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琳循声望去,见一金发碧眼的胡人举目望向正位,他的面色白皙,眼波妖娆,手指纤柔,带着说不出的风艳,皎皎宛若美妇人。“这又是何人?”王琳向身边的颜之推问去。
颜之推脸上顿时挂满嫌恶:“此人名唤和士开,祖上本为胡商,后迁居临漳。别看他生得明丽光洁,为人却是无比肮脏龌龊,靠谄媚人主为生,目前是长广王高湛的王府行参军。”
王琳用眼角的余光撇去,见此人一举一动之间,尽是阿谀作态。低声嘲道:“幸而此人没有生为女儿身,不然以他争宠之能,定又是亡国的祸水。”
颜之推摇摇头,满是无奈地说道:“谁说男人就不能成为祸水呢!子珩兄难道不见嫪毐 、宏孺 误国的旧例?”
王琳这时才猛然觉察到颜之推话里的意思。颜之推又继续说道:“这个和士开,男女通吃,不但与长广王高湛有亲昵无度之事,更与高湛的王妃有染。高湛对此事心知肚明,非非但不加以责罚,反倒还任其淫乱宫室。更甚至于三人同床,共乱天理!”
“此人无道至此,若叫他得了势,国家不知要被搅乱成什么样子!”王琳激愤地说道,若不是碍于酒席之中不便发作,他立时便要拍案而起了。
“这也正是杨丞相与我辈担忧之事,断不能叫常山、长广二王窃取了国家重器!否则天下亡矣,百姓危矣!”颜之推亦是无不忧心地说着,两人兀自交谈之间,丝毫没有注意到会饮之际、主宾之间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饶是河南王高孝瑜如此雍容大度,涵养过人的王子,见了和士开的一脸媚笑,都不觉露出了厌恶的神色———尽管很快他又恢复如常。
“卿之所议,甚合吾望。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高孝瑜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座中大多数宾客的赞同———除了王琳、颜之推以及坐在西首的几名胡人武将。但他们亦没有表示反对,高孝瑜便命人取来一个装饰精美的玉壶,放在堂中。
高孝瑜作为今日宴会的主人,自然要第一个行投壶之礼,便取来一只柔软细长的竹箭,对着前方奋力投去——正中壶口。不过这还不算完毕,之后的“骁”技才能算是考量高下,所谓的骁,便是预先在壶内装满紧致的砂石,箭矢投入受阻后就会重新反弹回来,投壶之中复要接中才算得了一骁。高孝瑜发出一箭后就又俯身伸手,接过一“骁”,重新投掷过去——再中一发,不过接连三次之后,就一个不慎,让竹箭从手边飞越过去。高孝瑜失手后,只是一笑,自谦道:“寡人投艺不精,叫诸位见笑了。若有能人,还请试之。”之后便自觉退出投壶的游戏之中,由着其余诸人一一展示技巧。
投壶之戏,流行于北方各大士庶之家,是以座中不乏擅于此艺者,很快便有人连中十发,以一箭而得十骁,后人更有二十骁,后人之后,更有得三十骁、四十骁的。喝彩之声,在兰舟之内,此起彼伏。
和士开作为投壶的提议人,却甘居于后:他见众人各个展示完毕,才摇了摇衣衫起身,从容不迫地拿过竹箭,对着壶心,看似漫不经意,实是巧心独具地抛出一箭。竹矢一发,他的长袖也随之舞动,举若微风初生,落似游龙低翔。细长的腰身也跟着红袖一起旋转,很快便隐匿了具体的身状,满堂之中只余下一朵盛开的娇花。待得箭矢飞弹回来,临近身边之时,和士开倏然就微张唇齿,将其轻轻地衔在嘴边。雷霆般的喝彩过后,和士开璨然一笑,便侧过身子,微斜面首,一副弱柳迎风的姿态——好似一阵微风吹过,柳条也跟着舒张开来,像仙女吐雾一般,那只箭矢也顺着柳条招展的方向,直直地飞向壶口中去。
和士开就趁此时机,不断变换着舞姿,等到箭“骁”弹回,或以手拈,或以袖揽,一一接应过来。之后将竹箭尽数安置在小小的壶口之中。如此反复舞动了约有五十骁的时间,每一个微移的脚步俱像是踩着碎花,每一个轻扬的翘袖都如是乘着云雾。最后的一掷,和士开的全身衣袍的每一个边角都浮动起来,随手一掷就宛若天女散花般,箭矢轻飘飘地落入壶中——弹出,却只是微弱地一跳,之后便斜斜地挂在壶耳之上,其形其状好似盛开的莲花一般。
“难道这就是莲花骁??!!”
