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晴打给谢鱼电话那天,一场大雨浇透了这场支离破碎的通话。
路晴想听清谢鱼到底在说着什么,但是涌进耳朵的只有哗啦啦的海浪,和电话那头喂喂的声音。
海风呜咽着,裹着着大朵大朵的海浪撞上突兀的后悔岩,然后呼啸而过,从这块从陆地延伸到海的岩石两侧,只余下前仆后继的浪花在岩体上撕心裂肺。
电话里仍然是雨声和和各种各样的杂音,隐约能听见谢鱼那破喉咙在吼着什么?
路晴不知道,海岸阳光明媚,照的她的脸颊有些发烫,但深深地寒冷围绕了她,是从海的深处,还是从她心里,她不知道。
这两个地方都是谢鱼的家,或者说,都曾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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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鱼家在老城区,绕绕弯弯的小路两边,是层次不齐的老屋子。有个带着小小院子的屋子,经常慢慢的从一个旮旯里晃出一只大黄狗,然后自顾自的走进另一个见不得人的角落,倒腾着它经年收集的零零碎碎,那个老屋子就是谢鱼的家。
老屋安安静静的趴在一群样式不一的违章建筑中间,其中比较特殊的,是那个在谢鱼学校开饭馆的大叔,一个传奇的小钟楼在大叔赚的盆钵皆满时拔地而起。
后来那个戴着眼镜的,文质彬彬的大叔的小饭馆,因为地沟油被城管拆了东墙,但是这个小楼却因为身处违章建筑的左拥右抱中安然无恙。
大叔后来就在小楼墙角处拾掇了一个小棚子,卖着零什的小玩意,例如酱油,例如水晶。大叔小卖铺边上紧挨着的,是老谢的书铺子。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谢鱼被招安6在小铺子看了个把月。老谢带着谢妈去天南海北玩了一圈,没错。
老谢兴高采烈的出发之前,良心的叮嘱鱼要好好尊重钟叔,也就是那个造了个哥特风的跑马汉子。
至于出进书那几个买卖的,也是合作久了的老熟客,车马炮杀到复合板做的棋子都揉出包浆的老街坊。个个信誓旦旦保证,你老谢放心出去玩,你的儿子也是隔壁老街坊的儿子。谢鱼看着这几个土埋半截的老哥们调侃,揶揄不乏艳羡。
谢鱼那几个小时侯拜把子的,现在也都高考结束,天南海北的出去玩一圈。
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老巷子里,也就还住着一个妹子,每天几乎是免费帮老谢看店的傻妞。
他在她看书的时候仔仔细细的瞅了个遍,一条最普通不过的水洗蓝牛仔裤,上面也没有剪刀子弹什么刻意留下的孔洞,瘦瘦高高身材的吊着一件湖蓝色T恤,文文静静的也不曾多说过什么话,他曾有过一些错觉,就像是角色扮演类游戏里,总有一些天天循环做某个事情的NPC,也就是程序人物而非游戏玩家,这人一年四季都是这样穿,肯定是某个生活的不太顺利,又不热爱编程的攻城狮,熬夜在卧室里敲出来的
什么书都涉及到,从小鱼那时所爱好的军事刊物博物论,到一般女生所钟情的谢鱼眼里的花花绿绿。
谢鱼就楞楞的看着她从一个书架到另一个书架,一两个星期的以龟速爬行。这要是拜把子的二狗,早就分分钟给老谢拖了出去,遑论二狗看的书都是着包着稀奇古怪包装袋的时效读物,什么时装特刊啊(二狗通常只看图片),漫画月刊啊,读者的笑话专栏啊等等,单论二狗那年纪轻轻的一手藏污纳垢的老茧,老谢就绝不能容忍。
但是这不一样,在这杂七八污的街区里,小谢虽然迷恋乱七八糟的日漫,可是在谢父的逼迫下,平常也无奈的熟读一些杂七杂八的老古董,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为此那门口稀稀拉拉的合欢树,也常常被谢父粗暴的断胳膊断腿,打的童年的小鱼皮开肉绽,鱼香肉丝。
凌受着无所不在的阴翳和沉默无形的杀戮,但那棵小苗子居然也一点点的发芽了,然后翠绿葱茏,参差摇曳。
