废掉,每天都得练功的!”萧琰点头哈腰地央求着师傅,“爹给我的月例银子我分你四成,这都够你再教一个学生啦。攒一段时间还能买一个钗钿给师娘,多合算…”说着他往桌上放了一包碎银子。“喏,一点心意。”

“你这孩子就是不学好!你爹给我这么高的报酬可不是让你用来逃学的!”师傅用扇子狠狠敲了他脑袋一下。他并没闪躲,结结实实地挨了这一下,梗着脖子看着师傅,眼神里的央求并没有被这一击打压下去。

“行行行,拗不过你,去吧。你就没让我省心过。你父亲那边我还得想想怎么交代。”师傅无奈地摆摆手,“那你记得把今天的课文看看啊,明天我检查。”

话音未落,萧琰已经跑出了好远。“我记得了师傅,你就好生歇歇吧!我爹问起来你尽管推到我头上!”

望着桌上的碎银子,教书师傅摇摇头,却并未将它收入囊中。

文韬和武略,缺了文的一面,仗还是打不赢的。

萧琰没想到师傅拿着那袋银子去找了爹,大汗淋漓地回到家后,便被叫到议事厅里,跪在地上接受训导。

累得气喘吁吁的萧琰跪在地上,汗水啪嗒啪嗒地掉在青砖上,洇湿了一大片。教书师傅像个告状的小媳妇似的站在父亲身边,那袋碎银子在父亲手中攥着。

“萧琰!你可知道你做了如此愚蠢的事?”萧乾站在厅堂正中央,颇有不怒自威之势。“买通教书师傅,出去瞎跑,岂是萧家这种人家的儿子做得出来的?”

父亲如炬的目光灼烧过来,看得他不敢抬头。萧璨站在一旁,看着他出丑的模样,虽然用袖子挡住了脸,但隔着她耸动着的肩膀萧琰似乎看得到她笑得抽动的嘴角。

“这种时候你还走神吗?”萧乾怒斥道,“你那点花拳绣腿有什么用处?抓苍蝇吗?”

“爹!你是真不知道我有多厉害吗?不信我给你练几招?”萧琰急了,瞪着眼睛,颇像一只困兽。

父亲脸上掠过一丝隐秘的笑,几式未过,他就已被父亲扭在手下。

“爹,松开,疼!”萧琰呲牙咧嘴。

另一边,萧璨又心疼又觉得好笑,她知道爹的脾气,爹不可能对萧琰下狠手,归根结底,他还是希望萧琰能有点成绩。

“回去自己反省反省吧,你该知道以后怎么办了。”萧乾冷冷的抛下一句话。

冷清的议事厅里,教书师傅也抱着书简走了,留下萧琰狼狈地跪在地上,和站在一旁的萧璨。

“哥哥,跪得痛不痛?”萧璨急忙过来,扶起他的胳膊,“爹这次让你跪的也太久了,真是的。”她一边用手帕擦拭着他的额头,一边揉着他酸疼的的腿。

萧璨动作很轻柔,领口和袖口的香味蹭得萧琰鼻子痒痒的。

“我送哥哥回房休息。”萧璨挽起他手臂,轻柔地偎在他身侧。

萧璨对他有爱慕之情,尽管这种感情不该出现在兄妹之间,他能隐约感觉到这种奇怪的心情。家中众人皆说兄妹情深,羡慕这种手足之情,唯独他们二人心知肚明这种令人尴尬的关系。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脂粉香,他紧紧皱了眉。他不喜欢这种味道,闻起来满是风尘气。在他心里,中意的女子应当是淡淡的。越是妆扮得精致,他越不喜。

他被关在房内七日,作为逃课的惩罚。那七天,每次都是萧璨给他送饭。

再被父亲放出来的时候,他被安排和妹妹一起念书。

“师傅,我肯定不逃学了,能不能不要让我和她一起念书啊?”萧琰没想到,禁闭后的第一天就要以再一次的央求开始。

“这是你父亲的安排,我也不能擅自更改。”师傅变得似乎有些倨傲,“我会适当考虑进度的,毕竟你和她差的水平不是一点半点。”

