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霜
那年夏天我刚毕业,跑到无锡去投奔姐姐。
姐姐、姐夫,还有弟弟、弟妹,他们都在无锡的工厂里打工。姐姐初中没有上完就出去打工了,她很能干,在一家生产镀锡铜带的工厂里当小组长。我不知道要找什么工作,姐姐就把我介绍到她所在的工厂上班。
我成了一名车间工人,每天早八点上到晚八点,两班倒。我被分在备料站,具体工作就是用一个环氧板把玻璃板上的锡带翻下来,再用游标卡尺测量好尺寸,然后码放整齐,剪带站的员工会把这些锡带剪成各种尺寸。
这些工作看似简单,想做好也需要费点心思。必须把尺寸测量好,还有一些用红胶带标记的接头数量要记清楚,然后告诉分拣站的员工,这样他们会心中有个大概,把这些接头拣出来。如果没有拣出来,被品质管理员抽检到,整个工序的人都要被罚款。我非常卖力地干活,偶有难得的空闲也跟同事们聊聊天。同事们得知我读了个所谓的“大学”,还跟他们一样出来打工,难免对我冷嘲热讽。我默默地听着,虽然心里难受,也无可辩驳,他们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
我从小就是个笨手笨脚的娃,手工活上道很慢,唯一速度快的就是翻书写字,可在这个岗位上毫无用武之地。我拼劲全力,速度还是跟不上,于是我经常被剪带站的员工呵斥。没办法,只能忍耐。
后来我的速度慢慢跟上来了,被责骂的次数有所减少。一天的日子是这样过的:每天早上开始翻板,中午一个小时去餐厅吃饭,接着干活,下午5点多去吃饭,接着干活,晚上八点下班,有时候还加个班。体力活也有好处,就是花费力气,不用思考,反正你动手就是了。
要说我适应的也挺快,就是有一条一直无法适应,白班倒成夜班。一般是半个月倒班一次,每次我上夜班的时候都无比痛苦。由于生物钟突然改变,我控制不住地打瞌睡,哈欠连天,有时太困就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我很倒霉,每次睡着都会被车间主任逮到,他就会把我拍醒,一顿猛批。后来我想了一个好办法—去厕所里睡觉。厕所就在车间的门边,很近,我把自己的活干完了,瞄一瞄车间主任不在附近,就迅速溜到厕所,蹲在厕所里,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般不会睡太久,因为有人会来厕所,她们一敲门,我就醒了,装作肚子很疼的样子接着去干活。如此这般,好歹能让我歇息一下恢复元气,我的夜班工作也不是那么痛苦了。
我几乎没有什么业务活动,每天都是在工厂干活干活,下班回去累的像条狗,洗个澡倒头就睡。我们姐弟三个租住在一套房子,姐姐是老大,特别照顾我们,经常做好吃的给我们。姐夫在一家钢铁厂打工,弟弟在一家机械厂打工,弟妹也在我所在的锡带厂。全家都在工厂辛苦谋生。我作为一个“读书最多的人”,好像并没有为家庭带来更多好处,于是我的压力就多了一层。
我每天上班的心情都非常沉重,因为我总是想的很多。在工厂里,身体上的劳累我尚且能够承受,精神上的苦闷让我几近崩溃。大家都忙着干活,我交不到知心朋友。我所谓的知心朋友在他们听起来肯定是很好笑的,就是想“谈谈人生的追求”。可是工厂里,谁有空听你“谈人生”?我也不读书,不学习。唯一的“精神食粮”是从市场上买来的几盘凤凰传奇的盗版CD。我把CD放在电视机里,一遍一遍听,那些歌曲像止痛剂一样让我暂时忘却痛苦。还有老乡们偶尔的聚会,大家在一起喝酒,喝酒也挺好,喝醉了晕乎乎的也能暂时麻痹自我。
之后姐姐在我身上发现了异常,我不去逛街,一件新衣服都不买,天天穿着旧衣服。姐姐以为我是舍不得花钱,很心疼我,把我哄骗到服装店,让我试衣服,看我试得挺合身就偷偷把衣服买下。但是衣服买回去后,我却不想穿,觉得穿上很难受。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每天在工厂干活,穿工服就行了。下班了就回家睡觉,很少有星期天,我也没有什么交际活动,穿新衣服干嘛,穿了是浪费。潜意识里,我已经把自己贬低成一个“不配拥有美的人”。
我内心里强烈排斥工厂里枯燥无味的生活,心里想着赶快逃出去,不要在这里浪费青春。但是想到还能和家人在一起,即使枯燥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们姐弟三个有很久都没有聚在一起了。只是后来发生了一起罢工事件,让我对工厂生活再也无法忍受。