寂寥的暑假生活,总让肆无忌惮的小鱼备受煎熬,他穷其终日却无所事事,高三时痴迷上瘾的游戏猛然被放开了束缚,就如同一只凶恶的家狗,链子是放开了,可它除了张牙舞爪的狗叫几声,也不会其他的的,更勿论争风吃醋的讨要欢心了。那只茫然的狗好像仍然被细细的铁链子拴住一样,守着那同样茫然的书报亭。
小鱼知道老爹是做生意的,书报亭只是个幌子,他假装不知道。可正是这小小的书报亭,
受益了一个男孩短短的童年,扩大了一个女孩青盲的知识,两人却如横贯老街的铁轨,锈迹斑斑却无所相交集,除了那一根根书垒起来的枕木,留给了他们绝缘的桥梁。
木头不导电,可是南城丰沛的雨水却能够悄然的内质化这呆呆的木头。那几天倾盆大雨,雨水淹没了钟叔的小楼,书报亭便迁移到钟楼的楼尖上继续开张着,犹如一个小小的孤岛,又一如一方小小的池塘。
那几个星期,平常没事便来转悠的老街坊都消失的无踪影了,仿佛他们从未出现在这里,就连那条除了书以外什么都闻闻的大黄狗也不下水了,安安静静的趴在小鱼的脚边,小鱼悠悠的躺在老爷椅上,这是一条隔壁王家祖传的椅子,不知怎么就到了谢老板的手里,现在倒是便宜了小鱼了。
书报亭窄窄的,可里面别却乾坤。一排一排的楠木书架齐齐的靠着,安安静静的分类着古今中外的言论,那些在历史上早就灰飞烟灭的人儿。
它们就静静的躺在这里,等着人们去翻开它,就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农夫士卒,都想在这其中说上一两句,只不过有人说得多,有人说的少罢了。
路晴总埋怨谢鱼,你要是少说两句话,我能多活五百年。其实这也不怪他,该撒野的时候,被这小小的钟楼栓住了,不是他不愿意看书,只是没见过书中的花花绿绿,便偶尔觉得这些都是那镜中花,水中月,哪里有万达网吧之类来的实在。或者,别的懵懵懂懂似有似无的情愫。
七月在这座小城里开放着,它一点点的把梅雨留下的坑坑洼洼水渍给清了个干净,然后又给早晨蒙上了斑斓的面纱,给黄昏留下袅袅的背影,他在大片的棚户区里,斜斜拉拉的拉出一大片阴影。
今天是夏季的早晨,一阵又一阵的雨让人感觉春天泛滥到再也无法忍受的时候,天戛然就晴了,用二狗的话说,碧海蓝天,水清沙幼,椰林树影。当二狗说第三遍的时候,小鱼便知道他再也无法继续说下去什么新鲜花样来了。
谢晴把马尾儿扎的高高的,阁楼上的小鱼还没看清她时候,就看到一甩一甩的马尾辫。一跳又一跳的,他摸了摸大黄的头,大黄也把头在他手里蹭来蹭去。“你什么也不懂,大黄。”谢鱼自顾自的低声讲着,大黄却汪汪了两声,路晴听见了大黄的声音,抬头冲小鱼龇牙咧嘴。
“我这几天都快闷死了,这烦人的雨。”
“雨没你烦人。”
“你心烦什么,是不是好多天没看到我心慌意乱了哈哈哈哈。”
“你觉得是就是。”
路晴翻了一页,眼睛仍然停在书上,心里却一阵索然。
梧桐雨后叶子洗的干干净净,一片片的叶子上,纹络也清清楚楚,这个壮年的男人慢慢的站了起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
黄昏的余晕又浮上钟楼的那角,灰雀扑棱棱的飞过去,停在钟楼半弧儿往下的瓦片上,叹息的余晖没能给它灰色的翅膀镀上,哪怕是短暂的色彩。小鱼看着钟楼,背后的世界是绚烂的彩霞,但是钟楼和它的灰雀却是黑白灰三色。
他楞楞的看着瘦削的高大黑影,想起了崇祯皇帝,那个自杀的气数皇帝。
书里有说明史,不是传奇的重现当时的补充描写,只是平铺直叙,偶尔带着点对汉家末代皇帝们的骄傲。
“你知道崇祯死在哪里吗”?小鱼问
女孩微微点了点头,“在煤山,是现在北京的景山公园,那里能看到整个儿的故宫。”
“他成全自己气节,为为此殉葬了一大批文武仕宦,北京城破,大家都看着皇帝吊死在煤山上,往日里鸡皮蒜毛家国之业,顷刻间化作灰烬。倘若他当时没走,这些人都在南明小王朝里,家国正统还在,哪里算是亡国,可他吊死了,臣子安敢苟活遭人非议,他抛弃了百姓,扬州十日,嘉定屠城,死需要勇气,死都不怕,信念却没了,你说呢?”