萧琰撇了撇嘴,气鼓鼓地坐下,书桌另一边,萧璨抬眼看了看他,眼神里满是娇羞。

一天的功课下来,萧琰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

“哥哥,今天下课早,去外面看看吧。”萧璨趴过来,“一派大好春光,若是错过了便会可惜掉了。”

萧琰趴在桌子上,一下也不想动。

十五岁了,对读书没有兴趣,武艺却也不精进,萧琰觉得自己很失败。

“唉,你说,我为什么做什么都不行?”萧琰叹息道。

“哥,你并不是什么都做不好的,我知道你该怎么做。”萧璨笑盈盈地看着他,“跟我出去走走,我就告诉你。”

外面的景色确实独好,盛春时节,桃花开得正好。暖风吹过来,洒下来一片一片,像雨似的。

“文韬武略,哪个少了都不行。”萧璨拈了一朵桃花下来,在手中把玩着,“你不喜的经典,那是书生爱的东西。可若是你喜爱戎马之事,至少也要看些谋略。空有一身武艺,再刀枪不入也是没有用的。”

“例如三十六计,你知道哪几计?”萧璨直直地看着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萧琰的眉毛拧了起来。

“哈哈哈,果然。”萧璨笑得眼睛弯弯的,“若是真正要你带兵打仗,只懂得走为上的话,还不被人笑话死?你好歹看些兵书,至少也能负隅顽抗一阵子,不会落得狗头将军的名声啊。”

萧琰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妹妹从没和自己说过这种话。相处这么久,头一次感觉到和她的差距,一种颜面扫地的感觉让他羞愧地想遁地消失,再不出现。

“不过话说回来,哥哥,你又为何如此厌恶诗词典籍呢?我觉得诗词还是很美的,就像和古人对话似的。”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我这方面愚钝,体会不到它的美好之处吧。”萧琰扶额,“我也知道读书有用,可我每次坐在书桌前,就想睡觉,只有练武才能让我提起精神来。”

“那么,哥哥跟我感受一下吧。”萧璨把手中的花瓣扔掉,顺势伸手接住了一朵飘下来的落花,“可曾听过诗经里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诗是写出嫁的新妇的。桃花开的盈满枝桠,粉得像满天霞光,这好比新娘盖头之下粉嫩年轻的脸,女子看到自己钟意的男子时会脸红,出嫁时候尤甚,这也是为什么胭脂要做成桃红色的缘由。”

说着,她转头看向萧琰,少年在桃树下好看的脸庞被笼罩了一番温柔的色彩,她笑了。今天的妆容依旧精致,脸色和桃花的颜色融为一体,红润得可爱,颇有“人面桃花相映红”的神韵。

萧琰问道,“妹妹可喜欢桃花?”

“我最喜桃花。每逢春季便得一树花开,甚是好看。”萧璨微微颔首,“而且妆容上我也喜欢桃花色,我认为人间最美不过如此了。”她的表情羞涩起来,和她刚刚描述的见到意中人的样子相差无几。

“是么?把花比作女子来想象,倒是确实有了几分韵味。”萧琰若有所思,“不过,若真是这样想来,我并不认为桃花是那花魁啊。”

“那哥哥认为?”萧璨心头一紧。

“我以后定要寻一个素雅的姑娘,浓烈的色彩总会不免落于俗套。”他认真地说,“一定要说的话,也许是,茶花?”

“哥哥缘何喜欢茶花呢?”

“白花黄蕊,乍一看不够香艳,但素淡的香气却能持续很久。世人都追寻绫罗绸缎的时候,若有一位茶一样雅致的姑娘,我定要追寻她。”

“但是你可曾听说过,唯有牡丹真国色?”萧璨急了,“明亮的色彩才能让人眼前一亮啊!”

