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婴从忠信侯府后面的歪脖树上爬上来,蹲在墙头拉了一把江澄,两个灰头土脸的小家伙先后跳下了侯府的围墙,落进了厨房黄老伯拉菜用的驴车里。
魏婴摘下后背装着一条鱼的竹篓,往旁边一扔,躺在了驴车里,江澄手里攥着两条绳儿,绳上绑了两只山鸡,也不知道这两个小家伙在怎么外面折腾了一圈儿,收获还不小。
拉车的那头脾气古怪的灰驴被拴在了墙根旁的木桩子上,冷不丁两个人叮了咣当地砸进车里把木头压的吱嘎做响,吓得又尥蹶子又打响鼻,把黄老伯招了出来。
黄老伯曾经跟着江侯爷打过仗,是个营帐前的通报兵,后来给江侯爷挡了一箭,瞎了一只眼,赶跑了南蛮子之后就被江侯爷留在府里,安排了个轻松的活计。
到底是上过战场的人,黄老伯推门一看,又是两个不叫人消停的小祖宗,于是一手一个,捉了去见虞夫人。
说起虞夫人,侯府上下都是极其敬佩的。虞夫人名叫虞紫鸢,原是蜀中大族虞氏虞老太太的掌上明珠,使得一手好鞭子,跟着父亲在喇嘛教的地盘里打了不少仗,练兵练的比亲哥哥还好,就是脾气差了点,跟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不巧嫁了个性子温吞的江侯爷,有火发不出,格外的憋气,于是苦了小世子,三天两头就要跪祠堂。
果不其然,教小世子的先生又去找了虞夫人,魏婴带着江澄下水摸鱼去了,书房里没个人影,虞夫人差人去湖上寻也没有,又担心又生气,汉白玉的台阶上留下了十几道鞭子印,抽坏了台阶上雕着的莲花纹,把江侯爷心疼坏了——那莲花纹是十年前手下爱将亲手雕出来的,说是身上没钱,只好拿出看家本事提前来贺侯爷喜得二子。如今那位猛将已经在西塞扎了根,没个半辈子也回不来了,毁了的莲花纹也接不上,找夫人理论又被撒了火,心情可谓十分低落。
黄老伯半路上碰见了江侯爷,忙着行了个礼,被侯爷抬手打断。江侯爷正郁闷着,恰好看见黄老伯手里的两个泥猴子,气不打一处来,大手一挥,叫黄老伯不用去见虞夫人了,直接把泥猴子送到祠堂里跪着,晚饭也不给送,让两个熊孩子好好长长记性。
祖宗面前不可造次,话虽如此,不过江澄和魏婴刚跪在了祖宗牌位前,眼皮子就开始打架,身子一歪一歪的,显然是累的不行。
今天是魏婴说要去城郊的湖里摸鱼,江澄本来不想去,架不住魏婴哄他湖里鱼肥,捞出来可蒸可炖可红烧,怎么做都好吃,江小世子咽了咽口水,匆匆扒了几口早饭,十分雀跃地跟着魏婴屁后溜出了家门,把书房的先生晾了一天。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魏婴划了条船,两个小孩儿力气太小,船走不动,总在原地打转,索性不用网了,跳进湖里直接捉鱼,游了半天抓了三条,扔进了篓里,才湿淋淋地从水里出来。
他俩刚爬上岸,脸还没有干,远远的家仆来找,江澄眼尖,心里咯噔一下,害怕回家跪祠堂,拉拉魏婴的衣袖,两个小孩儿溜着芦苇丛绕着湖跑走了。
他俩钻进芦苇丛挂了一身的草棍儿,看着头顶晌午的日头,魏婴又生出了幺蛾子,说是前两天吃的鸡汤没吃到鸡翅膀,今天要加菜,师妹你跟我去后山打几只山鸡吧。
江澄踢了他一脚,为的是那句师妹;屁颠屁颠的跟着魏婴跑,是因为那天他也没吃到鸡翅膀。等着到摸爬滚打提了两只山鸡下山之后,魏婴篓里的鱼只剩下了最小的那条了,江澄老大不乐意地噘着嘴,同魏婴打了一架,再次滚了一身土后,灰溜溜地从歪脖树上回了侯府。
戌时已到,黄老伯心疼两只泥猴子,悄悄送去了晚饭,祠堂里的两只泥猴子跪在一起,睡得天昏地暗。黄老伯刚把两个小孩儿叫醒,祠堂的门就叫虞夫人推开了。
虞夫人手里提着鞭子,满脸怒容,盯着地上的食盒和瑟瑟发抖的两个小孩儿,问黄老伯:"哪个混蛋罚他俩跪的祠堂?今天刚请的教书先生吗?明天痛快儿给我撵走!"
