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筏已顺着流水漂了许久，原本干枯的草叶被河水浸泡得发胀。筏子吃水越来越深了，再这样下去，过了前面那片芦苇荡，这筏子上的人便再无生还的可能。

祈垚拼了全身的气力想把草筏往上托一点，看着上面躺着的一袭嫁衣的少女满目悲凉。

你倒是醒过来啊，醒过来呼救，说不定还有一丝生还的机会。

可那少女却是呼吸绵长，躺得安详无比，完全不知身处何境，更不知道此刻有一只水鬼在帮她。

祈垚忽然一顿，眼看水就要漫过筏子又赶忙往上托了托。他看见芦苇荡里飘来一叶小船，船上的人看见少女丝毫不带犹豫地把她捞了上去。

祈垚松了口气，心里高兴，飘到方才那草垫子上仰面躺下来，让河水带着自己走。

那少女终于得救了，可想着想着又不免伤怀，如果天青也是这样被人救了，该多好。

天青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儿时定了娃娃亲，原本到了年纪，两人是要成婚的。可忽然有一天，村里的乡绅选了天青做祭祀河神的新娘。

祭祀的那天，祈垚被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的看着她也是在这么张草垫子上越漂越远，自己生生地被逼得吐了血。

当地人愚昧，目睹此等惨事却不知反抗，反而拍着胸口庆幸:这下河神该好好保护我们了吧，还好不是我家闺女。

祈垚遭此打击，萎靡不振，却求告无门，每日里扎了河灯来河边放，也不知道天青能不能收到，只是从不间断。

有一日，祈垚受了寒，原本就在那次的事件中留下了心疾，这一下子更是雪上加霜。摇摇晃晃的站都站不稳，却仍不肯歇息，非得把那河灯放了才肯作罢。

却不成想一个没稳住栽进了河里。

从掉入水中那刻开始，祈垚就一动不动，任由自己一点一点往下沉。不知天青当时是不是也是这种感受，他想。

再睁开眼时，他看见躺在河床上被水草缠着的自己，双目紧闭，却是一脸安详。

他想摸摸躺在那里的自己的脸，没摸到，却是打心眼儿里感到开心，现在，他可以去找天青了。

没找到，找遍了这一方水域都没有。后来听过路的野鬼说，人在不清醒的时候死亡魂魄也是糊涂的，这种糊涂鬼早就被鬼差抓住往生去了。

听了这个消息，祈垚也不知是喜是悲，反正就在这儿住了下来，恰好又碰见这么个事儿，一下子勾起了全部不能想又不能忘的记忆。

“喂，你在干嘛？”祈垚磨了磨牙，猛地一睁眼，果然看见那个叫百里流川的家伙扒着草垫子正笑眯眯地盯着他。

百里流川一头墨发乌黑闪亮，只用一根水蚕锦织就的丝带松松垮垮地一系。有几根发丝垂到了两侧脸颊上，越发衬得面容清秀，唇红齿白。

其实祈垚自己生得也不错，双目狭长，棱角分明，但对上百里流川那略带妖冶的美就稍逊了些。

可对着这么一张美的入木三分似的脸，祈垚却是丝毫喜欢不起来:“你又来干什么？知不知道讨厌鬼几个字怎么写？”

百里流川一脸的无所谓:“你才是鬼好不好？水鬼！我是河神！”

祈垚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神一斜，极尽嘲讽:“呵，河神！对，让人类女子献祭的河神！”

百里流川气得哇哇直叫:“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来也没听过什么献祭的事儿，你怎的就是听不进去。”

“那你总来这儿转悠什么？难道不是在等那些草垫子漂过来？”祈垚也气得口不择言，完全忘了眼前这个人虽没什么威严的样子，却真的是一方河神，随便一根手指头就能让他魂飞魄散。

“你什么记性？被淹死了是脑子也进水了吗？我是来找河灯的，找河灯的，找河灯的！”

