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孩子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 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理想】

一、夜晚

今天是大年初二,外面的炮声正浓。小东乡说:“这里的人真富,天天都放炮。”

“你们那里过年放炮吗?”小马问他。

“就三十晚上放一会儿,哪里像这儿,天天都放。”

“是啊,”蹲在炉子旁边,用一根铁条捅炉灰的小齐插言道,“三十晚上整整放了一夜,吓得我一夜都没敢睡。”

“今天晚上也不能睡。”盘腿坐在床上的小马,往床边坐过来,一边穿鞋一边说,“半个小时巡逻一次,小心落进来的烟花把后面的木头点着。”

小齐放下铁条,拿起了桌上的手电,小东乡没有脱鞋,一蹦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小马赶快喊他:“把手套戴上。”

小齐知道,工地的后面堆放着许多木架板和木门窗,平常都在油毡下苫着。最近风大,万一油毡让风吹开,还得苫一下。所以三个看场子的孩子就穿戴整齐,像平时上工一样,穿上厚厚的劳保棉袄,戴上帆布手套,戴上安全帽,脚上穿上棕色的翻毛皮鞋,拿着长长的装四节电池的手电,从温暖的值班室出来了。

他们围着已经盖好的楼转了一圈。值班室的前面堆着很大一堆鹅卵石,鹅卵石的旁边是同样多的沙子,远看就像两座小山一样。

他们像跋山涉水的红军一样,在鹅卵石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鹅卵石被踩得咯吱咯吱直响。他们故意把脚踩得很重,让这个声音更大一点。从鹅卵石上下来,他们又走上了沙子堆,沙子比鹅卵石软多了,高腰的翻毛皮鞋陷下去了一半,他们把脚拔出来,把腿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踩下去,再把脚拔出来,把腿高高地抬起,又深深地踩下去…就像三个走在舞台上的木偶。

沙子堆的旁边,放着一台巨大的混凝土搅拌机,黑夜里的搅拌机就像一只张着嘴的大老虎一样,静静地等待着孩子们的到来。他们围着搅拌机玩了一会,就往旁边的水泥库走去。水泥最娇气了,怕雨怕雪怕潮湿,所以就盖了房子放它。现在水泥房子里黑乎乎的,好像有什么东西一样,小东乡不由自主地站下了。小马胆子大,从小齐手里接过手电筒就往码得整整齐齐的水泥上攀去,他在高高的水泥上面走了一圈,对门口接引的小齐说:“平安无事。”

三个人又往楼房后面走去。还没有安装门窗的楼房,在黑夜里就像一只只怪兽,张着一个个黑洞洞的眼睛和嘴巴,让刚上班的小东乡感到害怕。

他紧紧贴着小马行走,心里才觉得踏实一点。后面的木头堆静悄悄的,上面还有前几天下的雪。小马仔细地用手电照着木头上面的雪,看看有没有人从围墙翻进来的痕迹。

他们巡视完了后,就站在值班室门口看天上的烟花,天边突然闪过一道闪电,不一会儿,一连串的雷声沉闷地响起。小东乡觉得害怕,他对小马说:“冬天还打雷?我们老家只有夏天才打雷。”

“我也是第一次看冬天打雷。”小马说。

三个人看了一会,觉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天上的烟花也少了一些,就回到了值班室。

屋里摆了两张床,为的就是不让三个人一起睡觉。靠窗户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本值班记录本,值班记录本的旁边是一摞纸和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新华字典》,字典上躺着一支钢笔。

小马对两人说:“你们俩先睡,我先写写字,过两个小时了咱们再换。”

他体贴地拉灭了吊在房子中间的灯,打开了桌子上一个小小的台灯。现在屋子就暗了下来,从屋外看,台灯黄色的光晕和炉子里一闪一闪的火光,显得格外温暖。

二、小马

小马是去年参加的工作,他们三个人,只有小马是正式工。

劳资科长领着他来报到时,各班组都不要。

歪戴着帽子,长长的头发卷曲着从帽子下露出,被压在脖子后面,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就像电视里的吉普赛女郎一样。一根卷好的旱烟棒子别在耳后,敞胸露怀,腰上不伦不类地系着一根牛皮绳子;大裆裤,裤裆都快到膝盖上了;一双千层底布鞋,两个大拇趾黑乎乎地漏在外面。一双环眼,毫不畏惧地盯着大家看。

一班长对着劳资科长开玩笑:“你从哪里捡来了个劳改犯?”