黄老伯心想侯爷又要挨骂了,连两个孩子回来了都不和夫人说一声,今天晚上怕是要被撵出屋子去。他是个没文化的,跟着江侯爷全靠一个"忠"字,还没想好怎么回答才能让侯爷睡在屋里,江澄和魏婴就先开了口。
江澄急道:"不关先生的事。"
魏婴抢着说:"就是今天的新请的先生。"
两人对视一眼,又通通改口:
"先生罚的。"
"江叔叔罚的。"
这要是放在往日,虞夫人一定各给一鞭,罚他俩去抄书,不过今日虞夫人显然是把怒火全撒在了江侯爷身上,先生是江侯爷找的,祠堂是江侯爷罚的,今天江侯爷铁定被撵出去,明早先生也不用来了。她怒气冲冲地出了祠堂,丢下句快点回去换衣裳,就去找江侯爷了。
黄老伯蹲在一旁看着江澄魏婴狼吞虎咽,魏婴正吃的急了噎得连连翻眼儿,祠堂的门再次被推开,江厌离提着鸡汤来了,一人一碗算是把魏婴卡住的饭顺了下去,临了还给两个弟弟一人夹了一对鸡翅,全当做是安慰了。
江澄比魏婴小了半年,此时泥一样地摊在地上起不来,魏婴强一点好歹还能拖着江澄往门边走,黄老伯看着好笑,一手抱了一个送回小院里交给了奶娘和丫鬟才回了杂役的屋子。
等到洗的白白净净穿上了干干净净的衣裳之后,江澄和魏婴早就哈欠连天,才沾了床铺就睡着了,连每天晚上的内外床之争都省掉了,小丫鬟吹灭了油灯,关上了房门,把脏了的衣服送到了浣衣局才歇下。
夜晚的侯府静悄悄,轻柔的夜风吹来了几声无奈的"三娘子",又转瞬消散,虞夫人的房门闭紧了,白纱窗上隐隐约约透着江侯爷孤独又寂寞的身影,想毕是侯爷在窗下搬了张榻,守住了男人不被老婆赶出门外的最后一丝尊严。
第二日一早,江侯爷掀开了身上的鸳鸯锦被,暗自安慰了自己一番:三娘子半夜起来给我盖被,气儿肯定消了大半,倘若两个孩子乖乖听话,今天晚上就不用自己搬个床榻睡在窗子下面,也许还可以考虑再给江澄添个弟弟或妹妹。想法是美好的,可现实总会给人当头一棒,敲得人有苦说不出。
魏婴打碎了虞夫人从娘家带来的翠玉屏风,被虞夫人提着耳朵好一顿训,连着翻出了不少旧账,好在江澄十分仗义,把昨天的事情全都揽在身上,才免了魏婴的祠堂之旅,改成了兄弟连心书房抄书。江侯爷不敢吱声,更不敢求情,只好惆怅地去校场练兵,躲避虞夫人的魏婴祸害论。
提起虞夫人的魏婴祸害论还要从魏婴他爹魏长泽说起。
魏长泽本是江侯爷从小的玩伴,后来随江侯爷几次踏破南蛮的边界,立了不少功,也曾是江侯爷手下一匹猛将,可惜圣上温若寒最讨厌的就是武将戍边虎符如废铁,军队变成主帅一人堂,因此他一纸令下调走了江侯爷手下不少将领,全部丢到塞上与西戎北狄胡人打仗去了。
魏长泽走的时候妻子正挺了九个月的肚子,实在是不能随军一起,只好留在将军府,虞夫人怕没了主人的将军府她一人独居恐照料不周,特意把人接到了侯府上,结果她红颜薄命,拼了命生下魏婴就撒手去了,虞夫人伤心的很,江澄也早了一个月来了人世。
江澄早产,皱皱巴巴一小团,整日睡觉,醒了就哭,哭得气儿也上不来;魏婴没了母亲,但是因为足月所以吃好喝好白白净净。虞夫人整日守着两个小可怜儿,守得愁眉苦脸,愁的是魏婴自小没了娘,又不能去塞上同他那打仗的爹一起,也不知未来要如何管教,苦的是江澄太丑,着实对不起自己和江侯爷的脸。
那时江厌离还小,不过是个三岁的小姑娘,家里没什么人陪她玩,就成天跟着虞夫人窝在房间里,逗着两个弟弟玩。江澄一哭,她就伸出细软的手指头,轻轻地戳戳他的小脸蛋,不太清楚地重复着:"弟弟不哭。"
也许是小孩子隐约清楚未来那多舛的命途会叫他们泪水也流不出,所以江澄哭得厉害时,魏婴也会哭得肝肠寸断,连带着江厌离也"啪嗒啪嗒"地掉泪珠,伏在虞夫人腿上问弟弟是不是很痛。