那天早上我们都快要下夜班了,突然有一批人停止了干活,跑到窗户边站着。周围的人像商量好一样停下手中的动作,也跑了过去。我们组长也过去了,大家跟着他过去,还小声说“罢工了罢工了”。我很兴奋,以前只在课本上看到过“工人罢工运动”,从来没亲身经历过。很快,罢工的消息传到厂长那里,还在睡觉的厂长赶了过来。厂长是老板聘请来的,他平时看起来很沉稳,说话也和气,我挺敬重他的。厂长用沉稳的语气跟工人讲话,问大家有什么要求、意见,都可以提出来。
大伙儿说早餐太难吃。其实早餐的种类很丰盛,有鸡蛋、包子、稀饭、咸菜,有时候是面包之类,会换一些花样。可就是很难吃,味道不好,总会吃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大伙提了一些问题,我也积极发言,还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建议把早餐的伙食费发给工人,让我们自己去买早餐吃。是因为我自己经常去路边摊点买煎饼吃,觉得比工厂的美味多了。厂长当场给了回复,他说之前也是这种办法,可实际情况是好多工人舍不得花钱吃早餐,饿着肚子干活。他说还是在工厂食堂吃,他会让食堂把早餐做好,并且提高标准。厂长的态度很诚恳,工人们纷纷散去,罢工结束。我也以为罢工事件到此为止,还很得意,觉得自己勇敢提意见,为工厂出了一份力。
但是我姐姐当天就倒霉了。
厂长把我姐姐叫到办公室一顿批评,说“都是你妹妹带头起哄罢工,还提什么意见”,叫我姐姐管好我,不要乱说话。姐姐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责怪中有几分担心,她交代我以后尽量少掺和这些事情,以免惹祸上身。我听完姐姐的话,有点发懵。本来我还对那位厂长一如既往地敬重呢,他却去找我的亲人“算账”,这种行为让我觉得他就是个十足的小人。愤怒的我很想冲到他的办公室骂一顿,可是想到我姐姐还是个组长,我一冲动也会让她丢掉工作,于是我默默地辞职了,永远地逃离了那个工厂。我自己混不好就罢了,还连累到家人,我实在无法原谅自己。但是我的姐姐还是因此被牵连,她每个月被罚款200元。
后来我就到“社会上”来混了,再也不想进工厂。我姐姐,姐夫,弟弟,弟妹,一直兜兜转转在工厂打工。去年,姐姐姐夫回到了老家县城,我的两个外甥女比一般留守儿童幸运一些,因为她们终于能够得到正常的父母关爱。我弟弟也离开了工厂,去学汽修。但是我的很多亲戚们,乡亲们,大部分都是把孩子留在家里,外出打工以求谋生。
2013年上半年,我姐夫的手指被机器切掉半截,后来经过手术幸运地把断指接上,但是没办法恢复原样。
2013年下半年,我的堂哥在工厂打工时,一个手指被机器切断,由于耽误了时机,断指没有接上,堂哥的一个手指就成了半截。
2014年,我的表妹夫,在工厂打工时,一个手指被机器切断,没有接上。
……
东莞“打工诗人”郑小琼在获得人民文学奖时曾发表感言:珠江三角洲有4万根以上断指,我常想,如果把它们都摆成一条直线会有多长,而我笔下瘦弱的文字却不能将任何一根断指接起来……”
在这之前,我总觉得她说的太夸张。当这些残酷的事实发生在我周围的亲人身上,我只有深深的无助和心痛,因为我毫无力量去改变这一切。
除了断指之殇,更有离别之痛。表妹的一双儿女留在家里由老人照看,我经常在朋友圈里看到表妹表达对孩子的思念之情,想念至深,却不能时常相见,对孩子对大人,都是一种痛楚的折磨。
我逃离了工厂,但是却有千千万万的人,他们仍然在流水线上默默地耗去青春,换来微薄的薪水。有的人对生活在底层的人很不屑:适者生存,没有能力就应该去干脏乱差的活。每当听到这些我总是异常难过。生而为人,谁不想有尊严地活着?难道这一切,都是底层人“活该”?
我曾经遇到一位“名流”,我向他讲述工厂里工人的生存现状,我天真地提问:工人怎样才能快乐地工作?你的工厂里,工人们工作的开心吗?他们的发展前途在哪里?因为只要有工厂,就必然就工人。有多少人关心过他们呢?而且工人差不多都是进城的农民,数量庞大,不应该忽视他们的生存现状。
这位我所佩服的“名流”岔开了话题,我最终也没有得到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