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或读或思战国、秦汉历史时,有几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我常常发问:为什么秦孝公时的商鞅变法能使秦实现富国强兵的梦想?对法家治国之道的坚守,为什么能让秦最终大出天下,吞灭六国,终成泱泱大秦?支撑着秦完成统一六国大业的法家思想,为什么没能让秦王朝绵延后世?继承秦朝基业与一系列制度的汉朝,为何最终选择了以儒学治天下?
这几个问题,个个都是复杂莫名的大问题。若想精解,非得对战国、秦、汉历史有相当之了解。也必须对诸子百家,尤其是法家、儒家思想有充分的认知和思考。然而以我那点千疮百孔的战国、秦、汉历史知识和对儒、法思想的粗浅认识,这几个问题我实在没有勇气去求什么精解。所以往往是想想便沉寂了。不曾想近日读《大秦帝国》缩写本,激活了这几个问题,还有了一点自觉有趣的体会和思考,虽然自知依然粗陋,但毕竟比过去是一点进步,便想写来看看。
秦孝公初当政,秦国被山东六国死死地压在函谷关内,国弱民穷,面临着被山东六国会盟瓜分之险境,战国大争之世弱肉强食的残酷法则显而易见。在这样一个以“战”为主题的时代,富国强兵、强势生存,比什么都重要。看清这点,儒家在战国之世没有市场也就很好理解了:儒家孔子,以恢复和维护周代的礼乐制度为要务,将“仁、礼”这样温文尔雅的理念奉为圭臬,想着重塑一个井然有序、和平安定的乌托邦。这样美好的理想,在那个礼崩乐坏但周天子仍有一定威信的春秋时代便已显得格格不入,遑论列国兼并、你死我活的战国。至战国孟子,承续并发展孔子的主张,更系统地提出了“仁政”的治国理念,虽是大发展,但仍未脱“言必称三代”的复古路数,终极理想仍是建立一个君臣有序、彼此爱戴、安宁祥和的乌托邦。实在看来,儒家当时最大的死结在于有高远的理想,但没有让国家迅速摆脱战国之争、实现富强的切实可行之法。在战国的大争之世,实在没有环境让儒家那套和风细雨的治国安邦之道落地生根。儒家学说,是战事消弭后,安邦定国,稳定民心民生的大方略,它当时生不逢时,超越了自己所处的时代。
理解了战国的残酷,法家思想何以大行其道并最终成就秦之霸业也就不难懂了:法家倡导严刑峻法、中央集权,与儒家的春风化雨式截然相反,它是急风暴雨式的。法家虽严苛,但确实能在最短时间内统合、规范、节制一国力量,让国家迅速建立严整的秩序,并以强力维持之。严整的秩序,强力的法令,成为君主如臂使指地调动国家力量为己所用的凭借。这种快速高效,正是战国各大诸侯所渴求的。商鞅变法的厉害之处除了以上所说法家共性,还有其特异之处——奖励耕织、奖励军功。这两大举措可以说是秦国最终能统一六国的核心要素。奖励耕织,极大地调动了秦人的生产热情,利于富国。奖励军功,给了普通兵士晋升富贵之路,点燃了秦军将士征战的欲望,利于强兵。国富而养兵,兵强而攻城略地、累积财富,推动富国。二者相生,形成良性循环。商鞅的变法举措,激活了秦人勤劳、淳朴、豪爽的品性,激活了秦人尚武的风尚,塑造了秦国海纳百川吸收山东才俊的胸怀气魄,也塑造了秦军战场上的虎狼气势。这是秦孝公以降,秦国代有雄主、名臣、大将的根由,也是秦国能最终吞灭六国,一统天下的根由。
然而,秦朝建立后,仍是以法家治国,仍以商君之法为轴心,为何竟14年便亡了?孙皓晖先生以小说家的笔法,透出他的观点:他认为秦之速亡,实是一个历史偶然。秦始皇将亡之时,将正直的蒙毅调去咸阳,而留赵高传达遗诏,秦始皇遗诏由公子扶苏赴咸阳主持自己的大葬,实际意味着大位传给公子扶苏。然而秦始皇所托非人,赵高篡改诏书,扶公子胡亥继位,进而逼杀公子扶苏。这才导致了秦之速亡。这是孙皓晖先生的一己之见,我不完全赞同,但其小说中或是虚构的秦始皇与郑国的一段对话,我却深表认同。秦始皇向郑国询问秦朝大政,郑国认为秦朝创新有余,守成不足,急功近利,忽视民本(大意)。所谓守成不足,实是指秦朝建立后不注意轻徭薄赋,休养生息。郑国的这个论断(小说中)恰恰说明了秦朝以法治国的问题。
战国之世,如何强势生存是第一要务,所以才会有“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样在小说中反复出现,感人肺腑的口号。战国时的秦,目光聚焦之处,是山东六国之敌。有此长期存在的共同目标,秦人自是能同仇敌忾,共担艰险。加上奖励耕织、奖励军功,在扩张中,秦人实际获利不少。这是战国之世,法家能有非凡凝聚力,使秦国非凡强大的重要条件。然而,秦朝建立后,山东六国尽皆秦朝子民,原山东六国的民众如何能接受战争消弭之后的严刑峻法却无更多土地、爵位的奖励?原秦人分散在疆域的四方(征战、戍边、迁移),如何能再有同仇敌忾的凝聚力?攻伐六国的大战过后,民生凋敝,民不聊生,严刑峻法何异于火上浇油?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曾经强秦的商君之法,在秦朝建立后,却可能已变成催秦速亡的催化剂。这时秦朝真正需要的,是休养生息、恢复民力、轻徭薄赋、关注民本,而这恰恰是儒家擅长的。此言并非虚言,我们稍看汉初休养生息政策之效果和武帝朝气象便知确是如此。
大胆遥想:秦始皇最终定主张安定百姓、反对焚书坑儒,颇有儒士风采的公子扶苏为继任者,或许是他真的认识到秦朝的症结所在。或许秦始皇真的与郑国有过那么一段对话,或许秦速亡真的是一个历史的玩笑,或许扶苏继位秦朝会得以延续。然而,历史就是历史,一切的或许都是空。这种“或许”与“事实”之间的反差,又何尝不是历史的魅力所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