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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的时候,并不是直接在食堂买饭吃,而是自己拿米拿菜,学校统一用大锅炉蒸熟吃。学校里并没有大食堂,只有一个很小的卖汤卖菜的小门面。
那是镇上的一所学校,除了住在镇上的孩子,从远处村子里过来的小孩子都住校。我们带好一个星期要吃的米,并没有带新鲜菜的,经常是一个罐头玻璃瓶,装着炒好的酸菜,或者辣椒酱用来下饭。早上起床洗漱后,抓几把米放在铝制方盒里,洗干净,加上水,放到学校统一蒸饭的框子里,到了中午,饭蒸好了,找到自己的饭盒,佐以咸菜,辣椒,就是一顿了。
没有带菜的孩子,可以去买,一勺汤两毛钱,一勺菜五毛钱。我几乎没有买过五毛钱的菜,汤倒是买过,里面也有菜,一个人下饭绰绰有余,还可以和相好的同学分食。
吃完饭,洗干净饭盒,再次放好米和水,又开始蒸下一顿饭了。蒸饭的锅炉非常大,人可以走进去。那时流传一个可怕的传说:某某学校的学生,走到锅炉里放饭盒,蒸饭的工人没有发现他,关上锅炉,把他蒸熟了。这个传说吓得我们每次放好饭盒就急忙走出来,生怕被关在里面。其实工人一直坐在门口看着,关门前定会仔细检查,被关在里面显然是无稽之谈。
学校里的水也是很宝贵的,并不是无限制的供应。只在几个时间段打开,学生们排着队用水壶储满水,用来蒸饭,洗漱。洗衣服肯定不够了,只能一周结束后,带回家里洗。印象中水龙头上的水,有时候只是一滴一滴往下滴的,可能是已经准备停水的时候。
饭盒里应该放多少水,经过三年的磨炼,我已经很熟练了。以前在家我煮饭,爸妈都上山干活去了,我还在山脚大喊:“放几瓢水?放多少米?”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明白过。学校里蒸饭,水多了,变成了稀饭,也能吃,水少了,米比较硬,也能吃下去。有时候放饭盒不小心放斜了,或者被别人碰倒了,饭也会特别硬。
锅炉里蒸出的饭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也说不出是好吃还是难吃,我见到有人把一整块长方体、方块的饭倒掉的样子。我嘛,只要有一点酸菜,或者两毛钱的汤,都会吃得很香甜。
一个星期结束后,步行两三个小时回到家,我妈总是给我留了丰盛的饭菜,我狼吞虎咽地吃下去,然后告诉我妈:我吃得像鹅一样——已经撑到脖子了。然而这样的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后面爸妈都外出打工去了,只剩下年迈的奶奶跟我同住。
初中三年,我在离家较远的镇上读书,从开学第一天起,就开始住校了。记得九月份开学的那几天,教室里正播放着《还珠格格》,一群学生看得津津有味,剧中的插曲到现在还记得。前几天好像都没有安排课程,就这样看电视看了几天。
晚上要睡觉的时候,宿舍是临时安排的。上下床,一间房里可能住了二十几人。这是人生中第一次离开家,我有点兴奋,一时睡不着:宿舍那么多人,有人在说话,有人在哭泣——因离开爸爸妈妈而哭,害怕这陌生的环境。
我们那一届有五个班,后来女生全部安排住在大礼堂。上下铺,一张床睡两个人,我一直跟我小学同学睡在一起。一大礼堂的人,晚上睡觉前,人声鼎沸,不管你是大声说话,还是小声聊天,整个房间都非常吵。值班老师悄悄走到房间里面,大喝一声:多晚了?还在讲话!立刻全部人噤声,可是一听到老师离开的脚步声,房间里的声音又像浪潮一样慢慢升起来。