小鱼趴在磨得圆润的铁栏杆上,“我没想这么多,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人,死都死了,历史不能重演。你晚上回去吃吗?还是一起去张叔家吃粉丝。”
他把躺椅收好后靠在墙上,又用支子去够撑着百叶窗的绳子,吱呀呀的拉上了阳台门,剩下一点光线偷着进来的,正好在路晴手里的书上摆着,在书架里碎隙着一点点。
等到这一切都忙好后,他见路晴没答应,就游荡着下去了。“你不想去张叔家吃,我们就搁门口吃吧,我去拿回来,你好了后把门口的桌子拿外来。”楼上仍然不见动静,小鱼就提溜着两条腿去了粉丝店。
似乎是哪里卖粉丝的都叫淮南牛肉汤,张叔是地地道道的土著,也开了家淮南牛肉汤。“两份粉丝,微辣,加牛肉,不要香菜,张叔记我爸账上”,热气腾腾里的张叔应了一声,“馓子要不要,刚刚炸的”“哦,那来一份啊,谢谢张叔。” “嗯嗯,等会就好”。
一张折叠桌,两把藤椅,一棵老树。今天没人在这乘凉,都在整理被水弄的乱七八糟的家什。
“葱给你,肉也给你,你又忘记拿醋了。”
“哦,下次记得了”
“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
“吃馓子,刚刚泡化,张叔今天炸的”
“嗯,这上面芝麻很香”
“是吧,我也这样觉得,快点吃,待会你爸回来又要骂我。”
“噗嗤,那是我爸以为的呢,问心无愧问心无愧哈哈哈”
小鱼也笑了笑,把肉泡了下汤,然后和面夹在一起吃了。那晚老头并没有和往常一样来,可能是转了个弯儿有什么事情去了,小鱼把剩下的粉丝裹着特意留下的牛肉,倒进了黄狗的碗里。黄狗先吃了碗头的两片肉,又呼噜噜的吸起了粉丝,谢鱼看着狗在那里肆无忌惮的秀肺活量,也不感到惊奇,他想起女孩的那段莫名的话。
“我走了,拜拜啦。”
“嗯,明天见。”
他在街角的影子里,看着女孩一点点的走过巷子,哒哒的胶底鞋的声音在巷子里来回震荡,若一股在脑海中回旋不去的风在哀鸣。从尾椎朝上到颈椎,一阵寒意突然顶了上来,谢鱼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和风微煦,空气中还弥漫着一点点阳光残留下来的土壤气息,混杂着张叔家店里来的阵阵味道。眼前的一切,似乎是一场梦,就像他目睹一辆黄色SUV直愣愣的撞进了学校对面米兰婚纱店的玻璃,一种从未有过的心悸感压迫的他的眼睛生硬的发胀,女孩的身影很快在低矮灌木里逐渐模糊,再随着70度转角时她拾级而上,哒哒的声音也被城市里白天低分贝的噪音湮灭。
黄狗吃完了最后一根粉丝,用小狗被人堵在墙角一样的嘶声轻声叫着,声音渐渐变轻,成了呜呜的声音,很难想象一条狗的声音这么富于感情色彩,鱼转过身,微胖的脸部轮廓勾勒不出什么表情,他走到黄狗身边,把碗拿在手上,放在狗窝顶上,眼光径直门边的扫帚,抽起后把狗窝和门前三包都清理了。
书店的门是新的,之前的木门在受不住湿润的气候,潮湿又易于雕刻,它现在摆在狗窝洞旁边,下半部分满是刀刻和圆珠笔硬写下的痕迹,名字囊括了这一带的绰号别称,还有剑与爱心等乱七八糟的符号。黄狗不喜欢这一部分,它在阳光跃过墙头的寒冷时候时候,趴在紧靠着狗窝的木质门面,穿堂风被狗窝阻挡,阳光直射。