“妹妹不是喜欢桃花么?怎么又成了牡丹了?”萧琰看她聒噪,实在心生烦意。“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可不像饱读诗书的你啊。”

“那哥哥便好生回屋呆着吧,我自己赏这桃花好了。”萧璨有点不快地说道。

“不是你叫我出来的吗?我本来有点碎银子,想买点雪花酪的。你让我回去的话…”萧琰嘴角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哥哥真是好生讨厌!”萧璨心想着,却换上了笑容,挽上他的胳膊向外走去。

这样还算恬淡的生活过了一年。

萧琰说服了父亲,让自己学习兵法和谋略。他对于感兴趣的东西学的也快,一年下来,胸中策略和武艺也增进了不少。

十七岁那年,国逢危机。内部王位纷争恰逢东境属国叛乱,整个国家风雨飘摇。难民四处逃窜,带来莫名的疾病。潮安城瘟疫盛行,几乎成了一座荒废的城镇。萧家死了很多家眷和侍从,全靠之前的家底吊着一口气。

萧琰的母亲身体不好,前几天刚刚病逝。萧父心急如焚,旧肺痨病复发,苟延残喘,恐怕时日无多。

他们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

萧璨和萧琰每天照顾父亲和侧房母亲,说着快慰他们的话。实际上谁心里都清楚,现在这样的生活一眼望不到尽头,苦难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萧琰知道,萧璨的房间每天晚上灯亮到四五更,她煎熬,他亦然。

父亲终于承受不住,和那侧室母亲一起去世了。家财几乎散尽,没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空荡荡的宅子,和孤零的兄妹两人。

那天晚上开始,他们不得不考虑以后该如何生存的问题。

“哥,怎么办啊,咱们现在什么都没了。”萧璨瑟缩在角落里,几乎要哭出来。

“别怕,明天咱们把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当出去,总能维持一阵子。我再想办法去外面找点活做,总会有办法。”

这种时代,怎会有让你谋生的活计去做?生活和战乱,都能活生生把人逼死。

萧璨知道哥哥当来的钱维持不了几日,虽然每天已经吃最便宜的饭菜,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

看着萧琰发愁的模样,她终于要走最后那一步了。

她对萧琰的喜欢,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她要让她爱慕的哥哥不再这样愁眉不展,就注定要放下对他懵懂的痴念。

她去了青楼。

这个动乱的时候,青楼的小姐们都急着逃命,留着漂亮的脸蛋去别的地方谋生。

她来到春雨楼的时候,老鸨甚至怀疑这姑娘是不是有问题。但她坚决而无奈的眼神不容置疑,这老婆子心疼这走投无路的姑娘,便让她开始做这行,给她的分成也比其他剩下的小姐们多一些。

她只在白天接客,晚上要回家,不能让哥哥怀疑。

这里的嫖客鱼龙混杂,有地痞流氓,也有闲来无事的土财主。听说这里的春雨楼有个新来的漂亮小姐只在白天接客,倍感新奇,便都在白天光顾。在这淫欲和道德不受控制的乱世间,一朵鲜嫩的花蕊的吸引力是巨大的,甚至改变了春雨楼的经营制度,白天来的嫖客要比晚上多得多。

“哟,还是个雏妓。哥哥我可是破了你的第一次,我会轻点的,小妹妹……”

“传言果然不假,新来的妞就是水灵啊……”

“被这么多人骑过,你这种脏女人也就配在这伺候伺候。今天把小爷整舒服了,有你的赏……”

那些肮脏的男人进入她身体的时候,她知道她十五岁的人生已经死掉了。

无数句淫秽的侮辱和挑逗已经让她麻木,只有每天傍晚拿到赏银的时候,才会感到一丝丝慰藉。

“哥,今天路上有个夫人掉了把钗子,我赶紧捡来卖了钱。”她欣喜道。

“你每天收获还挺大的,比我给人家做苦力挣的还多。”萧琰无奈地笑笑。

后来,她发现身上染了脏病。来泄欲的人们太杂,不知哪个不干净的人传了给她,一夜之间,杨梅似的大疮长满她全身,第二天便奄奄一息。

萧琰抱着她渐渐无力的身体,眼泪流得停不下来。

这城里已经找不到郎中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死去。

“哥,最后二十两……”萧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你省着点用,去别的城市,一定不要留在这…”