说起河灯，祈垚更气了。自己每天放的河灯竟是被这个家伙一只只全捡了去，一个不剩，天青能收的到就怪了。

“你说你丢不丢人，身为河神捡人家放的河灯作甚？”祈垚简直无力吐槽。

“我，就看它们好看啊，又正好漂到我家门口，不捡白不捡。”百里流川一脸理所当然，末了又瞪了祈垚一眼，“我说最近怎么都没河灯了可捡了，原来你自己都死了，笨蛋。”

“你不会只挑我的捡吧？”祈垚一脸惊异，“我得罪过你吗？”想了想又点了点头，“哦，确实，在死之前我就骂过你。”

“说什么呢，我是那等小心眼的人吗？能漂到我家门口的都是念力极强的好吧。”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太对，讪讪地低下了头。

“三土，”百里流川拉了拉祈垚的衣角，“我真的没有让人类献祭，我的水宫里真的就只有我自己，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祈垚感觉自己青筋暴跳，如果还有青筋的话，咬牙切齿地微笑:“你叫谁三土呢？”

命里多水少土，怕会不顺当，爹娘特地找算命先生求得字，却还是没救得了他，溺了水，又遇见这么个缺心眼儿的……河神。

祈垚到底没反抗的了，被百里流川连拖带拽的拖去了自己的水宫。

看着那冷冷清清的大殿和或明或暗的河灯，祈垚心里最后的怒火都熄灭了。他仿佛能看见一个孤零零的身影每天蹲在门口，等着有河灯漂过来，何尝不是可怜人？其实最该恨的还是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人罢了。

家里好不容易来了客人，百里流川心里高兴，把自己存了多年的宝贝都搬了出来，千年莲子心，百年珍珠蜜，应有尽有。

祈垚看着那一堆东西，有几分好笑:“你忘了吗？我是水鬼啊，看到吃不到的。”

百里流川一拍脑门儿:“我这记性看来也不怎么好，不过这简单。”说着搬出一只琉璃碗，用指尖凝了火，把吃食都放了上去。

祈垚摸着面前还有温度的食物，从指尖一直暖到了心里。

百里流川以查清这件事情给他个交代为名让他留下。祈垚心想，河神确实行起事来比水鬼方便，也就不再推辞，约好等事情水落石出再离开。

等他住了下来才发现，这个叫百里流川的河神实在是不得消停，要不奔波劳碌，要不批公文到深夜，他都怀疑对方哪里来的时间去捡河灯。不过神奇的是，百里流川竟从来不曾忘了跟自己一起吃饭，直养得他满脸的青气都没有了。

祈垚在百里流川的水宫住了三个月，算着日子，祭河神的活动又要开始了。这次不知又是谁家姑娘倒霉，他想去救她。

远远的看着草筏子顺着流水而来，祈垚刚想去托却被百里流川一把拽住:“你要干什么？”

“我要去帮她。”祈垚说着就要挣开上前。

百里流川紧紧圈住他:“你看清楚，她不用你救的。”

“放开！”眼看着草垫子就要沉水，祈垚怒极。

“不放！”百里流川却是无比坚持。

祈垚一肘怼了上去，百里流川闷哼一声，却仍不松手。

祈垚又要抬手，却见芦苇里行出一叶小舟，训练有素般地把少女救了去。他愣住了，怎的跟上次一样？转头一脸疑惑地看向百里流川。

百里流川叹了口气:“这些日子我已查出，其实所谓祭祀河神不过是个幌子，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掩人耳目把那些少女拐卖，你们都被骗了。”

祈垚脸上出现了一瞬空白，随即被狂喜席卷:“如此说来，天青还活着对不对？知不知道她在哪儿？”

百里流川看着抓着自己胳膊，双目炯炯的祈垚，心里没来由的一堵:“想知道？求我啊。”

“求你！”祈垚应得没有丝毫犹豫，一点儿不像平日里自己央着他讲人间故事时的模样。

“此去五十里，城西怡红院。”百里流川说完转身没入水底，祈垚竟从那背影里读出几分落寞。

“走吧，走！”百里流川在屋子里喝得昏天黑地，这人间的酒真难喝，喝的他心里堵得慌。举起酒壶就想把碍眼的河灯砸碎，又不是给我的，留它作甚？试了几次，终究还是舍不得。虽然不是给自己的，可是是他做的啊，以后怕是都没有了。

