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滿屏都是英籍华裔钢琴家傅聪(1934.3.10-2020.12.29),因感染新冠肺炎病毒在英国伦敦住院两周后病逝的消息,享壽86周岁。
日前曾获与傅聪夫妇保持密切联系的周龍章(纽约美华艺术協会会长)告知,傳聪因感染新冠病毒入院治疗。傳聪太太对此表示了担忧,因毕生以音乐为生命、声称“永遠做音樂奴隸”的傳聪,近年因双手不能弹钢琴而心情低落,意志消沉,而抵抗新冠病毒,意志坚强非常重要。
我將傅聪病逝消息转发周龍章,他帶著哭腔回说,心情非常悲痛难过,「他是好人中的好人,藝術大家」。
我们不约而同,聊起16年前傅聪七十大寿,前来纽约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的往事。我翻出2004年發表在世界日報世界周刊的專訪報導,重溫傅聰的一生,覺得斯人雖逝,琴聲永遠悠揚,蕭邦靈魂深入人心!傅聰先生:安息吧!
詩情傅聰的鋼琴人生
—我永遠在做音樂的奴隸
/曾慧燕(2004/10/17)
旅居英國的華裔鋼琴家傅聰,當年因政治原因在波蘭走上不歸路,「彈指一揮間」,去國離家已近半世紀。他至今仍認為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中國人,並自嘲是「出土文物」。他以中華文化為藝術養料,馳騁國際音樂舞台50年,甘願做一個「永遠的音樂奴隸」。
他的人生與藝術融為一體,精神上的痛苦化為他的藝術財富。蕭邦是他的命運,莫札特是他的理想。
他自言一生都是探索者。以世界為舞台,足跡遍及五大洲,在一個又一個國家登台獻藝「跑碼頭」,他的演奏事業與蕭邦密不可分,他的經歷也與蕭邦相似。蕭邦音樂最主要的精髓就是深厚的故國之情與深沉無奈的乡愁。
練琴成為生活一部分
傅聰2004年3月跨過人生七十大關,應美國中華表演藝術基金會邀請,為慶祝七十大壽進行全球巡迴表演,首站是美國波士頓,然後是紐約、多倫多及溫哥華,最後一站是上海。
10月5日下午,紐約美華藝術協會在紐約華埠假日酒店為傅聰舉行記者招待會,為10月9日晚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舉行的音樂會熱身。這是他自 1998 年來紐約表演之後第二次舉行音樂會。
傅聰不但以獨特的琴聲聞名於世,也以富有個性、我行我素著稱,有人抱怨他不大配合媒體採訪,對一些「膚淺」的記者不假辭色。5 日在記者會上,他不改「真人不說假話」的本色,開腔的第一句話就是:「我最不喜歡記者會。」令有些不了解他個性的記者為之一怔。
儘管已在歐洲生活半世紀,傅聰並沒有「全盤西化」,言談舉止衣著打扮都「非常中國」。當日他以一件黑色唐裝上衣亮相,最吸引人們目光的,則是他雙手戴著一副毛線露指護套,那是因為他近年飽受手疾之苦,非常容易裂口子,彈琴時必須用膠布纏上。
作為世界樂壇公認的「大師級」鋼琴家,傅聰目前仍堅持每天最少練琴 8 小時,有時甚至練 12 小時,從不間斷,練琴是他生活的一部分。
他說自己彈鋼琴是半路出家,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科班訓練,也較遲起步,缺乏「童子功」,只能以勤補拙。他的手疾與技巧,一直是他演奏生涯的絆腳石。每次演出,他都以嚴謹的態度認真準備,戰戰兢兢全力以赴。「每一次音樂會都不完美,但每一次都有新鮮的東西。因為音樂與人都是生命。」