“你为什么这么傻!就是让我去死,我也不能让你做这种事啊……”萧琰泣不成声,他感到自己没用,让亲妹妹卖身挣钱,害她染了重病,命不久矣。

“哥哥,为了你,这是我自己选的。”她笑得苍白,“我没了清白,也快不行了,我可以什么都不顾了,但是……”

“咳咳咳!”她哽住了,萧琰心头一抽,尽管知道她弥留不了多久,他还是想和她再多呆一会。“哥哥,我喜…”

那句话还是没有说出来。

次日的傍晚,她撑不住了。那天的夕阳红得像患了肺病的人咳出的最后一口血,悲怆得让人害怕。他跪在那个小小的土堆前,哭得几乎失去理智。

他带着那最后的银子和一个带着贴身物的布包,连夜向城外逃去。他要去谋生,至少不能在这个绝望的地方。他曾以为自己有着盖世英雄的胆魄,如今却像个弃甲溃退的残兵。

他逃到一座不知名的城镇时,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不知道自己昏倒在了哪里,似乎是一丛茶树边。眼前一黑,手中牢牢抱紧那个布包,便失去了知觉。

他一度以为,自己可能也就昏死在这里了。

然而醒来的时候,却是另外一番光景。

他躺在一个简陋的民房里,没有贵重的家具和陈设,但也简洁明亮。

他慌忙爬起来,那个布包被完好地放在他身侧,里面的东西一样没少。

他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这昏迷并没有让他的疲累消弭一分一毫。相反,肌肉的酸痛充斥他全身,让他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伤痛这种东西是会发酵的,最开始它不会变成历久弥坚的茧子,而是先要痛上好久一阵子。身体上,心里,都是如此。

好久没有吃饭,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过了一会,门外飘来一股淡淡的清甜味道,接着走进来一个身着素衣的姑娘。

“醒啦?公子休息得可还好?”姑娘说话柔声细气的,让人感觉很舒服。

“还没,身上乏得很。”萧琰像被弹起来了似的,立马下床行礼,“多谢姑娘好心相救,萧某日后定会报答!”那副严肃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纵横江湖已久的少侠,学得有模有样。

那姑娘一愣,转而噗嗤一声笑了。

“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我也是个普通百姓,随和一点就好。”

萧琰脸一红,没说话。

“你肯定饿了吧,来吃点东西吧。”她端上一碟茶点心,一杯清茶,“我是卖茶的,只会做这些,你别嫌弃,凑合凑合吧。”

他才注意到,这小民房外面就是一个茶铺,灶台,桌椅都很简陋,但也齐全。

他吃得狼吞虎咽,她便急忙给他再添,直到他吃饱,四五碟点心和三杯茶已经下了肚。

“公子真是好饭量,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吃这些东西能吃这么多的。”姑娘笑眼盈盈地看着他,眼神很温柔。

这个时候,他才仔细看清了这姑娘的全貌。

没有倾国的容颜,细看来倒也还算清秀可人。穿一身淡青色的衣裙,长发只用一根布带简单地束在脑后,什么首饰都没有佩戴,甚至连潮安城里姑娘们人手都有的小镯子都不曾有。

也对,这里早已经不是潮安了。

某一个瞬间,她身上不知什么地方触动了他。这种素淡清幽的女孩,许是她端着茶点走进来的时候,给他一种很久远的温暖。他欣赏的淡雅之美,好像在这一瞬间找到了栖身化形的地方。

