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书不像枯树,它像无边无际大树的树影,不知从哪开始,也不知何时结束。
没有尽头的物往往让人望而生畏。十年后,从时尚杂志转来的女人既不喝啤酒,也不喝清酒。她微微抬头说,我只喝香槟。
编辞书的中年男人们愣了愣神,还是中年女人笑着把话题岔了开去,给年轻女人要了香槟。年轻女人到了辞书编辑部,如同摇曳的枝遇上岿然不动的根。
而《大渡海》编成之日,所有人最后一次吃饭,女人主动抬起了酒杯,不再需要阿姨悄悄斟满香槟。她一开始如此冷漠,到最后和男人们一同饮酒庆贺。年轻女人终究在辞书里和根一起埋进了土里。
破旧的编辑部,灰暗的楼道,混在经年的书里也有了腐朽的味道。名叫马缔的这个男人,握着张小小的纸,抄上词语,例句。一张一张,一张一张。一叠一叠,一叠一叠。这便是这些男人每天的工作,也是他们未来所有的工作。
三万,六万,十三万,二十五万个词。查辞典,编释义。我不住地想,我们可不可以将程序引进来,这样他们的时光便不会浪费。
但什么样的时光算不上浪费呢?竹婆温柔地看着马缔,他两手字典,兴奋地说,我要编《大渡海》了。
竹婆说,小光你这么年轻就找到了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现在要做的就是走下去了。为了伟大的目标而付出的,怎么叫浪费。
但这伟大目标何止要吞下他的一生呢。辞海吞下了松本的一生,荒木的一生,也即将吞下马缔的一生。《大渡海》出版当天,荒木与马缔喝着酒,看着故去松本的相片,说,要开始修订了呢。辞典有了第一版,便有第二版,第三版。他们像是追逐日影的人,永远奔跑在遥无尽头的路上。
若《大渡海》是辞海中的一叶轻舟,马缔不过是一波浪花。哪怕只是朵浪花,也要日日夜夜地翻滚下去。以之喻人,是给人的一生找到了极深的含义。无涯不可企及,有涯却仍奋不顾身地靠近无涯,成为它无限小的部分。
好几次,马缔读着释义睡着。他梦见自己在滩上,海上处处是写满词语的小纸。他跑去捡,去捡,怎么也捡不完。他沉进了海,沉下去。
海将他吞没时,他也成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