以后，百里流川又仰头灌了一大口，直让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衣领，哪来的什么以后？可是，就，非得是她吗？

祈垚已经到了怡红院，竟是一处烟花之地。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一脸忧愁，正在抚琴的天青，想是过的不好。

祈垚在她身边待了一天，看着她曲意逢迎，看着她强颜欢笑，自己却是无能为力。

那天，他看不过那脑满肠肥的家伙欺辱她，正要点鬼火把那人烧个干净，却被百里流川一巴掌拍了去:“你疯了吗？这样害人，你会魂飞魄散知不知道！”

乍一看见突然出现在眼前，双目赤红的百里流川，祈垚忽然鼻子有些酸，怎么好像好久没见了啊。以前见他恨不得绕路走，这会儿心里却满是欢喜和踏实，心都落到了实处。

“你想救她，我帮你就是，为什么要冒险？”百里流川叹气。

第二天，怡红院来了贵人，不仅人长得俏，出手还阔绰。那人一出手就是一斛南海夜明珠，把那叫天青的姑娘赎了去，可把其他人羡慕的不得了。

她们没看到，到了城外，那公子就给了天青银两，让她自谋生路去了，自称受人之托，帮她至此。

那些人想的也是周到，这些被拐卖的姑娘并不在同一个地方，而且都还只当是被从河里救她们出来的人卖了，就算一个两个逃走了也不会引人怀疑。

祈垚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里:“百里流川，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百里流川垂下眼睫:“到底是别人顶着我的名义做恶，而且，你喜欢她不是吗？”

祈垚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竟然从中听出了几分沙哑。

“你是特意来寻我的吗？”

百里流川一僵，他怎么说？顺路，还是不放心，怕他做傻事？到了还是转移了话题:“祈垚，人世间的事自有它的运行规律，你我改变不得的。那件事情自会有人间的正义之士处理，你且放心好了。”

“看着天青没事我就已经安心了，百里流川，谢谢你。”祈垚语气诚恳。

“嗯，”百里流川轻声说到，“你就没有其他要同我说的吗？”

“有！”祈垚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百里流川，“你能不能叫我三土？”看着对方呆愣的样子，又勾了勾唇角，“还有，我想在水宫后院种些莲花。”

百里流川眼睛都睁大了，那模样看得祈垚自己都开心。

竟然不是要离开吗？他刚要插话，一道清冽的男声插了进来:“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是来带这只水魅上路的。”

两人俱是一愣，看着来人手里的勾魂索，空气都凝固了。

“你先回去！”百里流川丢下一句话，急匆匆地扯着勾魂使就跑了。

祈垚在卧房等了许久，都用从人间带回来的材料扎了足足五十只河灯，那人才回来。

“这是给我的吗？”看着屋子里飘着的灯，百里流川欣喜不已，“这是我的河灯？”

“当然！”祈垚笑得温润，“勾魂使呢？”

“他呀，忙得很，不来了。”见祈垚皱了眉，百里流川眼神飘忽，“哎呀，说他作甚，睡觉睡觉。”

“百里流川！”百里流川睡觉不老实，被祈垚抓住了把柄，气得大吼，“你这背上怎么回事？”

“作什么那么大声，吓死我了。”百里流川紧紧搂着祈垚不再乱动，闭着眼睛拒绝回答。

看着八爪鱼似地缠着自己，脸色还有些苍白的百里流川，祈垚忽然一阵心疼，小心地拉了拉被子。

百里流川神经紧绷地待了一会儿，见他不再问，悄悄地松了口气:“三土，过几日我们怕是要搬家。”

“好！”

“你都不问搬去哪儿吗？”

“无所谓啊，有你在就行了。”

百里流川在祈垚肩窝处拱了拱:“要搬去一处寒潭，你要是不喜欢，我再想办法。”

他才不会告诉祈垚，自己用半根仙骨替他清了生死簿，从此成了散仙，再不受轮回之苦，他们也可以生生世世下去。那个寒潭是他新上任的地方，算是降职处分吧。

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等他发现什么不对的时候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