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整理旧物，无意间翻出当年在异地补习的笔记，一个名字瞬间蹦了出来——史永康史老师。
那年，高考失利，父亲费了好大力气送我去忻州一中复读。一路上，看着北方秋天芳草渐黄的大地，我内心充满抗拒和沮丧。
送别父亲后，我重重的倒在寝室窄小的床上，环顾周遭，眼前是挤挤挨挨的高低床，空气里弥漫着汗腥味，隔夜食物的陈味.....我不由得，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正在魂游四方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炸响:唉！看你个灰人，躺的个球朝天，站起来！
我浑身一紧，抬眼看，一位穿着铁灰色中山装，黄白面皮的中年人，指间夹着烟，抖动着烟灰，唾沫星飞溅，冲着我呵斥。他就是我补习班的班主任史永康史老师。那天，是我们第一次打交道。说实话，我很厌恶他，邋里邋遢，一口难懂的忻州土话，活脱一个乡巴佬。一想到，我要在此人手里过一年，我的心立马变的灰扑扑地。
好在入学的时候，在班里看到几双让我欣喜的目光，那是我们城市熟悉的气息。课余攀谈，果然大家来自一个城市一个城区，都是被父母驱赶到这里，渴望借小城严格的学习环境有个好成绩。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些熊孩子真不是学习的料。
忻州一中，校规严格，晚饭后大门紧锁。当地学子很自觉都在教室自学，哪怕停电的时候，教室里也是烛光点点，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没有依凭，唯有苦读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可是，我们这几个当地孩子们眼里的“太原家”，却视规矩如无物，经常从校园里翻墙而出，外出游荡。当年的忻州城很小，市中心有座小小的街心花园。我们几个常常坐在游廊边，谈论着我们的城市我们过去的日子，话说淡了，就那样呆呆坐着，看着天上清冷的月亮，为没有勇气面对未来而惆怅，直到夜色深沉，才步履疲沓地拽着月色的余光，回到已经是一室鼾声的宿舍。
学校伙食粗陋，一筐馒头一桶菜，稀汤寡水，我们几个吃的烧心。于是，有人出主意出去打牙祭。可大家毕竟是学生兜里没钱，怎么办呢？当时，饭店都是国营，吃饭先开票，凭票到窗口取食。我们发现，常有服务员大意，忘记收餐票。我们正好捡漏，拿起来饱餐一顿。我们甚至大着胆子混过婚饭，当地婚庆都是流水席，人来人往，没人想到我们几个居然会白吃。
我们一直以为，自己做的很巧妙。以为史老师毫不知情。其实我们不过是掩耳盗铃。
翻墙头，混饭，种种劣迹，史老师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管束不住这些孩子，公开说，又担心城里的孩子脸薄，他只好每天深夜查房，确认我们几个在就好，至于混饭，他更无奈，谁让人家城里娃肠胃娇嫩？
他只有学习上加压，当然，免不了爆粗口。后来有同学说，你们几个毕业后，老师很开心，说终于不必每天悬着一颗心，惴惴不安，总怕孩子们惹事，对不住远方的家长。
远远地，看着当年，看着那些在时光里变旧的日子。依稀中 ，追忆史老师看着我们无奈的目光，突然间，心生愧疚。史老师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他其实没有多少奢望，学生认真学习好好做人，平平安安的他就很满意了。可我们，却让老师背负了不应有的煎熬。甚至，离校的时候，对他都是那样淡漠。
那时年轻，时光斗量，最不值得怜惜的是时间。怕什么？机会有的是！在最需要努力的日子里，我们挥霍光阴。事实上，这份对生活的轻慢，让我们在成长的路上付出惨重的代价。
这些年 ，年事渐长，自己也开始带团队，免不了，想起曾经年轻的我。现在的孩子们不缺智商和情商，少的是一点提醒。我常常不厌其烦的和他们讲，一定要懂得尊重，尊重人性尊重生命，这样才会不辜负年华，才会学会把握当下的一切。
二
柳巷北口，西山酒店旁，那片被广告牌遮蔽的空地，九十年代初，是一间无线电小厂，门口有株大槐树，树旁搭建的一间小屋，是尔雅书店的发源地。
那时候，我在读法律专科，功课轻松。时间宽裕，于是想体验一下生活。赶巧，无线电厂临街的门脸开了一家化妆品商店，招聘销售，我就跑去应试 ，居然就成了。
店子不大，人员不多，买卖不温不火。店堂深深，光线暗淡，盛夏的天气，进得门来，居然有些许凉意。
老板是位言语得体的中年人，貌似儒雅的外表后面，有点社会人的痞气。后来，他果然卷入一宗案子里，商店也就在风雨飘摇中歇业了。当然，那都是后话。
我仗着年轻，有点混不吝，滔滔不绝说了一堆自以为是的商业观念。老板从头到尾面含微笑，当即允诺我当经理助理。事后，有人问过老板，这么个傻小子，你看上他什么?老板说，我看重他的胆色，做营销不怕没经验 ，就怕畏畏缩缩.....