“莲花骁!从来只在古书里看过,没想到竟能复现于当世!”
众人看此绝世技艺,一开始皆是高呼惊叫、继而沉默不知所言,最后乃至达到了忘情不知所以的地步。就连船上那些貌美绝伦的舞姬看了,各个皆是满面羞愧,以袖遮脸、退至幕后。满园的倾国倾城,都被这一个男子给比了下去。
和士开演示至此,已无一人再敢当众献丑。高孝瑜厌恶此人,却自知自己不足以在投壶之艺上折杀他的威风,心中正自恼怒异常之时。忽听得身旁不远处传来一声雄壮的高喊:“我来!”
众人还未从方才的惊叹之中缓过神来,思绪突然被这一声高喊打断。便循音望去,见一面容刚强、五官分明的少年起立,一瞬间就走到堂中,从和士开手中接过竹箭,还满是轻蔑地朝和士开看了一眼。众人见这少年不过十八九岁模样,神色之间却满是傲气。他们见了和士开方才惊世绝艳的“投壶之舞”,便不由得对这少年存了些轻视。只是嘴上都不说出,心头却都在想着,要看一番好戏。
王琳见这少年一副豪状倜傥的神色,便自然而然对他生出了几分欣赏,又细细看来:少年衣着华美,却不失之妖冶。五官明晰,毫不留于俗艳。更引人注目的是他一双明星似的眼睛——仿佛时时都蕴含着一种怒气,一种生机,一种意气,一种少年人张扬不驯的狂傲之态。王琳来了兴趣,便又向颜之推问道:“这名风华正茂的少年,又是何人?”
颜之推低下头,略一思忖道:“此人当是河间王高孝琬,文襄帝高澄的第三子,河南王高孝瑜的三弟,也是兄弟六人之中唯一的嫡子,北朝嫡子尤贵,是以河间王为人颇有些骄矜自负。”
王琳一边充满赞赏地望着高孝琬,一边侧身队颜之推说道:“年轻人,张狂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便是你我二人,不也有段不羁的岁月么?”
颜之推露出微笑之色:“那倒也是,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别有一番滋味。”说完后,两人的目光都一齐注视在高孝琬身上。
只听得那人头颅高昂,看也不看众宾一眼,只是吩咐侍随道:“拿长弓、甲胄和鼙鼓来!”
“只是投壶而已,又不是上阵杀敌,何须什么军器?”
