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梦，你快回来吧！你外婆没了！”

傍晚时分，我正在一间由泥土和稻草搭建而成的老房子里备课，接到母亲的电话，顿时六神无主。

“几天前我和外婆视频时，她还好好的，妈，你不会是又想诓骗我回去吧？我说过过两年我会回去的，你不要拿外婆的身体开玩笑！”缓过神的我忽然想到自己出来支教三年，母亲变着法儿的让我回去，这次莫非是下了决心，连外婆过世这样的谎也搬出来了？

自从五岁时父亲跟邻村的阿姨跑了，外婆便不顾舅舅、舅妈的反对，把我和母亲接回到她身边住 ，寒来暑往，母亲去上班，外婆上英才街摆摊，我整天跟在外婆身后，俨然是她的小尾巴。后来大一点念书了，每逢周末就自告奋勇的帮着外婆搬凳子，摆货物，外婆总夸我比妈妈懂事乖巧。那时候我就对外婆说：“外婆，等我长大了，我出去工作，赚很多很多的钱，全部都给你，你就不用这么辛苦，起早贪黑的摆摊了。”外婆慈爱的抚摸我的头：“有咱们家小梦这份孝心，我就知足了，你外婆竹子都靠不住，哪里靠得住你这颗笋子哦！”那时候的我只是抬起头看着外婆，不明白外婆要说什么竹子啊笋子的，它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作为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其实我是自卑的，而且这份自卑如同野草伴随着我的一天天长大而越发疯长。我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不要我和妈妈。

每当看见好朋友叶凡的爸爸接他放学回家时，将他举过头顶的情景，我就忍不住想我的爸爸，想要我爸爸抱抱，也想要举高高。我讨厌每次和小朋友们吵架时，她们都骂我是有娘生、没爹养的野孩子，为此我还躲在房间里哭，是外婆发现了我的异样，她搂着我的身子，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小梦不哭，外婆在呢！外婆猜我们家小梦啊，一定是想爸爸了，对不对？”

我揉了揉眼睛：“嗯，可是我没有爸爸了，他好久都没来看过我，她们说我爸爸不要我和妈妈了。”

“谁在那里胡说的？小梦的爸爸只是出差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咱家小梦长大了，他也就退休回来了，以后天天陪着小梦。”

“是真的吗？”我仰起头问。

“当然是真的，外婆这么大年纪还能骗小梦不成？”

我顿时破涕为笑：“太好了，我明天就去告诉小朋友，我爸爸没有不要我，我爸爸只是出去工作了！”

我有一个梦想，去山区支教，将我所学到的知识教授给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我要做他们心里的一道光，将他们成长的路照亮。

大学毕业在即，这一想法也愈发迫切，在决定将此事提上日程之前，我一直不敢告诉外婆和母亲，怕她们不同意，更怕她们眼里的担心。

这天从学校回来，吃过晚饭，我帮着外婆收拾碗筷，外婆却不乐意：“只要外婆还能动，这种事儿不要小梦做，小心把衣服给弄脏了，你瞧，这些年你妈我都舍不得她做。你难得回来，好好陪陪你妈吧！”我回头看见母亲正拿着手机刷时下很火的抖音短视频，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

出去散步时，我硬着头皮将我要支教的事告诉了外婆和母亲，母亲的反应很强烈，说什么也不同意，她认为一个女孩子去人生地不熟的穷地方，万一遇到坏人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外婆却很支持我，她望着我，伸手将我被风吹散的发丝挽在耳后，神色严肃：“支教是对社会做贡献，如果大家都前怕狼后怕虎的，谁还会去管那些山区里的孩子啊？再说了，支教本身对你也是一种生活的体验，没什么不好的？小梦现在也长大了，都比外婆、妈妈高了，正是时候出去体验生活。”

我闻言激动得紧紧握住外婆的手，热泪盈眶。

“趁年轻有梦就去追，只是一个人在外凡事要多留个心眼，和同事们搞好关系，俗话说‘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却不可无！’，山高路远的，外婆也帮不了你，遇到事情别忘了第一个和组织沟通......”外婆叮嘱着，好像我马上就要出走一般。

外婆的一习话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母亲却对此耿耿于怀，从来对外婆言听计从的母亲，甚至顶撞她：“小梦不是你女儿，你当然不担心她，可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个什么事，我可怎么活啊？”说话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弄得外婆直骂她没出息。

出来支教这些年，每天面对艰苦的生活环境和天真淳朴的孩子们，我从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变成了十足的女汉子，挑水、烧饭、缝洗衣物、修理课桌、简单的伤口包扎我都会。同事们走马灯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而我依然坚守在这儿。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对得起任何人，却唯一对不起自己的外婆和母亲，不能在她们暮年时陪伴左右，也没有钱寄给她们，让外婆一把年纪还得上英才街摆摊，维持生计。

“小梦，你外婆早上出去摆摊时摔了一跤，送到医院时人就没了，呜呜……我上午就给你打电话，一直也打不通，你那边到底有多偏僻啊？每次打你电话都好难……”母亲的呜咽声把我从回忆里唤醒。

此刻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听不进只言片语。理智告诉我得赶紧想办法回去，见上外婆最后一面。

我匆匆朝校长家跑去，一路上两只狗跟着我追，我顾不得这些，几次被脚下的石头绊倒又爬起来。

“乓乓乓！”拍门声在山村的夜里格外响亮。

“吱呀呀呀，”半晌，老旧的木门从里面推开了。

“哪个？”老校长披着一件棉袄从屋里探出头。

“是我，小梦。”

“是小梦啊！嫩么晚了有啥子事？搞快点进屋头来说，外头冷。”说话间他侧身让我进了屋。

在校长的帮助下，我连夜乘坐两个多小时的摩托车一路颠簸到XC市，可到了XC市才发现客车已经停运了，最早到CD城的客车也得第二天早上七点。

等到我风尘仆仆的回到家中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六点多了，刚进村口就听见道士的唢呐声，村民的鞭炮声，以及母亲和表妹的哭喊声......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到外婆身旁的，只看见堂屋里一块白布做屏风，屏风前我和外婆吃饭的那张老榆木桌子上，两只白色蜡烛正默默地流着泪。我跨门槛时一个踉跄扑倒在桌脚，手掌渗出一片殷红。

外婆孤零零地躺在屏风后的一张木板上，木板下是两张长凳，长凳下有一只盛了煤油的碗，碗中灯芯闪烁着微弱的光。母亲交代我看护好那道光，照亮外婆的黄泉之路。早已泣不成声的我一头扑进外婆怀里放声大哭，可她一动不动，任我哭得死去活来，也不再轻轻抚摸我的头说：“小梦不哭，外婆在呢！”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迷失了方向，仿佛间我听见了外婆的声音。

我抬起头，向上推了推眼镜，确认过路标上“英才街”三个字，呼吸开始变得局促起来。我将手压住胸口，眼睛早已从街道左边扫过，又转到了街道的右边。林立的高层建筑渐渐被撕开一角……

外婆正站在街角对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