他又想起那天和萧璨在桃树下争论哪种女子最美,萧璨偏爱浓烈的桃花,他独喜淡雅的茶花。萧璨争得气红了脸,怪他不懂品味。

他当时也许只是想让萧璨不要对自己有那种执着,可后来她为他做的一切,她心知肚明,要用另一种方法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周全。

他其实,并不讨厌桃花的啊。

“我还要收拾茶铺,一会客人们就多了。”她转身欲走,“时逢乱世,公子若是不嫌弃的话,可在我这里先歇息几日。”

看着她劳动的背影,他心里有什么地方酸酸的。

他在这小屋子里四处转悠,一切的陈设都很简单,都似是只容她一人身量而设计的,看来也是个在乱世里独自挣扎的贫苦姑娘。

傍晚,她收摊打烊后,才回到屋内。踏进来的时候,少年正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她不怕也不恼,搬了把小凳来,坐在他身侧。

“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她问道。“怎会忽然昏倒在我茶铺旁边?这外面不安宁,我才赶忙把你抬了进来,好在没什么人看到,不然户部的几个污吏会来找事的。”

“鄙人名叫萧琰,是从潮安逃难来的。我的家乡已经破败得不成样子,瘟疫太重。我走投无路,连夜跑出来,竟昏倒了,也不知道这是哪里。”

“这里是靖州。”那姑娘皱了皱眉,“这里虽然不比潮安繁华,动乱却也是颇为严重。好在还没有疫情,不过,谁知道呢,这乱世,什么事不可能发生…对了,你的家人呢?看你不像穷苦人家出身,怎么一个人跑了这么远?”

那段难过的记忆随着“家人”二字被冲上心头。他想起寡言的母亲,总是静静看着他;父亲总是怪他不爱学习,关他禁闭,甚至那个教书先生都有点可爱;温柔可亲的姨母,和那个桃花一样的妹妹,因为他,死得最为不堪的妹妹……

这段回忆的颜色不再是桃花的颜色,而是被痛苦打磨之后,擦伤的猩红。

他忍不住,把所有的话尽数倾诉给了眼前的卖茶姑娘。尽管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他那晚哭的像个飞丢了纸鸢的孩子。

“喏,擦擦吧,你这么大个子,哭成这样可该被笑话了。”姑娘把腰间一块方巾递过来,“我从小没了爹娘,倒也自在无牵挂。这茶铺是收养我的一位好心的奶奶留下的,她去世两年了,我除了在这里经营茶铺,也没别的路可以走。”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萧琰胡乱抹了抹脸,看着眼前的姑娘。

“奶奶姓顾,又种茶为生,给我取名叫顾茵茵。”

“茵茵……”他默念着,像是一种清新而又温暖的感觉,“真好听。”

靖州不富裕。他暂时寄宿在她家中,琢磨着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此间,他每天拼命练武,记忆中看过的兵书日渐清晰,有一种方向似乎慢慢变得明了起来。

这个朝夕相处的女孩,慢慢成了他在这乱世里唯一可以互相依靠的人。

他清晨练功,她便提早备好早饭和擦洗汗水的布巾;他疲累的时候,她可以提早关门陪他说上一下午的心里话;为了让他过得不那么单调,她尝试去做更好吃的饭菜,让这个半大的男孩不要觉得太委屈。

偶尔,她会随他爬上屋后的山上,那里有着数不尽的茶树田。她采茶苗,他在一棵结实的老树下练功。

采毕,她去找他。汗流浃背的少年把上衣扔在一边,身子愈发硬朗结实。她不太在意什么非礼勿视的繁文缛节,看着他的进步,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但那份感觉被她压抑在心底,表现在外面的,只是淡淡的笑意。