不等科长说话,爱看书的二班长说话了:“什么劳改犯?明明是镇关西。”

劳资科长说:“不许胡说,是新工人。”

听到是新工人,自私的三班长说话了:“他才多大?分明还是个娃娃。他这样的能上班,我师傅的儿子怎么就不能上班?”

今年招工,三班长师傅的儿子差几个月,不到岁数,没有招上工。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人儿,三班长不平衡了,他挑衅地看着孩子的眼睛说:“你是哪个领导的亲戚?嗯?你是怎么招上工的?”

劳资科长生气了,一把推开三班长,严肃地说:“他是八五矿难马队长的儿子。”

房里当时就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知道八五年井下发生的透水事故。勇敢的马队长把自己的血肉之躯填进水眼,才争取到逃亡的时间,井下的几十号人才有时间逃出生天。而马队长,居然被巨大的水压给冲成了一堆碎肉,大家整整捡了三天,才捡起了一簸箕。

三班长搂住小马的脑袋,眼泪流下来了:“孩子,你终于来了。”

劳资科长径直走向青工班的朱班长:“小朱,人我交给你了,你要带不好,小心我收拾你。”

“是!”年轻的大学生小朱兴奋地回答道。

这是一个矿山的建筑公司,当年为了改善矿工的居住条件,也为了照顾在井下受了伤,或者身体不适合在阴暗潮湿的环境工作的人,组成了这个单位。经过几十年的发展,他们已经从只会修修补补,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专业建筑公司,八层以下的楼房已经盖了好几十栋了。

跟着朱班长,小马的进步很快。

他一直在老家放羊,妈妈去世后,他被矿山接了出来。按道理来说,他还不到参加工作的年龄。

刚到建筑公司,他什么都不懂,对大家都充满了戒心,谁的话都不听。但是随着一栋楼房,在朱班长的带领下,几天起一层、几天起一层,像神话一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得沿着楼梯往上走了,小马的心里别提多惊奇了。

他听朱班长的话,剃去了长发,洗了澡,换上刚发的工作服,崭新的、宝蓝色的衣服,衬着小马黑红的脸膛,别提多精神了。

小马下了工,回到单身宿舍时,悄悄地在门口的穿衣镜上看了看自己,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他对着穿衣镜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

小马这就真算是公司的人了。他在企业的大家庭里长大起来。因为年纪小,很多重活干不动,朱班长就把他带在身边,让他先熟悉环境。

刚开始,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干活时插不上手。他在老家可是干活的好手。看着闷闷不乐的孩子,朱班长开始动脑筋了,他把他安排在玻璃组,玻璃组都是女工,她们的工作是安装窗户玻璃和给墙面刷涂料。

他刚开始还不愿意,后来一上手,你别说,还真管用。

安装玻璃,低处比较好办,高过一米的地方,就得上马凳了,很多女工胆子小,站在马凳上头晕,常常还没有把玻璃完全放进窗框,就开始打腻子,造成工程质量不过关。现在有了小马,这个问题就解决了,他胆子大,上马凳像玩一样。他稳稳地把玻璃完全放进窗框,扶好,打腻子的女工只考虑腻子的事,不像以前,一只手按着玻璃,一只手打腻子,老担心脚下。现在有人按着玻璃,她们只管安心地打腻子,工作马上就变得又快又好了。

除了本职工作,他还喜欢在各小组乱窜,很快就把工地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了。他现在知道砂浆和混凝土不一样,虽然搅拌方式差不多,但是原材料不一样;他知道钢筋有圆钢和螺纹钢,知道各种扣件的用途,知道用什么东西来塞模板缝。总之,他知道工地上的一切事情。

可是,他仍然不高兴。他想学朱班长的手艺。每当看到朱班长在楼上,把图纸铺在地上,拿着墨斗,按照图纸的样子,把一道道墙、一条条梁、一个个柱原封不动地弹在地上,工人们就按照这个很快把墙用砖砌出来,把梁、柱用钢筋绑起来,就羡慕得不得了。不可思议的是,连门窗都丝毫不差地建出来了,怎么这么神奇呢?