记得我们化学老师做值日的时候,他从来不说话,悄悄走到讲话声音最大的地方,用他准备的大竹板,用力打在被子上,发出“嘭”一声巨响,打了几大板后,宿舍里逐渐安静下来了。他才慢慢说话:“我看是谁在说话?”而且他不立刻就走,有人听到没有声音,再次讲话,突然有听到他大喝一声,吓得再也不敢讲话了。
厕所是在离宿舍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我们晚上从来不敢独自去厕所,有无聊的人编撰厕所里的鬼故事,在我们中间传播,厕所老旧,再配上昏暗的灯,加上一个黑暗中,穿着白衣,在房梁上活动的鬼,想想就觉得害怕。上厕所,至少要凑齐两个人才去。
宿舍里的环境,不能说好,也不能单一个“脏”字来形容。每天我们洗漱,蒸米饭,吃饭都在里面,地上非常潮湿,我甚至觉得地板从没有完全干过。那时候我身上长满了湿疹,我妈带我去附近的医院去看医生,说要打一个星期的青霉素。我本来拉下裤子,准备忍受了这一针的,听到后面还要来打,而且是我一个人来的时候,马上拉起裤子跑了。我妈没有办法,全部改成了口服药给我吃。吃了这些药,疹子也好了。
有一段时间,小卖部里正在热播《情深深雨蒙蒙》,一下晚自习,很多同学都会挤过去看电视,跟我同睡的同学也很爱看,每天回来跟我讲剧情。我记得有几晚,讲到依萍跳桥,我主动问她:跳了没有?得到她的回答,总是“还没有”。虽然我没有去看,对剧情也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我没有看电视,我在干嘛?晚上宿舍和教室是定时熄灯的。我们等教室熄了灯,锁了门,又从窗户爬进教室,点上蜡烛,开始学习。也不知道是谁带头这样做的,反正住校生只要想学习的,都知道这样做,不管男生女生,爬窗户的技能都学到了。不知道那个年纪的孩子,怎么那么痴迷于学习。
我们要么是写作业,要么是看一些作文书,那时候很流行新概念作文。我跟几个同学在烛光下聊起我们的理想,我记得我说,我想做一个作家。时光流逝,我从来没有为我的理想做些什么,让它逐渐变成了空想。但我还记得那个下完自习,我们再次回到教室,坐在课桌旁,怀着无限憧憬,聊起自己理想的晚上。
初中数学老师让我印象深刻,她姓杨,又瘦又高,单眼皮,薄嘴唇,讲课的时候常常昂着下巴,手里拿着一个木尺子教具,笔直端正地站在讲台上。一个女人教数学,已经让人肃然起敬了,写字又快,讲课思路又清晰,总是给人一种英姿飒爽的感觉。
一开始,我们的数学老师并不是她。好像是一个瘦瘦的男老师,我已经完全忘记他的模样了。那时候我们女生宿舍隔壁是老师宿舍,晚上我们正在七嘴八舌、热火朝天地聊天,突然里面一排床铺的女生突然齐声“嘘”声,示意我们安静下来,听隔壁老师宿舍有人在吵架。果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怒气在指责什么,倒没有骂人,还是在讲道理。有知情的同学说隔壁住的是杨老师,她在跟她男朋友吵架。那时候并不知道杨老师是谁,听着这故事的碎片,她男朋友是谁,又为了什么吵架呢,一丝好奇残留在心里。
后来她才来我们班教我们的数学,那一缕好奇才得到了一个具体的形象。但故事的碎片再没有更多了。我喜欢听她讲课,初中的数学也一点都不难,我总能轻轻松松明白课堂上的内容。有一天,下了课,杨老师单独找我,问我:她的宿舍最近搬了,一个人住在那里有点害怕,想叫我同住。还有她身体不太舒服,想让我帮忙提一些水。
她找我应该是出于对我的信任,让我受宠若惊。但是跟老师睡觉真的是一个苦差事:不管你成绩怎么好,平时怎么听话,还是不能到那种睡在一起的程度啊。在家我都是一个人睡。可是我没能拒绝她的要求,那样做好像也太不识抬举了。一个老师跟学生提出这样的要求,说明她真的很需要帮助,我怎么能拒绝呢?