少年擦擦汗,俊美的脸庞在阳光下灿若星辰。

那份感觉终究还是准的,她猜到他有参军的打算,可他一直未说,她也不好问。

快一年过去了,萧琰成长了不少。如今已是一个高大俊郎的青年。

情愫是暗暗酝酿的,就像入喉的青梅茶,起初淡淡的,后来愈发浓烈,一发不可收拾。

她看着他变得愈发成熟,心里那份少女的悸动也愈发强烈。

十六岁,如果不是这乱世和身份,也是一份待嫁的年华。

小时候,她看到过绣娘在手绢上绣花的样子。手法和步骤记不得了,她便凭感觉,在要送给他的手帕上笨拙地绣着一簇茶花。

“茵茵,绣什么呢?这手帕好生可爱,想必是……”萧琰嘴角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

“我要送给我心仪的男子!”她直爽地说了出来,“才不告诉你是谁呢。”话音刚落,她却又转过头去,脸上泛起两朵红晕。

萧琰白了她一眼,心里却也有了一点涟漪。

何来心仪的男子?总不会是路过喝水的茶客。那么是谁,心中便自然明了。

这样的岁月,不知不觉过了一年。

征兵的队伍终于来到了靖州,停留三日,愿为国出力的男子们尽数参军。

第二日晚,他默默坐在她桌前,相对无言,油灯里的火舌一跳一跳的。

“茵茵,我要参军了。”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她眼里多了几分悲戚,“你胸中有谋略,看似杂乱,实则有章法。”

“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些东西?”他惊诧。

“小时候奶奶给我讲的,她年轻时候游历四方,懂的很多。”她黯然道。

“所以,你明天就要走了对吗?”她终于抬眼,他才发现她眼里含着泪水。

“是啊,国家内忧外患,我一个男人,总不能就这样蹭吃蹭喝啊。”他笑了,“我要建功立业呢。”

“萧琰!”她突然起身抱住他,昔日顽皮愚钝的少年已然成长为高大的青年,那副肩膀结实了许多。“这乱世之下,我便要没有了依托了。”

他何尝不知道,可是若留下来,一直这样下去,更不是一个自小怀有抱负的男人的做法。

“茵茵,我对你也有意。”他反过来也抱紧她,两行清泪流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早已习惯了有你的日子。我也很想你一直在我身边,你的茶点心,我就是吃一辈子也吃不腻。”

顾茵茵抬头看着他,旋即从衣袖里拿出一只手帕,放在他手中。

“心仪的男子,唯你一人。”白手帕很素净,认认真真地绣着一簇茶花,白花黄蕊,淡雅得像他初见她时的场景。

他把那手帕折好,放进衣服最深处的口袋里,紧贴着心脏的位置。

“茵茵,待到天下太平,我定回来娶你。”他把她拥得更加紧,“你要保重,等我的八抬大轿,然后我们好好地生活一辈子,行不行?”

“活着回来,一定要。”她依偎在他胸膛。二人彼此都知道,这一别也许就是永别了。这约定就权当给对方的一个念想,说不定能支撑着到那一日。谁知道呢,希望总是要有。

他第一次吻了她。

“顾茵茵,我爱你。”他流着泪拥吻她。怀中这娇柔似茶花的女孩从未如此让他的心里人仰马翻。

“我等你,你要快点回来。”她望着眼前为她黯然落泪的俊美青年,自己中意的男子要为国出征了,不知再次相见时,又是怎样的光景。

也许是个河清海晏的盛世,两人相逢一笑,也有可能铁血长风,此生阴阳相隔,再无相见之时。

第二天,她亲自送他走进队伍。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她驻足许久。军营严酷,不允许他一步一回头地看她,她一直望到看不到他为止。蓦地,他回头,向她笑了一下,摆摆手,便真真切切消失在视线里了。

她愣了许久,那个笑容像极了他在茶山上望她的表情,仿佛瞬间回到了一年前的那个时候,阳光下,少年练功,少女一旁笑靥如花地看他,芳心倾倒得一塌糊涂。

他的军事才华慢慢精进,从一介士卒,慢慢成长为了一个年轻的将军。沙场上,他已经不知打了多少场仗,可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他就像一个奇迹似的,从没倒下过。