朱班长知道小马的心思,他每次放线都让小马给自己帮忙,可是小马不识字,看着图纸就是睁眼瞎,像个陀螺一样,一拨一转,不拨就停在那儿了。

小马心里着急,想尽快学会放线,朱班长觉得孩子有这个想法应该支持,就利用下班时间教小马识字,你连字都不认识,怎么看图纸呢?小马知道这个道理,就使劲学习,可惜这和干活不一样,有劲使不上,经常是学会一个忘记两个。小马急得要哭了。

后来朱班长想了一个办法,就是先教给他拼音,然后让他在新华字典上找到不认识的字,通过拼音读出来。

本来已经放弃了的小马,在朱班长绘声绘色的演示下,又有了学习的信心。他的宿舍满地满墙都是写在纸片上的汉语拼音。当别人问他的时候,他都信心满满地说:要接朱班长的班。

等他把拼音学会后,朱班长亲手给了他一本,红色塑料封面的新华字典。

自从有了这个字典,他就把妈妈给他放羊时装干粮的袋子洗干净,把两条用来提的带子用工地上的绳子接长,他像背书包一样背着它,袋子里放着心爱的字典。除了晚上睡觉,他一天到晚背着它。

今天晚上,两个小兄弟睡着了,小马还一点瞌睡都没有,他一边竖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拿起桌子上的报纸,他一边看报纸,一边把不认识的字写在旁边的纸上,然后看着字的偏旁,翻开字典,一只手在空中比划着数出这个字的笔画数,自信地找到这个字的页码,然后飞快地翻到这一页,熟练地拼出这个字的读音,再把拼音在提前写好的字上标注出来。

不到二十分钟,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已经被他看完了,他觉得很有意思。他看到了在老家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了许多在工地和矿山也看不到的事情。识字让他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户,窗户外面有着他从来不曾知道的神奇世界,他的心已经走出了自己的世界。他的两眼在放光,他希望有人能分享这一切。

“妈妈,你要是还活着该多好,我给你讲北京的故事,讲上海的故事。讲你永远都不知道的事情。”

三、小齐

年过完了,不到三月份工地就开工了。小齐站在高高的楼顶,一边用扫帚扫楼板上的雪,一边使劲拽长长的钢尺,拽得那一头的小马直往前走。

小马赶快往自己怀里拉尺子,拉得钢尺在楼板上哗啷啷直响。小齐大声说:“别动,拉紧点,不然放出的线不准确。”

小马突然一使劲,蹲在地上用红蓝铅笔在楼板上画点的小齐,一下子跪了下来。逗得小马哈哈大笑。

刚从队上开会回来的朱班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钢卷尺,把小齐刚才放的线复核了一下,他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这孩子,到底是初中毕业,学什么都比小马快,他现在放的线,基本上没有差错了。

小齐也是矿山的职工子弟,但是他爸爸离职了,在县城做了几年买卖,得病死了。

小齐知道自己和小马他们不一样,但是他还是坚持要来矿上工作,他不顾母亲的阻拦,来到了爸爸曾经工作过的地方。

所以,当小马转正的时候,小齐心里很难受,但是他并没有抱怨,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但是为什么还坚持在这里,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他长得瘦瘦的,个头比小马高一点,皮肤白皙。就像七十年代电影里的乡村教师,或者赤脚医生。他和小马住一间宿舍,比小马早来半年。小马刚来的时候,朱班长问他和谁住在一起,小马说他跟一个会计住在一起。

总之,这个孩子一点也不像工人。

但是,他却是个一等一的好工人。

有一天晚上下暴雨,天气预报说今天没雨,大家下班后都回家了。谁承想,在大家正端着饭碗吃饭的时候,暴雨下来了。

来不及吃饭的朱班长心急火燎地往工地上跑,他清楚地记得,几十袋水泥放在搅拌机旁边,没来得及往水泥库转移,一旦被雨泡了,损失可就大了。

等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工地时,却看到水泥已经被篷布苫得严严实实了。旁边站着被雨淋成落汤鸡的小齐。

朱班长这才开始注意这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他显得闷闷不乐,好像揣着什么心事一样,但是对工作却又十分热心。他好像会一点泥瓦活,起主体阶段,瓦工们抢着让他给自己当小工;粉墙的时候,他不但把匠人伺候得妥妥贴贴,他还自己也粉刷一点墙面。本来朱班长是不容许小工干匠人的活的,但是他悄悄地检查了小齐粉过的墙面,就不说什么了。