记得那几天,下完晚自习,我走到老师宿舍,老师叫我洗完脚早点睡觉。我局促地脱掉袜子,望着自己的脏袜子还有脏鞋子,洗了脚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晚上果然听到有男学生跑动的声音,难怪老师会觉得害怕。
我虽然同情杨老师的处境,但我更同情我自己:那样太不自在了。没有过几天,我就告诉她:我不跟她睡觉了,但还是可以帮她提水。于是后面,我找我跟我同铺的女孩子一起帮她提水,再也没有跟她一起睡了,这样让我如释重负。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到: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逝,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可是我过二十岁生日时没有预见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什么也锤不了我。
回忆我的初中生活,就是还没有被生活锤过的状态。虽然未来一片混沌,并不清晰,但我怀着无限美好的愿望,觉得前途一片光明。还记得晚自习结束后,我一个人坐在教室走廊路灯下拿着一本《小说月报》如痴如醉阅读的情形,那书是从同学那里借的,看完要还。我深深被里面的内容吸引,被里面的情绪感染。
看到那时候自己的一张照片:穿着一双拖鞋站在院坝角落,一只脚放松地伸出,重心落在另一只脚上,下巴自信向上扬,眼神坚定而有光。那时候的自己仿佛是这漫长一生中最自信的时候。
对于学习,有一种近乎狂热的热情。早上大声地阅读,读英语,读语文,直到读到口干舌燥,声音才慢慢小下来。我的同桌,自己编了奇怪的故事大声读书来,混在一片朝读声中,也听不出有什么奇怪的,他自己一会乐出了声,我却不受他的影响。
晚自习写作业,看书。别的孩子打来打去,跑来跑去,我也不会参与进去,跟同学聊天,也多是学习上的事情。一门心思都在学习上,可能是因为学习给了我巨大的成就感,大人对这件事也非常重视的缘故吧。
下了晚自习,并不回宿舍睡觉,再次潜进教室,点上蜡烛,有时是写作业,有时是读从同学那里借来的书。我记得有一天我可能是感冒了,头晕晕的,眼睛看着书上的字有些模糊,只觉周围的同学的打闹声也很模糊,还是一直在看书。还记得那时候看的文章是张悦然的《黑猫不睡》,一只黑猫整晚发情乱叫,作者却不是嫌它吵,而是无比担心它的命运,我也为那只黑猫流泪。
周末休息两天,我总是把所有的书背回家,让我妈帮我听写单词,自己又用粉笔在院坝里写满了单词。没有下雨的话,那些单词总是长久地留在了那里,诉说着一个孩子对学习的痴迷。等我一回到学校,总有同学问我看作业,没有及时写完作业的孩子拿过去抓紧补上。
其实说起来,这些并没有很难。要完成这些早就了然于心的作业能有多难呢?真正觉得困难的孩子就不会像我一样做完所有的作业了。或者那些觉得题目太简单,不值得一做的孩子也不会去做。我把大部分时间用来完成早已掌握的作业,说起来也是一种浪费时间,可惜我找不到其他有效提升自己的途径,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中考前夕,突然下起了大雨,考试时间延期,我的好友叫我去她家等待考试通知。那几天她每天刻苦复习,我却在看她的小说《还珠格格》,我可能过于自信了,那时的我相信考试要靠平时的积累,而不是考前的突击。我不知道那几天完全放松看小说,有没有让我的分数变低,但是我知道,也不算发挥失常吧,我平时水平也就那样。
离开了如鱼得水、充满激情的初中,我开始感觉到生活的不停锤打,那样昂扬的状态,永远地失去了。
初中时候,从家里走到镇上那条路,一般要走三个小时左右。