虞夫人刚开始还会暗自伤心,后来就被三个哭包烦的不得了,差人叫来江侯爷,自己抱着江厌离,给江澄魏婴放在江侯爷怀里,抱一抱就没声了。
后来江澄长开了,不再是皱皱巴巴的一个红团子了,也不哭了,大大的圆眼睛扑闪扑闪,十分的可爱,虞夫人终于不再苦着一张脸了,脾气都好了几分,江侯爷再也没搬出过房间。
本来两个小孩儿一起长大是件很好的事情,可惜她高兴的太早,并不知道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的,不学就会——在虞夫人还在纠结怎么管教魏婴的时候,魏婴已经开始皮了起来,逐步点亮了上树掏蛋下水摸鱼偷偷翻墙等等一系列的技能点,甚至还把业务扩展到了江澄身上。当虞夫人惊觉魏婴是个必须打一顿的熊孩子时,打一顿这个方法已经不好用了。魏婴人小但是精,十分准确地抓住了虞夫人的弱点——刀子嘴豆腐心,除了跪祠堂是真的,剩下的都是口头威胁,鞭子也全都抽在地上,只有江澄每次都会信以为真,红个眼睛跟兔子似的。
有时候虞夫人气得狠了便要数落江侯爷一顿,大意就是要把魏婴送走,给人免费养孩子还要搭进去自己儿子,这种赔本生意不能干,你要是管不明白魏婴,就把他送走,让他滚蛋。
江侯爷只能摸摸鼻子哼哼哈哈,不能把人送走,也不能让自己被赶出房去,到最后只能曲线救国,把江澄管得乖乖的,好让魏婴只能府里拘着,最不济也是自己一个人出去,少惹虞夫人生气。
不过这次事情没那么容易摆平了,天下夫妻吵架没有不翻旧账的。江侯爷正在欣喜晚上和虞夫人同塌而眠,就要在床上面对虞夫人如何关于孩子教育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江侯爷委婉地表达了长夜漫漫不能一直盖被聊天的中心思想,被虞夫人拍了下头,说了句:"那你睡觉。"后,忧伤地闭上了眼睛。
虞夫人单方面念叨过后,心情舒畅了好多,一夜好梦到天亮,然后被"轰轰轰"的好似拆房子的声音惊醒了。那声音太过熟悉,让她一瞬间以为回到了曾经跟父亲在藏地打仗的时候——那些高原上的藏人经常用一种灌了火药的霹雳弹,远远投过来把战马都吓得直尥蹶子。
虞夫人伸手推推江侯爷,叫他起床去看看,江侯爷睡眼惺忪地出了门,被扔进院子里的炸开的圆珠子吓了一跳,朦胧的睡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看向院墙,墙上鬼鬼祟祟露出两个脑袋。江侯爷一时静默,突然对送走魏婴这个想法有点心动。
昨日两个难兄难弟被圈在书房里抄书,十分的无聊,因此今早江澄和魏婴起的特别早,正赶上家仆搬了箱据说是魏长泽从边塞寄来的特产进库房,魏婴寻思着既然是亲爹的东西,自己提前开了也没什么说道。就和江澄一道撬开了箱子。
魏长泽在南塞领兵,挨着南疆,黄沙满天的没什么好入口的特产,因此箱子里只有几小盒奶块儿,剩下的便是波斯商人带进来的各种香料和一些火器弹药。对于正处于"讨狗嫌"的年龄阶段的男孩子来说,香气冲上天灵盖儿的异域香料显然没有扔在地上能炸坑的火药弹有趣。魏婴草草地拆开了火药弹里三层外三层的裹布,江澄随意读了几句魏长泽狂草的讲解说明,一人手里攥了五六个,跟玩摔炮似的丢了起来。
等到芍药牡丹带着泥土从地上飞起,两个小家伙才意识到火药弹比摔炮的威力大了不止一星半点。
"要不,放回去吧。"乖宝宝江澄看着满地的残根烂叶,很害怕再去抄一天书。
"不行,拿出来就没有再放回去的道理。"熊孩子魏婴转了转眼珠,心生一计,"师妹你还记得上次黄老伯做的弹弓收在哪里了吗?"