士兵们都敬佩地称他为“不死将军”。

他带领的军队,据说都是铁血男子,刚毅非凡,绝不认输。令人称奇的是,从未打过败仗。

士兵们注意到,他们的大将军每逢夜半安静的时刻,总会拿出一块雪白的方巾,望着远方。

不知大将军是否也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在等一片太平盛世,和他的归来。

这乱世,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熹元四十五年,北方蛮夷入侵,恰逢政权更迭,内忧外患,瘟疫横行,潮安,檀县最甚,民不聊生。民间自起军队,携太子肃平定乱世。二十八载后,内忧外患皆已安定,太子肃定都靖州,国号安,改元兆玄。

此次征战,上将军萧琰年轻有为,特封为右骠骑大将军,服侍君王左右,属地万顷。”

再度策马回乡时,萧琰已是中年人。这个城市也早已是另一副模样。人们安居乐业,一片盛世乐土。

他拜托户部尚书,要来了全国百姓的户籍,却唯独找不到顾茵茵这个名字。

也许这动乱的二十八年,她遭遇了不测,早已不在人世了。

他也不想再娶,那手绢陪伴他将近三十载,一直放在衣衫最里一层,最贴近心脏的位置。

他回到靖州的府邸,如今这里已经是一朝都城。

策马在城中游荡,路上人们纷纷行礼,向这位为国家安定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致谢。老妪给他送去一篮篮新鲜的瓜果,年轻的少女羞涩地投以倾慕的眼光,打闹的小男孩们崇拜地看着他,立志要成为像大将军一样的男子汉。

他只是淡然笑笑,二十八载年月,他看起来依旧年轻,只是多了几分硬朗和英气。纵使深得爱戴,他仍旧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空空的。

想在靖州喝杯茶了。

随便找了一家茶铺,茶娘是个身材臃肿但面善的妇人,健谈得很,一席话出口,食客们都爽朗地笑了。

也许,可以打听一下。

风霜满面的将军下马问路边茶婶,“大婶,你知道附近那个说话很温柔的卖茶姑娘住在哪吗?”茶娘笑笑,“她呀,嫁了个好人家,衣食无忧,听说过的很好。”将军叹息,从怀中掏出块手绢,“请您帮我把这个还给她,谢谢她当年的茶点心。”

心中那种哽咽的感觉又来了。他不喜聒噪,致谢后便策马远去。日落马远,茶娘小心将手绢系在手腕,向食客吆喝,今天开心,所有茶水半价。

食客吃得欢畅,茶娘讲的市井笑话也有趣。

没有人看到茶娘转身用手帕拭了拭眼睛。

图片发自简书App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9,519评论 5 46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3,842评论 2 376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6,544评论 0 330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3,742评论 1 271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2,646评论 5 359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027评论 1 27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7,513评论 3 39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169评论 0 254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324评论 1 294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268评论 2 317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299评论 1 329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996评论 3 315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591评论 3 303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667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911评论 1 255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2,288评论 2 34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1,871评论 2 341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壹 咸平六年,大雪纷飞,洁白的雪花落在青石铺就的石板上,松软柔亮,晃的人睁不开眼睛。然而此刻的龙城却张灯结彩,举城...
    雾人阅读 287评论 0 1
  • 很多时候,发送验证码时需要实现用户再次获取验证码,有的是不跳界面的,有的是跳界面的,今天就说一下输完手机号码后跳界...
    安然slience阅读 1,018评论 0 0
  • NO.1当然是给【海贼王】 骷髅的旗帜,是信念的象征 关于梦想 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路飞:我是要成为海贼...
    三三先生的小狐狸阅读 809评论 1 2
  • Prometheus Querying 查询 prometheus提供了功能性表达式语言,可让用户对于时间序列的数...
    YichenWong阅读 43,818评论 6 7
  • 鬼斧工雕豆蔻词,匠心笔砌月萝诗。 闲来偶有天成句,花市乡间尽唱知。 注:平水韵•四支 ——2016.6.22
    素月离竹阅读 257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