就这样，我第一次开始和商业亲密接触。没过几天，我见到了店里负责销售的主管。他的姓氏很稀有——原！原经理在当年的我开来，是有些孤傲和清高的。毕竟他是专业队出身，曾经在国有商业机构从事过采购。手里有大把客户，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渠道。
他看到我时，眼神里多少有点不屑。我看他时多少有点腻歪。这或许和他的面相有关。原经理生来一张白净的大脸，略显鹰钩的鼻子，嘴巴有点地包天。说话的时候，眼睛里充满无意识的问号，让我很不舒服。
我的工作很简单，每天从店里拿货，沿着柳巷钟楼街各个商铺铺货，那时，商业环境简单，物流不畅，我们赚取的是厂家和零售商之间微薄的批利润。
毕竟在一个锅里搅食，时间久了，人渐渐熟悉了。我发现，原经理是个很简单人，热心热血，心地单纯。我们常常在下班后，跑到附近的小馆子，喝几盅小酒，酒酣耳热之际，彼此掏心掏肺，互吐衷肠，甚至会聊通宵。毕竟都是年轻人，毕竟那些年人和人之间，不是很看重利益 ，我们那一代人，骨子里变不了的是——情义无价。
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的晃悠着，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的出现，一切开始变的不一样。
女孩是店里新聘任的员工，长得简简单单，五官线条分明，甚至有几分生硬，颧骨很高，言语间，不卑不亢，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你，不着胭脂，只有好闻的皂香气。
我对她的印象是清凉如水，隐约觉得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有点诧异，她这样的条件为何会来当一个柜员。
我是个对我无感的事情很迟钝的人。一天傍晚，原经理失魂落魄的对我说，女孩辞工了。我当时觉得很好笑，走就走了，再找人就好，至于吗?那天晚上，原经理拉着我，借着酒意，一咏三叹，我才知道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
说实话，我自己还处于爱情的迷茫期，实在说不出什么有建设性的意见，只好耐着性子，听原经理豆腐一碗一碗豆腐的反复唠叨。我记得，自己承诺，自己会陪原经理一起渡过。我完全低了一个人对爱的执着，对爱人的痴迷。
老太原都应该记得，南宫在九零年代，曾经是太原时髦男女的娱乐地标。
夜生活，对我们这座内地城市来说，是一种迟到的新潮。
南宫当年的管理者看到商机，在两侧分别开了两家娱乐机构，左边是——风雅颂夜总会，右边是——爱乐盟歌舞厅。
风雅颂是那种典型的夜总会模式，沙发座，有歌舞表演，有主持人热场，消费不低。爱乐盟要大众化些，是那种买票进场的舞厅。每天，城中的舞迷汇集在此，伴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翩然起舞，间或，有快三和伦巴，爆热全场。更多的时候，更多人喜欢慢四，在镭射灯的光影里，半生不熟的男女们，慢慢的摇摆着，心儿荡漾着。
原经理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终于打听到他心爱的女孩在风雅颂做服务生，他是个很传统的人，认为在这样的地方人会学坏的。他想挽回。于是，他采用了一个最笨最痴情的办法每天去风雅颂守候。
我记得，南宫当年大门口有家饭店，每天，原经理喊上我，在饭店吃几口，然后准时出现在风雅颂。
我们当年收入不高，这样的消耗，即使每次点最便宜的饮料，花销对我们也是巨大。关键是日复一日，做同一件事，听烂熟的音乐，对我真的是折磨。可是，看着原经理每天痴痴的望着女孩忙碌穿梭的身影，我只好坚持。终于有一天，我熬不住了。正好学业开始加重，我彻底离开了商店离开了原经理的视野。
一年后的一天，我无意间，遇到女孩，我们沿着大同路走了好久，女孩说，她曾经爱过一个不该爱的人，她为此付出所有甚至自残，这段孽缘粉碎了她对男女之情的信任。她来店里做营业员，是为了逃避是想让自己重新开始。
只是没想到，那个男人如影随形，又找到她，她只好再逃。城市就这么大，她不知道自己逃到那一天才算完。她知道原经理对她所有的爱意，她很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不是爱！
后来呢，那你后来和原经理还有联系吗?他那样在乎你！面对我的疑问，她笑了，在夜色里笑的很明丽。她对我说，何必知道那么清楚呢?如果我们能在一起是命定，如果无缘也是命定！
我现在很少看爱情剧，但是，当我听到《假如没有遇见你》剧中一段对白的时，我瞬间被无边的感动淹没。剧中，女人公问男主人公:假如有一天，我只剩下眼睛能动，我该怎么让你知道我爱你呢?男主人公停顿了一下说，只要你看着我就好了！
最平淡不过的话语，让我内心战栗。那是我们那一代人爱的箴言。
三
我写文字，属于写意派，没有构思，没有目标，有点东坡居士所说的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
每每心有所思，情绪难耐，提笔为文，文不加点，写过即了。我不是在创作，我是在记忆，是以文字为媒，和这个世界聊聊，聊聊我的凡人歌。
史老师，原经理以及更多出现在我生命中人们，是我以为忘记，却依然记得的存在。
我一直觉得，在我身后，永远有目光注视着我，他们是我的爱人我的亲人我的好友甚至是对我鄙夷的人。但，正是这些目光的照耀，敦促我前行，鼓励甚至刺激我不放弃。
所感，不是简单的感动，是对生命的感知，是千帆过后的了悟。这或许是我记忆生活的本心。正如王阳明先生所言，吾心即宇宙。借好友的一句话，磨心即成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