每天下班的时候,看着小齐默默地在水池里洗干净自己的工具和双手,一言不发地独自行走,朱班长又是欣赏又是担心。他欣赏小齐的麻利干练,但同时又为这孩子的闷闷不乐感到担心。

朱班长放线,一直都是懂图纸的瓦工或者钢筋工打下手的。放线就是把图纸上的墙、柱等画在楼板上,同时要把门窗等画出来,还要把墙体上预留的开关、插座,以及灯具等表达出来,以方便各工种的人根据楼板上的线进行施工。看不懂图纸的人是帮不上忙的。

可是,放羊娃出身的小马,天不怕地不怕,非要缠着朱班长去放线,结果被放得乱七八糟,多亏细心的小齐用一小截钢筋,把画错的线一点一点在楼板上铲去,然后帮着朱班长重新进行放线。小齐帮忙果然和小马不一样,放得线又快又好,很轻松就完成了工作,让朱班长对小齐刮目相看。

现在的小齐,已经不再闷闷不乐了,随着他和朱班长越来越熟悉,他开始把闷在心里的话给朱班长说了。朱班长也了解到他想留下来的心思,上过大学的朱班长果然不同凡响。当他把同样的心事告诉小马时,小马只会说:这咋办呀?这咋办呀?

朱班长却让他去参加自学考试,你拿到了大学文凭,想留下不是很容易吗?

对啊,自学考试,我们学校的很多老师都在考,我咋忘记了呢?小齐懊恼地直打脑袋。

他现在已经买了四本书了。全部二十几本要百十块钱呢,小齐买不起,只能先买四本。这四本书还借了小马十块钱呢。

看着工休时间看书的小齐,师傅们问小马:“小齐在看什么书?”

“汉语言文学。”每个字都那么清晰可辩,就像珍珠落进了玉盘。每当这时候,小马都骄傲极了。这句拗口的话,小马整整练了三天。

“你不是也在学认字吗?怎么不学一会儿呢?”

“我晚上再学。”小马虽然这样说,还是不由自主地吐了吐舌头。

有人问小马:“小齐是怎么想的?他为什么不学建筑?他不想干建筑吗?”

勾着头的小齐,听到这话,觉得委屈了,他就是这样,有话也不说出来,只是在心里说。

“谁说建筑不好了?我喜欢干建筑啊!”

建筑?嘿—

每天早上,站在高高的楼顶,看着刚刚出来的太阳,课本上是怎么说的?喷薄而出,对,喷薄而出。每天看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心情就格外美好。尤其是跟朱班长学会放线以后,每当看到一层楼长高的时候,就觉得是自己让它变高的。他想对每一个遇见的人说,你看,是我让这个楼变得这么高的。

可是我为什么要学汉语言文学呢?小齐的心情又黯淡了下来。

他去年才初中毕业,没有上过高中,他看过自学考试的课程目录,土木工程专业有很多计算题,它和高中数学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自己不会,就只好报了不用学数学的专业。

朱班长鼓励他,建筑公司也很需要学习文学的人,你学成了可以好好宣传一下我们。

小齐的眼睛盯着书本看,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觉得自己正在采访朱班长,他拿着纸和笔,边听边记。等他被突然闯过来的小马惊醒时,手里的笔已经在书本上画了好多不认识的东西,小马好奇地问:“你写的是什么?”

小齐赶快把书本合上,却心疼了好久。

四、小东乡

矿山容易死人,这好像是没有办法的事。解放前,只有犯人才来矿山干活,好人谁会去哪里讨生活呢?有今天没明天的。

现在的矿山,条件好多了,不但有很多正常的人在这里工作,大学生也不罕见。

但是意外总还是会有的。

小东乡的母亲在他很小时就死了,他生活在舅舅家。当舅舅一家慌慌张张地带着他来和爸爸见最后一面时,小东乡其实是没有什么感觉的。反正他眼里只有舅舅一家人,爸爸在他心里就是一个过客,一个每年都要给自己带很多零食的人;一个搂着小东乡住上十天半个月,就一年也见不着的过客。