一个负重的白发老人,步履艰难,一步三喘。静静的等在巷子里,似乎无力去做任何活着需要做的事情,你走了过去,微微前倾低头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这时老人朝你张嘴一笑,一口二十岁锃亮的好牙。换了新的铁门后,老客也少新客也没多,来来去去就那几个老阿公和看漫画捏周边的孩子,大家对新门似乎没有看到,唯一感到不方便的,是孩子们只能用粉笔了,而且还会被同样擦的不耐烦的谢鱼擦掉。
吱呀呀的铁门在卡槽里固定死了,回头的一瞬间房里一片漆黑,他靠着墙,慢慢的回理在巷口的情绪,黑暗中一切都重新活了过来,巷子,哒哒的脚步,走远的女孩。这一切明显每天都在往返重复,但在黑暗中他却觉得是上了发条的同一场梦景。
他低低的粗喘着,黑暗的房里多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影子一开始坐在他的对面,头低的很低,比他的第二腰椎还要低,影子在看他,他那双白如素布的眼神如从脊梁骨到胸骨角,一点点的逼近了上来,当鱼猛然抬头时,一切又如投石入湖,了然无痕。
外面天业已完全黑了,时间刚刚似乎在屋内外人为的加快了流动,它从不付出代价,只是让妄图寻找支点这样的人付出希望。
门前咯吱一声,紧接着有人咚咚咚的敲门。
“书给我,孩子,把书给我”他木然的开了门,然后递出两册,屋外月华如雨练一般穿透了梧桐大伞,叮叮咚咚的撒了一地的碎银子,梧桐哗啦一下站了起来,满树的新叶无风自动,哗啦啦的荡漾起一片风铃。
白影子在白树叉上看着书,一个字一个字艰难的读着,长脸上难以置信的表情,啼笑皆非的短眉,恍若一梦百年,他跳了树,裹着书从钟楼尖看了眼苍茫大地,然后一跃而下。
等小鱼醒的时候,已经是午夜了,男孩做了一场荒诞不经的梦。钟声咣当一下震开了整个浅眠,他开了一条门缝,仔细的瞅着外面。
外面也漆黑如墨,今晚没有月亮。
他蹭的一下跳上阁楼,然后打开天窗,如猫一样绷紧了肌肉,然后倒甩出半个身子,双肩轻轻背对上周边水泥刷砖,腾然坐在阁楼屋顶。南边的市中心被钟楼挡住,只能看到薄光镶边的钟楼瘦削的黑影,还有城市余波在这里的沉闷低分贝噪音,热风呼啦一下从两侧裹上了小鱼的脸,他转过头去,看着一望无际的旷野,远处雷声隆隆,丝丝闪电如银鱼一般游弋在原野上,每次闪光他都能看见稻田在风里波浪,看到有野树,桦树或者白杨,在风里接受自然的抉择。当那股风由远及近的吹到眼前时,他翻了下去,蹭一下的跃下屋顶,一个前滚翻安然站在门前。
门口就有了三个人。
“干嘛呢,敲门半天没反应快,快开门”
“你们回来了,我没带钥匙,刚刚从屋顶下来的”
谢老头看起来心情还不错,微微眯着的眼睛盯着谢鱼,丝毫看不出赤道风尘留下的痕迹,就是脸完全黑成了一个焦鸡蛋。
“那你平时怎么回去的?就是穿着泳裤体恤去狗刨子也没见你手上绑着脖子上吊着。”
一阵短暂的沉默和对视后。
“我在狗窝里塞了一把钥匙。”
“开门”!老谢斩钉截铁的下达命令。
吱呀呀的,门开了。不久,热水器的轰隆隆声音,哗啦啦的水声,窗外嘶哑的风声,交织成了一张无形网,将鱼网在其中,他躺在床上辗转着,昏黄的灯光从楼上渗透了下来,疏影斜离的照在书架,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