他感嘆:「藝術家生涯不容易,生命是很苦的,當然亦樂在其中。」他的生活完全被音樂控制,「我曾經說過我是音樂的奴隸,所以你必須戰戰兢兢。它永遠是一座高山。」做一個音樂家註定是孤獨的。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不會選擇鋼琴作為終身職業,但一定會選擇音樂,因那是他的所愛。他曾後悔沒有老早就改行,如當指揮,「我平時要花那麼多時間練琴,把人生一大半的時間都消磨在琴上面了。」也因此,他沒有勉強兒子成為鋼琴家。
音樂會「四害」橫行
10月3日,傅聰在波士頓紐英崙音樂學院威廉斯廳(Williams Hall)舉行大師講座,指導三名青年鋼琴家。當晚現場兩百多座位座無虛席。傅聰教課談音樂,一反他在面對媒體時的被動,妙語如珠精神煥發,手舞足蹈真情流露。他巧妙運用中國詩歌成語,並用希臘文學羅馬古詩加以說明,引人入勝。原訂兩小時的「大師講座」,近三小時聽眾仍意猶未盡。
此前一天,他在紐英崙音樂學院喬頓廳(Jordan Hall)舉行七十生日演奏會,全場千餘座位全告客滿,盛況空前。
10月9日,傅聰在紐約卡內基音樂廳 (Carnegie Hall) 舉行個人演奏會。他首先演奏了海頓的兩首G及F大調奏鳴曲,接著以舒伯特的《C大調未完成奏鳴曲》結束上半場演出。傅聰偏愛舒伯特的這首奏鳴曲,「因為它充滿神秘意境」,近年他對海頓的作品也產生濃厚興趣。
下半場傅聰首次演奏現居紐約的華裔作曲家宋撫元的四首「琴詩」組曲,包括《詠懷》、《松下問童子》、《荊軻渡易水》和《思鄉》。過去傳聰演奏的曲目鮮少中國作曲家的作品,這次首選宋撫元的「琴詩」組曲。宋撫元的琴詩,創作於 1989 年,曲調與中國詩詞意境十分契合,傅聰一見到就喜歡。
傅聰音樂會最後以拿手的蕭邦經典名曲三首馬祖卡舞曲和降 B 小調奏鳴曲作品 35 壓軸,劃下圓滿句號。演出結束後,觀眾們藉著雷鳴般的掌聲,向這位前輩鋼琴家致敬,在一片「安可」聲中,傅聰再彈了一首他擅長的蕭邦作品。
由於手疾還未痊癒,平日戴著毛線手套的傅聰,即使登台演奏也沒有解除「武裝」,但這並沒有影響他的技術發揮。他演奏的特色是以詩一樣的內心獨白取勝,而不僅是展現技巧,觀眾感受的不僅是他的琴技,而是音樂深層的內涵。他的演奏是那麼的自然和投入,如詩如畫,如泣如訴,好像在訴說個人命運的不幸。
遺憾的是,在紐約卡內基神聖的音樂殿堂上,有一些華人聽眾沒有遵守規定,在傅聰演奏的過程中,不時用閃光燈拍照,甚至還傳出孩童的哭聲和手機響聲。傅聰臉上一度出現不耐的表情。
傅聰的忠實聽眾都知道,他演奏時特別強調良好環境和氣氛的重要,需要百分之百安靜,最痛恨別人在他演出時用帶閃光燈的照相機拍攝。
據中國國內媒體報導,2002 年11 月10日,傅聰在西安舉行音樂會,剛開始演奏,即因有記者近距離攝影而離座罷奏以示抗議,他認為這不僅是對音樂及藝術家本身,也是對觀眾的不尊重。
中国音樂會「四害」橫行由來已久。所謂「四害」,指的是像蚊子一樣響個不停的手機,像蒼蠅一樣嗡嗡說話的聽眾,像蜜蜂一樣來回穿梭進出音樂會的人,像背糧食的大老鼠一樣扛著攝影機到處跑的記者。
10月5日在紐約記者會上,提起大陸音樂會的「四害」,傅聰一副啼笑皆非的樣子。自 1986 年以來,他已在国内數度舉行獨奏音樂會,其中要數他在長沙演奏的那次最「離譜」。音樂廳樓下竟然是震耳欲聾的迪士高,為此他三次停奏,堅決要求關掉迪士高的音響。「你能想像嗎?他們的音樂廳在樓上,樓下是卡拉 OK,敲擊聲、喧鬧聲震天響,鋼琴聲怎敵得過震耳欲聾的強勁音樂,還有此起彼落的手機聲、交談聲,讓我怎麼演奏?讓聽眾欣賞什麼?」
傅聰苦笑說:「国内有些人是來『看』音樂會的,不是來『聽』音樂會。」儘管他近年經常回大陸,但他每次回國看到那些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心裡都會覺得很疼,「有很多讓我非常憤怒的東西,也有很多使我非常高興的東西,以及使我非常惋惜的東西。這種感情無時無刻不在我的心裡翻騰。我們祖國的文化實在是太偉大了,它包含的力量太大了,我比一般人的感受可能要強烈得多!我有時甚至覺得在感情上,不能承受這種文化對我內心的衝擊。」