埋葬了爸爸,年龄尚小的孩子,只记住了干净平整的马路、马路边明亮的路灯,和职工食堂好吃的大肉片子。

倒是舅舅一家,在爸爸的坟头洒下了几捧眼泪。

小东乡刚来矿山时,把大家吓了一跳,这哪里像个孩子呀?说他是只小猫小狗还差不多。

劳资科长流泪了,自解放后就没见过这样的孩子,风都能把他吹倒。十四岁的人,就像小学三年级的样子。

他弓着腰站在哪里,看神态,就像一个年迈的老头;看模样,却是一个发育不全的小仔。走起路来罗圈着两腿,间或咳嗽几声,浓痰吐得到处都是。

“这孩子该不是有什么病吧?”劳资科长心里嘀咕着,带他来到矿区医院,检查了半天,什么病都没有。

“营养不良,带回去吃几天好的,就啥问题也没有了。”医生这样告诉他。

劳资科长把他分给了朱班长,朱班长为难了,让他干什么呢?

朱班长给了他一把扫帚,让他打扫工地办公室,打扫院子,打扫已经盖好的楼层。除了让他打扫卫生,朱班长想不出还有什么工作适合他干。

他自己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他跟小马一样,在老家也是放羊,无忧无虑的生活方式养成了自由散漫的习惯。他就是个无事忙,对工地上什么东西都感兴趣。

一天,朱班长让他把楼层里拆除的模板搬到楼下来。给他讲好的从楼梯上搬下来,但是朱班长一出门他就从阳台上往下扔,还故意往院子里的工程车上扔。每扔准一次,他都要发出兴奋的笑声。

他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没办法,朱班长只好让他跟着汽车去拉材料。主要是拉沙子、石子和水泥,并不是让他当装卸工,让司机看情况,他能帮忙装一点就装一点,如果装不动,在旁边待着也行。主要是让他多看看外面,多接触一些他没有见过的人和事。

可是他却不这样看,既然来拉材料,别人咋干我就咋干。由于从小没有父母关爱,头脑简单,不懂为人处事,只会埋起头干活。仅仅两天,司机就不带他了:“这么傻的人,累坏了我还负不起责。”

一天,局里来检查,看到一个小娃娃,正在会议室擦桌子,局长没见过他,就说:“小孩去外面玩,我们要开会了。”

小东乡不高兴了,我都是半年的老工人了,班前会都开过几十次了,你居然说我是小孩。他赌气地把抹布扔在脸盆里,挨着局长坐了下来。不一会儿,会议室的长条桌的两边坐满了人,等朱班长提着热水瓶来给领导们倒水时,下巴都差点惊掉。局领导来检查工地,朱班长都没有资格参加,最小的领导也是建筑公司的经理。

但是,工地上最小的工人,赫然在坐。而且还是在领导们坐的那一边。

从此以后,小东乡就出了名了,大家一见他就问最近局里有什么指示。他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

私下里,他却对小马和小齐说:“局长啥都不懂,开了半个小时的会,不是问这个人问题,就是问那个人问题。他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局长却对这个单纯的孩子有了印象,当他知道小东乡的爸爸是死于矿难时,就把他调到局里去当通讯员了。

五、朱班长

一辆豪华的轿车停在刚成立的商品混凝土搅拌站门口,从车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他目不斜视地咔咔咔地走上了商混站办公大楼高高的台阶。

院子里正在忙碌的工人们都停了下来,他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干净得像个新郎倌一样的人,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一直到中午,他都没有从办公楼上下来,好奇的人们只好不舍地离开单位,去吃中午饭了。

等院子里没有人的时候,他从楼上下来了,他围着院子里的砂石转着,不时地还抓起一把,放在眼睛前面仔细地看着。

突然,他觉得耳朵后面有东西撞了一下,略微有点疼,他用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没感觉到有蚊子、蜘蛛什么的。他便又往前走去,不料,左边的肩头又被什么打了一下,他确切地觉得是被打了一下,他看着地面上布满的砂石,不知道是哪一个打的自己。

他摇了摇头,准备往门外走去。突然,正走着的他猛然一个回头,一个小小的石子正迎面飞来,他一伸手,敏捷地把石子抓在手里。

他快步向一台搅拌机走去,搅拌机后闪出一个身影,只见他中等身材,长得方方正正的,黑眉毛,大眼睛,大嘴巴,厚嘴唇,脸上是黑红色的,脊背挺得很直。乍一看,就像一块雕琢好的石碑,矗立在院子中央。

他看着迎面走来的人,不由自主地放声大笑起来。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我不行,你要不笑,我还真不敢认你。”

两个人亲切地搂抱在一起。

“朱总来我们单位有何贵干?”