"你问这个做什么。"江澄踢了他一脚。
"你傻啊。扔在地上不行,那就用弹弓打鸟玩啊,炸在天上不就没事了嘛。"魏婴拍拍裤子上的灰。
江澄有点犹豫,魏婴说的很有道理,但就是有哪里不太对。魏婴看他样子就晓得是在担心被虞夫人发现要被罚,于是豪情万丈地拍拍江澄肩膀说:"要是被发现,我替你抄书,祠堂我也跪个两人份的,要是你娘要抽人,我就挡在你前面,保证不让你挨罚!"
听了魏婴这一番甘愿献身的发言,江澄很满意,但脸上却是一副不领情的模样,他耸耸肩膀,把魏婴搭在他身上的手甩掉,颇有几分小少爷目中无人的模样,开口说道:"我可是要做大将军的人,怎么可能害怕几道鞭子。"
"好好好,大将军,带小人去找弹弓吧,等会这几颗球都被手心汗给捂透了。"
江澄很满意,迈着比往常更有范的步子回了屋子,在放香炉的案子下面掏出了两把黄杨木的弹弓,一人一把。
他俩的院子和虞夫人的院子只有一墙之隔,魏婴拿了弹弓就打掉了树上的鸟窝,鸟蛋炸的稀碎,树也没了半边。魏婴抬手再要打天上的鸟被江澄拉了一把,手一偏,火药弹就掉到了隔壁的院子。
这下两人谁也顾不上刚才拉扯的事情了,踩着墙凸出的兽头,从院墙上探出脑袋,企图暗中观察一下情况,没想到一下就与江枫眠对上了眼儿。
等到挨过虞夫人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后,跪在江侯府祖宗牌位前面的魏婴终于得空问了江澄:"你刚才干嘛拉我!"
"你自己没有准头还要赖我!"江澄没好气地呛声。
"你那么突然,我咋晓得。"魏婴反击。
"你傻啊,那么大的动静,哪个听不到?"江澄翻个白眼,"那么多心眼儿都长到狗肚子里去了。"
"没事提什么狗啊?"
"我不仅提,我明天还养呢!"
且不提他俩如何在祠堂里斗嘴,江侯爷去查看魏长泽寄回来的箱子时,在里面发现了一封信,字迹依旧是十分狂草的"江湖体",大致说了说在边塞的情况,就给江侯爷丢下了个好消息——突厥和鞑靼终于兵败,西塞暂无兵事,皇上特准了他回乡半月,走的时候还要带上魏婴,边塞没了战事也就没什么危险了,儿子都十岁了还没有见过一次,实在是人生憾事。
江侯爷喜滋滋地拿着信去找夫人,结果读着读着,原本喜笑颜开的虞夫人红了眼圈儿,江侯爷只当是虞夫人想起了魏婴他娘,便软言安慰,没成想虞夫人是舍不得魏婴走。
"魏婴虽然皮了些,但是个好孩子,在云梦养了十年却要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江侯爷诧异得狠,然后加深了对女人口不对心的认识——天天把送走魏婴挂嘴边,真要走了,却第一个舍不得。他笑了笑说:"都是有出息的孩子,将来都要接父亲的旗杆子,吃点苦算不得什么。"
虞夫人斜他一眼,瓮声瓮气地说:"平时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倒是今天会夸人了。"说罢看着江侯爷无奈的神色乐出声来,眼圈也不红了,倒是有几分少见的活泼。
转眼十天已过,魏婴终于停下了抄书跪祠堂的脚步,每天来回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着亲爹回家。江澄没什么精神,一想到要和发小分别心里就闷闷的难受,上课连连走神,不知被先生打了多少下手板。
不管江澄怎么不想时间溜走,魏婴启程的日子还是如约而至。江澄低着个头站在江厌离身旁,鼻子酸得不行,抬头看看骑在小马上的魏婴眼泪就要流出来。江侯爷和魏婴叫了几次他都不肯抬起头,直到魏婴两腿夹着马肚子,在身后扬起了尘,他才抬起头大声冲着魏婴小小的背影喊:
"魏婴!我一定去找你!你要在塞上等着我,很快很快的!"
"知道啦,师妹!"魏婴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句,当做是回应。
可惜江澄最终也没去过有魏婴在的边塞,魏婴也没再回过有江澄在的江侯府。
此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中,上位者正坐在朝堂的龙椅上,擦拭手中一把寒光凛凛的宝剑,随后把剑插在了刻着四海地图的地砖上,对秉笔太监说了圣旨的最后三个字:"召入京。"
三朝之乱至此拉开了帷幕,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少年们聚拢在了一起,随手掷入了荆棘丛中,任凭命运随意宰割,留下嶙峋的伤疤。丢在厨房的背篓,藏在案子下面的弹弓,侯府外面的歪脖树,拉菜的驴车,被死亡磨成灰烬,消失在了将军的生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