傅聰嫉惡如仇,經常為世上骯髒的、不公平的事情痛心,不平則鳴。他偏愛蕭邦和莫札特的作品,恰恰代表了他性格的兩面。
傅聰是性情中人,性格真誠坦率,有時會鬧點藝術家的脾氣,率性而為。他對一些原則問題的堅持,在某些人眼中看來,可能會認為有點「不近人情」。
10月5日在紐約假日酒店的記者會上,主持人美華藝術協會會長周龍章欲給傅聰一個「意外驚喜」,在未事前跟他溝通的情況下,預訂了一個芒果生日蛋糕。
當周龍章捧著生日蛋糕唱著生日歌迎向傅聰時,他立刻神色大變,情緒激動地揮舞著雙手說:「千萬不要,千萬不要給我過什麼生日,我的生日早已過了七個月了。而且我平生最討厭過生日,最怕唱生日歌,最討厭形式上的東西。」
他異常強烈的反應,會場氣氛一下子有點凝結,周龍章處變不驚地笑說:「好,我們就不唱生日歌,就吹蠟燭、吃蛋糕吧。」
傅聰在國外生活 50 年,面對光怪陸離的西方社會和紙醉金迷的世界,始終「視富貴如浮雲」,保持赤子之心。
不過,他感嘆年紀越長,離赤子之心越遠。「生活整天教你怎麼做人,就是說你要怎麼假裝,可是失去了赤子之心,人的情操亦告毀滅,而藝術家必須要有赤子之心。」
他坦言最不喜歡人情客套,對世俗的東西不屑一顧,也最反感別人動不動就冠以大師稱號,「我們中國人最愛用大字:大師呀,大藝術家呀,偉大到不得了。有的人名片上密密麻麻,印上一大堆名銜,我是教授又是博士,我甚麼都沒印,我連名片都沒有。沒有一個個的大字,肩膊也輕鬆多了。」
他嘆惜,「我好像跟外面的世界隔得很遠。」
一般人都認為,作為一個知名的鋼琴家,坐飛機飛來飛去到處演出很風光寫意。但對個性執著、自我要求極高的傅聰來說,每次演出他都覺得精神壓力很大,每到一處地方,他都把自己關起來,不讓外界打擾,近乎瘋狂地練琴。雖然已經千錘百鍊,臨演出前一刻,他仍會緊張。一旦坐在鋼琴前,就進入忘我境界,心中只有音樂。
傅聰表示,他喜歡在音樂會上的演奏,演奏時的境界不僅是一個舞台,「當我在演奏時,每一個音符都是鮮活的,它們在展示生命;每一個音符的流出,彷彿台下的聽眾都在靜候我的傾訴。那種靜悟的感受,讓你感到音樂本身的可遇不可求。本來嘛,音樂就是從天上來的,通過我表達出來,與音樂所表現的精神世界相融相知,再與聽眾產生知音共鳴的享受。」
傅聰個性追求完美,對演奏更是如此,他的生活完全被音樂控制,「事實上,我永遠在做音樂的奴隸,不惜為之獻身,但是我心甘情願。古典音樂給了我完整的精神世界,雖為奴隸,仍不失為一件樂事。」
一場音樂會,有時毀譽參半。傅聰不太在乎鮮花和掌聲,但他在乎真正懂音樂的人的看法。他用「皇帝的新衣」打比方說:「現代人缺乏勇氣,不相信自己的判斷力。聽音樂會時本來感覺很好,但第二天報上評論說演奏如何如何不好,有人就會認同。另外,人們不敢說真話。其實到處都是『皇帝』,大家也知道皇帝沒穿衣服,但極少有人像小孩那樣直言:『皇帝沒穿衣服。』」
傅聰舉中國古代詩人杜甫的「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為例,說明古代的鍾子期與伯牙,為何失去知音後寧願琴聲不再。他強調,音樂家需要一顆耐得住寂寞和孤獨的心,但在孤獨之外,無不渴望「高山流水遇知音」。幸好,傅聰有不少知音聽眾,他們都能聽懂琴聲中的掙扎、吶喊和親情,聽懂他那淡淡的哀愁。
鋼琴家不應是賽跑的馬
傅聰樂見世界樂壇人才輩出,近年中國湧現幾位「橫空出世」的年輕鋼琴新星,如郎朗、李雲迪等,紛紛向世界樂壇展現年輕的風采。傅聰非常喜歡郎朗的演奏,誇他才華橫溢,天分甚高,手指柔軟至極,「郎朗的手簡直不像人的手。」他自言:「我自己的手笨得要死。不像現在的一代,他們真是幸運得很,童子功夫不得了,基礎打得很穩固。」