“不披甲顶胄,何以显示我高家男儿本色,难道个个都要作女儿态,在这朝堂之上搔首弄姿么?!”高孝琬这一声喝骂,不但将提问之人斥责一通,更是连带着将和士开也嘲讽一番。不过看和士开的脸色,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仍是保持着他那一贯的谄媚的佞笑。主座之上的高孝瑜,面露微笑,眼神之中满是对他这个弟弟的赞誉和自豪。
不一时,随从便取来甲胄,高孝琬就着裘皮穿戴好戎装,大声喊道:“击鼓!”话音方落、鼓声骤起。高孝琬在一片密集的鼓点之中,持弓傲立,真个似年轻英将形象。王琳远远看着,竟不由得想起了前汉的霍去病,和他都是一样的少年英豪。
高孝琬将竹箭高高拿过头顶,大喝一声,利箭便如雷霆一般轰击到壶口之内。跟着便是金石炸裂的声响,竹箭飞快地从壶内弹出。高孝琬张开马步,剑眉紧簇,两手一并,便接住了迎面飞来的箭矢。跟着又是投掷标枪一般,全身各处都是肌肉紧绷,将羽箭直往壶中砸去。若说方才和士开在堂中翩翩起舞,宛若瑶池的仙女,那高孝琬此时大开大合,就是那九霄的天神了。
众人这才惊觉,方才是小看了这位少年郡王,此刻全都凝神细看,目不转睛,生怕错过了精彩的一幕。而高孝琬的表现也不负众望,他双臂越挥越有力量,箭矢移速也越来越显迅猛。但他只是盘根屹立、不动如山,将疾速飞来的箭矢一一拿捏在手中,哪怕箭矢弹回距他的双眼只有一尺一寸的距离,也丝毫不惧,好似千军万马之中的迎立万千敌众而面不改色的勇将一般。到最后,鼓点密如暴雨,箭矢移动的轨迹也消失不见,恍恍惚惚中只觉竹箭的形影仿佛连成了一道丝线,眼前是千千万万的利箭纷至沓来,一刻不加停歇。
高孝琬投至酣畅之中,猛的一个转身,从背后取下长弓,以细弱的弓弦稳稳地接住凌厉飞来的箭矢,“嗖”地一声,羽箭狂风般怒吼着奔向壶心。弹出来后,高孝琬目光如炬,直直盯住箭矢飞出的方向,左右奔跃,将竹箭一一收入弓中,弦音不绝,一阵阵的嘶吼如雷霆、如巨兽。众人从未见过如此精湛的投壶技艺,不以人身迎接,全靠着一根细微的弓弦就足以应付自如。
在一片高喊声中,众人已都忘了此时历经了多少骁的回弹。只见一个矫健的身影在殿堂之内来回腾起,如此穿梭了不知有几多时,一个瞬间,他趁着箭矢飞来,突然将弓弦拉满,直到手臂的顶端,才猛地一松——竹箭便如闪电一般,快到就要看不清矢身,重重地击在壶口之内,跟着又是飞快——竹矢竟从壶内向着正上方“嗖”地一声飞穿出去,一发不可收拾,好似要突破屋穹,直达天顶。
众人各自惊叫,这一箭近乎是笔直向上,河间王如何接得住!!正值此间不容发之际,只见河间王高孝琬一个大踏步,飞身向前,又高高跃起,行动得竟比飞箭还要疾速。他一跳数尺,只身拦在利箭之上,再度拉满弓弦,那支迅猛的箭矢瞬时便归服了他,甘心贴附在弓弦之上,跟着便停在半空之中蓄力——再蓄力,这一次彻底只闻弓响,不见箭形了。众人还没回转过身来,就陡然听得玉壶爆裂的声音!这一箭力道之大,竟能突破砂石,将紧实的玉器射得支离破碎。
众人同时起立,击节只声,混作一团。就连王顗和章翾两个尚不知事的少年孩童看了,也忍不住蹦跳起来叫好。就连方才一直沉默不言、端坐在东座首位的胡人武将也突而站立起身,摔碎了酒盏,大喊一声:“此儿日后必成大器!”
已经是无须再多言语,这次投壶的首魁当仁不让地落在了高孝琬头上。他一边擦拭额上的汗珠,一边睥睨众人。一言不发,宛若得胜归来的将军,一切骄傲都写在了眉宇之间,无须再用词藻来夸耀战功。
和士开虽然落败,但脸上丝毫没有不喜或是颓丧之色,反而是以一副诚心叹服的模样跪倒在地说道:“殿下技艺绝伦,下官佩服地五体投地!”
高孝琬见和士开谄媚至此,丝毫不留情面。他的深眉如刀,目光似剑,完全是以对下人责骂的口吻、一字一句地说道:“哼,你知道就好,以后离我们高家的人远一点!”
和士开当然知道他说的是指何事。眼下他虽然当众受辱,面色仍是不改恭谨,但心里已经起了恶念:“早晚叫你这个目中无人的小子死无葬身之地!”
正当众人还沉浸在河间王的雄武之姿之时。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个浑厚爆满却又稚气未脱的少年声音:“三兄虽然英姿勃发,但投壶小技,和真正的上阵杀敌相比,毕竟是属末流。众位既想一睹帝室英雄风采,何不同我来比试剑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