途经几座山,一条河。路途遥远,但大多数时候,我们情愿走路。有几个同村的伙伴相约着,放了假一起往回走,假期结束,又一起往学校里走,一路上边聊天边走路,并不觉得寂寞。
回家的路上,同行的人有很多,有时候多达十几个人。刚离了镇区,马路宽畅,但先少有车经过。我们走成一排聊天,好不热闹。天气热的时候,我们总是会在河边短暂停留,洗把脸才走。夏季河水深,冬季水位下降,露出很多光滑的石头。那时正学到课文《醉翁亭记》:
若夫日出而林霏开,云归而岩穴暝,晦明变化者,山间之朝暮也。野芳发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阴,风霜高洁,水落而石出者,山间之四时也。朝而往,暮而归。四时之景不同,而乐亦无穷也。
那时候对这课文很熟悉,随口背诵。觉得古人写的这段文字,用来描写这山中景色,刚好合适。走在石板路上,山里树木郁郁葱葱,不自觉又边走边背起这篇课文来。
一边走,一些孩子的家就到了。最后只剩下我,和同村的两个姐姐一同往家走。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学校里趣事见闻啊,看过的有趣的电视啊。有时候有个姐姐拿出一本武侠小说,我就边走路边看起来——这样毕竟危险,一次我差点一脚踩在水坑里。可是总是经不住诱惑,那时候课外书太少见了,那些有着扣人心弦情节的小说更少见,如果不是刚好同路走,我是没有机会看到的。
相比一行人结伴回家,去上学的路就冷清寂寞得多了。我们并不能总找到同伴。其实去镇上是有班车的,不过只有一趟,要很早走到河边公路上,才可以搭上车。我也坐过这车,班车每经过一个村子,都会停,搭上所有赶集的人,还有进城的人。并不全是人,还有准备卖的鸡,鸭,猪。一车人和动物满满当当,热闹非凡,也非常地挤。只要车一停,就有一股难闻的汽油味。我还是觉得走路轻松些。
一般在家吃完中午饭出发,到了学校就快天黑了。能在晚自习前赶到就行,也不着急。我背着一周要吃的米,课本作业,一个人走在寂静的山林里,觉得非常自在。基本不会碰到什么人,也就没有要跟别人打招呼的危险了。这条路虽然很远,走了无数次后,也变得很熟悉了,我到现在还记得,某处山头的石板上,有人用粉笔画了一只大老虎,挺传神的。山里空气多好啊,走到学校只不过脚累些,如果坐了车,总有几天吃不下饭。
有一次下大雨,我妈把我送到河边。河水上涨,快要淹到石板桥了,看着奔腾的河水,头都有点晕。幸好那天,我妈牵着我慢慢走过去,眼睛一看水,就觉得石板桥在动,一个人是怎么也不敢走的。后来听说,一个男孩子就是走这里,被水冲走了。名字跟我的名字很像,想着有点害怕,好像是我被冲走了一样。大人警告我们下大雨不要再走这条路,走河下面的大桥,这条我们走习惯了的路,走的人渐渐地少了。
有一天我走了一大半路,应该再走半个小时就快到了,走了那么远,有点累了,坐在马路边休息。一辆摩托车路过的时候,慢慢停了下来。车上是一个中年男子,他问我:“是不是到XX学校?”看我背着书包,还有我的年龄,估计他已经猜到了。
得到我的回答后,他说他也是到这个学校,可以带我过去。我都走了一大半了,慢慢走过去就好了,我说:“不用。”他看出我的顾虑,说:“不要钱,顺路带我过去。”不要钱,一个陌生人,还有这样的好事?我虽然没听过社会上那些可怕的新闻,但还是隐隐地害怕,还是说不用。
他真诚地说:“这么远,等你走到天都黑了。我真的顺路,一会儿就把你带到了。”看他再三地说,我也觉得他不像坏人,就走过去上了车。上车之后,他再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把我拉到了学校。
这个好心人的善举,到现在我还记得。如果有一天,再有机会让我走一下这曾经熟悉的路,不知道我是否还走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