近年走紅國際樂壇的郎朗,自稱五歲就立志當世界級鋼琴大師,傅聰認為這話不足取。他說青年人過分追逐名利,或以音樂做跳板,醉心成名成家,可能並非好事。
他強調,學音樂的出發點,並不是為了成為世界著名大師。郎朗和李雲迪等人都是在甜水中長大的幸運兒,人要在苦水中浸淫,才能領悟到音樂的真諦。
他說,有些批評,他本來不想公開說,本意是有機會時單獨向郎朗提出。現在「忍不住」說出來了,希望郎朗理解,算是「愛之深責之切」。
他說,中國人的音樂感好到不得了,中國人在演奏技巧上無以倫比,但要取得西方音樂的精髓,被稱為真正的藝術家,談何容易。好的藝術一定要經過千錘百鍊,好的音樂一定要下苦功。中國文化博大精深,中國人學西方音樂,要首先學好自己本國的文化。藝術如果沒有獨立思考就不是藝術,時下很多音樂家急功近利,不求甚解。他認為所有藝術家都要有「直覺」,「沒有直覺就不必談藝術」。
現在很多華人家庭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去學習鋼琴、小提琴或者其他樂器,傅聰希望家長們要知道出發點是什麼?「假如他們覺得這是一個成名成家的捷徑,那他們是不可能做到的。也許能做到,這孩子天分很好,但是假如他追求的就是這些,他的價值就不是我認為的音樂藝術的價值,而是世俗觀念的價值,那是一種很危險的價值。假如說學音樂是因為孩子真的很愛音樂,而且他有強烈的感性,還有他知道音樂是苦差事,願意一輩子做音樂的奴隸,有獻身精神,那就另當別論。」
傅聰建議,假如學琴的人不具備對音樂那種「沒有它就不能活」的愛,最好還是不要學音樂,學藝術一定要出於對精神境界的追求,有「大愛之心」,願意一輩子不計成敗地獻身。「我不知道有多少父母有這樣的出發點,假如有這樣一個出發點,即使孩子不能成為一個專業的音樂家,可是他有一個精神世界讓他神遊,這也是一種很大的幸福。」
他又語重心長表示,有的家長把孩子參加音樂比賽看得過分重要,比賽固然是迅速成名的捷徑,但音樂不應是用來比賽的,對音樂本身是否有深刻和獨到理解,才是第一重要。「鋼琴家不應只是賽跑的馬。」
烽火連三月 家書抵萬金
提到傅聰,人們總會想到他的父親傅雷。傅雷是中國著名藝術理論家和翻譯家。1956 年,22 歲的傅聰離開中國前往波蘭音樂院進修,他萬萬沒有想到,從此與父母間的聯繫,只能靠一封又一封家書。從那以後,他才深切體會到古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的真正意義。.....那麼多年過去了,至今傅聰想起父母,仍覺得是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傅雷家書》是傅雷寫給傅聰的信,1981 年由三聯書店出版,多次再版,發行已達一百多萬冊,獲「全國首屆優秀青年讀物獎」,在兩岸三地及華人世界廣為流傳。這本書不光是「一部最好的藝術學徒修讀物,也是一部充滿父愛的苦心孤詣、嘔心瀝血的教子篇」。傅家父子帶有濃厚悲劇色彩的命運,已被視為中國特定時代的縮影。
傅聰說,這本書超越父子間的感情,並不僅僅是寫給他一個人看的,它代表一種理想和追求。所以他同意出版此書,但他不贊成活人寫傳記或回憶錄。「假如出版後自己看了不臉紅,不覺得難為情,那麼,恐怕這本書大有問題吧。」
他回憶,「 1956 年離開上海時,父親臨別贈言說:第一做人,第二做藝術家,第三做音樂家,最後才做鋼琴家。其實對我來說,怎樣做人是一個很自然的事情。這『做人』裡頭也包括了做人的基本精神價值。」而他受父親影響最深的,「就是做一個有文化、有修養和有思想的人。有了文化修養,彈琴就有一定品味。」