“得了吧,你少来这一套。咱们还是照旧,你叫我朱班长,我叫你小马。”

“好的好的,我听你的。”

朱班长看着小马身上的工作服,问他:“你现在在商混站吗?不在建筑公司了吗?”

“商混站一成立,我就调过来了。”

“你不当班长了?”

“嘿,我不行,”小马搔搔已经花白的头发,不好意思地说,“我的文化程度太低,根本胜任不了班长的工作。现在大学生那么多,我给他们让路了。”

朱班长笑了:“有觉悟了,真不容易。当年你可是做梦都想当班长的。”

“是啊,当年的我,一切都以你为榜样,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我一个文盲,怎么能跟你这个大学生比呢?”小马兴奋地拉着朱班长一起走着,他一边走一边问:“你今天来干什么?有啥事需要我帮忙吗?”

“我们准备在这里搞房地产开发,想和你们合作一下。”

“哎呦,这几年你在我们这里,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当年你辞职,多少人为你惋惜。你怎么就知道房地产要火了?现在在新闻上看到你们在大城市盖的那些楼,大家都说你太了不起了,能早看三十年。”

“什么呀?我有这么神吗?”朱班长被说得不好意思了。

他们让司机先回去吃饭,朱班长想和小马在马路上走走。小马却跑到路边,开出了一辆半新不旧的面包车,“哎呦,想不到小马都是有车一族了。”朱班长开玩笑说。

“赶快上来,今天正好借你这个神仙给我办点私事。”

“什么事?违法乱纪的我可不干。”朱班长警惕地说。

“你放心,绝对不是坏事。”

他们来到矿区中学的门口,小马拿出手机对着屏幕说:“我已经到了,你出来吧。”

然后对朱班长说:“等一会,你不要说话,我让你说话你再说。”

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朱班长忍不住笑了出来,小马急了:“先别笑,人已经来了。你忍着点啊!”

一个瘦瘦的中年人拉开副驾驶的车门,看到后座上的朱班长,礼貌地点点头,就坐了进来,他对小马说:“你既然有朋友,就送我回家吧。咱弟兄之间,不用太客气了。”

这声音让朱班长感到熟悉,这应该是认识的人。但是看样子,似乎没有见过。他是谁呢?朱班长在心里使劲地想着。

“你今天要不跟我去,会后悔一辈子的。”小马开始故弄玄虚。

“咱们去哪里呢?”这一次轮到朱班长困惑了。

“吃饭啊,不是说好的吗?”

“谁和你说好了?你送我回单位,我请你吃饭,我们单位有食堂。”

“朱班长!”副驾驶上的中年人扭过头,激动地大叫。

“嗨呀,我让你先别说话你不听,一场好戏没演成功。”小马拍着方向盘说。

“你是谁呀?”朱班长没理小马,看着这个激动的人,有点手足无措。

“我是小齐!”他的眼泪流下来了。

“他是齐老师,我儿子的班主任,经常给我儿子补课,我今天借朱班长这个大神,请请齐老师。”

“齐老师?小齐!你是小齐?”朱班长激动得不知说什么了。

“朱班长,我听你的话,参加自学考试,毕业后被矿山招到子弟学校了。”

“啊?是这样啊,真好!”朱班长由衷地感到高兴。

“我当年的想法,其实和小马一样,特别想像你一样,在工地上搞技术工作。可惜我学的是文科,建筑公司不要我。”小齐一直扭着头说。

“你当年可是我们这些年轻人的偶像,大家都以你为榜样,想接你的班。可惜谁都没有成功。”小马边开车边说,“今天咱们好好聚聚。”

“对,咱们好好聚聚。小马,找个好点的饭馆。”小齐难掩激动地说。

“不行,咱们是老熟人、老朋友了,不要来这一套,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叙叙旧就行了。我这一次来就想去熟悉的地方看看。”朱班长阻止他们俩。

在朱班长的坚持下,他们来到了局招待所的餐厅。朱班长刚参加工作时,就住在局招待所,他在这个餐厅吃了好几年饭,早都想回来看看了。

刚走到招待所门口,就见一辆轿车缓缓地停在了路边。小马小声告诉朱班长,这是局长的车。

朱班长注意地看了这个车一眼,心里感慨着,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也有这样豪华的轿车了。只见车门打开,司机走了出来。