傅雷對傅聰的藝術成就有決定性影響。傅雷是文學翻譯家、上海藝術大學教授,在傅聰三、四歲時,傅雷就讓他聆聽古典音樂,七歲半拜師學習鋼琴。
為了培養傅聰,母親把嫁妝賣掉,為傅聰添購了一部鋼琴。傅雷親自以工整的字跡為傅聰抄樂譜。為了讓兒子專心學琴,傅雷不再讓傅聰到小學唸書,以自己的教學方法親自培育傅聰,為他未來從事音樂奠定堅實的文化基礎。
不要漂亮的水泥地
傅雷希望兒子成為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寧要爛草地,不要漂亮的水泥地。」傅雷用這句名言告訴傅聰生命力在藝術中的重要性。
傅聰小時候,每當練琴中間稍有停頓,傅雷就會抓著傅聰的頭往牆上撞,後來他對此一直自責和檢討,並在家書中向兒子認錯:「孩子,儘管我能埋葬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我的內疚和悔恨。」
傅聰說:「我愛音樂,可彈琴是苦差事。小時候我也愛玩,也難怪父親要生氣。那時琴上放著譜子,我有本事同時看《水滸》,樣子好像在彈琴,手指好像自動在彈,眼睛卻全神貫注地在看黑旋風李逵怎麼樣怎麼樣。爸爸的耳朵很靈,聽著不大對,下樓來一看,抓住了,大喝一聲,真的像李逵大喝一聲一樣。也難怪,小時候喜歡是一回事,我想小孩子很少有自己願意下苦功」。
他說:「我小時候有時淘氣,不好好練琴,
父親管教我,其實是在教我規範自己。他對我的最大影響,是培養我的獨立思考能力。8 歲時,父親說你不要去上課了,讓我來教你。第一課上的是《論語》,『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父親只給我讀一遍,就要我解釋是什麼意思,他從來不給我解釋,只是旁敲側擊啟發我,所有的話都是從我嘴邊說出來,他教我成為一個會思想的人。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現在回頭看,傅聰認為論語上的這幾句話,正是自己一生寫照。
傅聰 3、4 歲時,已顯露不尋常的音樂天分,7 歲半開始學鋼琴,但由於淘氣貪玩,直到 17 歲才真正開始刻苦學琴。
「我小時候學鋼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彈琴只有很短一個時期。後來有一段時間我就反抗父親,家裡鬧得不可開交,簡直沒辦法彈了。最關鍵性的那幾年,也就是13 歲到 17歲那幾年,我根本沒有機會彈琴,17 歲開始也沒有很好的老師,我真正花工夫是17歲時第一次回上海,18 歲就第一次公演,說起來這真是『天方夜譚』。這是全世界學音樂的人都覺得不可置信的事情。一兩年之內就去參加蕭邦比賽,我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很荒唐,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可能!不過我對音樂的感覺非常強烈,這一點我是知道的。」
傅聰剛開始學琴的時候,其父和老師都說:「孺子可教也!」他彈琴時非常自得其樂,「我覺得我到了一個極樂世界,在這一點上,我想恐怕很多世界第一流的鋼琴家都從來沒有達到過!這跟他們的技術、修養都沒關係,這只是上天給我事業的一種特殊眷顧。」
他總結說:「父親開了一個頭,給我指引了一條路。但一個人的路一定要自己走,我的路就是自己走出來的。」知識本身是有限的,可追求是無限的,有追求才最重要。
「我覺得離父親對我的期望還有距離,有很多地方我沒有做到,這是我覺得慚愧的事情」。
初戀隨風而逝
蕭邦一生除了飽受思念家國之苦,還受盡感情折磨,而傅聰多姿多彩的情史,包括他隨風而逝的初戀,似乎為他帶來詮釋蕭邦作品的另一種靈感。
傅聰在出國前有過一段初戀,兩人青梅竹馬。傅聰當時是令人羡慕的幸運兒,連音樂學院的大門都未曾進去過,硬是憑著自聘導師指點,在1954 年出國留學寥若晨星的年代,他被文化部選中派往波蘭深造。當時,他正在初戀中,被迫告別戀人,此後只能「明月千里寄相思」。
他在人生道路上踽踽而行。回首往事,他深有體會地表示,「只有初戀,才是真正的愛情!」那種純真的愛,給他留下美麗的回憶。
在從波蘭出走英國前,傅聰曾經愛上一個波蘭女孩。據說,傅聰就是在她的幫助下出走。在倫敦期間,傅聰認識了小提琴家曼紐因(Yehudi Menuhin)與前妻的長女彌拉(Zawira Menuhin),兩人在1960 年底結婚,育有一子凌宵,但在結婚九年後,兩人因為經常性的爭吵而分手。
1973年,傅聰與南韓駐摩洛哥大使的女兒玄禧晶閃電式結婚,但婚後三個月就感情破裂,導火線是女鋼琴家阿格麗希 (Martha Argerich) 與傅聰有段不了情。
鋼琴為媒,傅聰後來與在香港長大的華裔鋼琴家卓一龍再締良緣,兩人婚後育有一子名凌雲。但傅聰兩名在琴聲中長大的兒子,沒有一個繼承他的衣缽。
演奏附有蕭邦的靈魂
傅聰深蘊的人文修養與豐富的人生歷程,以及深厚的中國文學詩詞素養和西方哲學與美學思想,使他被尊崇為最能表現蕭邦詩情和樂曲內涵的音樂家。蕭邦的祖國是波蘭,波蘭樂評家高度評價傅聰的演奏「附有蕭邦的靈魂」。傅聰認為,蕭邦的音樂與自己的內在氣質很相近,很古典也很浪漫,「我理解蕭邦」。
或因與蕭邦同樣經歷過遠走他鄉的傷痛,傅聰對蕭邦的作品,在感情上產生強烈共鳴。蕭邦作品內藏流放的鄉愁、熱情和深沉的哀痛,充滿悲天憫人情懷。
傅聰指出,蕭邦的苦不光是苦,還有對生命永恆發出的悲鳴和感慨。蕭邦的命運就好像是傅聰的命運,他彈蕭邦的作品,很自然地說出自己「想說的話」。有些聽眾喜歡傅聰彈蕭邦,不光感受到蕭邦的樂曲,而是音樂的思想世界。「如果聽的人覺得樂曲偉大,我的目的就達到了,我就如一個傳訊者。」
他在接受《時代周刊》專訪時表示:「蕭邦的作品就像我自己一樣。波蘭文中有一個字 zal,意思是鄉愁、追悔、心碎與盼望。而這是我长期离开中國以來,體驗最多的事。」
傅聰與「蕭邦」結緣於1955 年3 月,當時第五屆「蕭邦國際鋼琴比賽」在波蘭首都華沙舉行,來自世界各地的74名選手齊聚華沙。傅聰是唯一的中國選手,與跟第一、二名接近的分數屈居第三;他還同時獲得唯一的「最能體現波蘭魂」的「馬祖卡」(Mazurka)演奏優秀獎。這是東方人首次在「蕭邦」大賽中獲獎。
傅聰表現的演奏魅力,使他成為引人注目的樂壇新星,並獲得「鋼琴詩人」的美譽。
對於這段「輝煌歷史」,傅聰認為「人不能吃老本」。他輕描淡寫地說:「那已經是過去幾十年的事情了,還提它幹什麼,人應該不斷追求進步。」他謙稱演繹蕭邦說不上權威,他不過是他一個忠誠的追隨者。他喜歡南唐「帝王詞人」李後主的詩詞,他覺得李後主、蕭邦與他命運相似,「熟讀後主詞」,基本上是蕭邦的精神。
他指出,蕭邦作品最主要的是「故國之情」,裡面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哀,一種無窮無盡的懷念。「為什麼人們都說蕭邦是『鋼琴詩人』?他的音樂最接近詩,異常感人,每個人都會感覺到他在對你說話!那種詩一般的語言和他的深情,在這個世界上已經越來越缺少,尤其那種置生死於度外的執著。」
而傅聰的特立獨行,也在在證明傅聰永遠是傅聰。
(写于2004/10/17)
图片全由作者所摄。
周龙章(左)为傅聪庆祝七十大寿,他却说不想过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