朱班长又看了看,没看到局长出来,司机用手里的遥控器“啾”地一声锁上了车门。

朱班长边走边回头看,只见这个司机,长得非常匀称挺拔,身高有一米八几,宽肩膀,细腰,长腿。这长腿,会让多少姑娘嫉妒啊。朱班长默默地想。

他们三个在前面走着,司机在后面跟着,朱班长想,这司机是不是也是刚来的,还没有家,像自己当年一样,住在招待所呢?

他们刚来到二楼餐厅坐下,那位司机也走了进来。他坐在了圆桌的另一边,和朱班长遥遥相对。朱班长觉得奇怪,偌大的餐厅他坐哪里不好,偏要拼桌呢?餐厅已经过了吃饭时间,人并不多。

他看看小齐和小马,他们两人头对着头,拿着巨大而沉重的菜谱,正商量着点菜。

桌子上的转盘是电动的,一直在缓缓地转动。菜是在小齐面前端上桌的,朱班长示意小齐先吃,小齐没有动手。菜到小马面前时,小马也没有动手。等菜转到朱班长面前时,他们二人示意让朱班长先吃,朱班长夹了一筷子菜,刚放进嘴里,转盘已经来到了司机的面前,司机拿起筷子,就往嘴里送了一口。朱班长看到这一幕,吃惊地忘记了咀嚼。他赶快看小齐和小马,小马已经把菜夹上,正使劲吃着。小齐也侧着身子,让服务员把另一盘菜往桌子上放。

朱班长正犹犹豫豫地嚼着嘴里的菜时,另一盘菜已经来到了眼前,他没有动手去夹,眼看着菜又来到了司机面前,司机居然走了过来,拿起桌子上的公筷,往朱班长的餐盘里美美地夹了一大筷子菜。

看着朱班长手足无措的样子,小齐和小马突然哈哈大学起来,对面的司机也跟着笑了起来。

司机边笑边说:“朱班长,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东乡啊!”

什么?小东乡,就是那个比小学生还矮的小东乡?就是什么活都干不动,只能擦桌子和扫地的小东乡?就是那个啥都不懂,却敢开局长会,还嫌局长不懂的小东乡?

“对啊,就是我啊!”

天呐,你刚来的时候,多少人都私下里说:这孩子怕养不活。

可是现在,你看看,说他是模特、说他是运动员都有人信。

“我先是给局长当通讯员,跟着局机关的人,学了点文化,然后就送我去学了个车。现在在局机关开车。”小东乡认真地对朱班长说道。

“刚开始让我去学车,我还不愿意,我总觉得自己以后会和你一样,在工地上有所作为。”小东乡不好意思地说。

“就你?”小马揶揄地说,“你想想,我当年是怎么学文化的?我差点把朱班长给我的字典翻烂了,最终还是要给年轻人让路,我让得是心服口服。”

小东乡佩服地说:“马哥为了当班长,在学习上确实下了苦功的。”

“那最终学成什么样子了?”朱班长好奇地问。

“读书看报没有问题了。”小齐插话道。

“齐哥,你最有可能接朱班长的班。”小东乡说。

小齐摇摇头:“那只是年轻时狂妄的想法,没有专业知识,想胜任工地上的工作,完全是痴人说梦。”

看着他们吃着、喝着、打着、闹着,说了笑,笑了又说,朱班长的眼前恍惚了起来,他的心已经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八十年代。

刚大学毕业的他,在单位门口看到三个可怜的孤儿,他们穿着长过膝盖的衣服,怯生生地守着自己寒酸的行李,凄惨的目光渴望地看着路过的每一个人。

他又看到,三个新工人,穿着崭新的工作服,学着老师傅的样子,在冬歇的工地上,警惕地巡视着。他们为了理想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心里充满了希望。

他们像茁壮生长的庄稼一样,发芽、抽穗、结实,终于一天一个样地成长起来了。

但愿他们老的时候,还能记得今天。

朱班长的眼睛湿润了,他眼前浮现出一扇漆皮剥落的窗户,在安静的冬夜,窗户里的灯暗了下来,一盏台灯柔和的光悄悄透出窗外,在炉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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