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又给外婆送饭过去。从四合院的边门进去,刚好看见她的侧影。她坐在自家屋檐下,手搭在那个帮助行走的架子上,正对着中间的庭院发呆。今天没有太阳,但是院子里的天光淡淡洒在檐下,勾勒出她脸部柔和的线条,满头的白发闪着银光。
她似乎什么也没有想。静静地坐着,表情柔和,但没有变化。我喊了几声外婆,但是开始失聪的她并没有任何回应。心里有些发酸。这便是老年。
妈妈说外婆已然开始糊涂,开始不认得人,但鲜少在家的我从来没有发现。此番自十月一日回家,天天都是我送午饭过去。每次交接都很顺利,直到第三天的时候,她说:“啊,你回家啦?今天刚回的吗?”
第四天的时候,小姨的女儿过来,便让她送了饭过去。然后我下午再去的时候,她没有如往常一般问我妈妈在干什么,而是微笑着很自然地问:“你阿姨呢?她不在家吗?”原来,这个从小便疼爱我的外婆,只是在假装认识我。但是我不知道,她假装认识我有多久了。
每次送饭过去,会去外婆家的厨房里拿筷子或者再拿个调羹。妈妈说厨房的东西都是清洗干净放着的。但是我觉得厨房幽暗而阴冷,阳光不到岁月混沌,能听到蚊子飞舞的嗡嗡声,还有越来越多的蜘蛛网,不再是我记忆中温暖而飘着香味的地方。有一次打开橱门想找个勺子,一伸手竟然抓到柄上爬着的鼻涕虫,吓得我魂都快没了。
明明还住着一个人,但是整个房子似乎越来越没有人气。这便是看得见的死亡的阴影吗?我不由自主想起奶奶最后的那段日子。最后的最后,是躺在床上的。有一次我替我妈端了馄饨过去,然后一口一口地喂她。那破旧的老房子鲜少有人出入,只剩床上那个人,但那个人也只剩那一张嘴,还显示着最后的一点活气。
不是没有儿女。也不是儿女不孝顺。也不是儿女没有钱。不知道为什么活到七老八十都是这幅模样。吃穿住行,都是越来越没有要求。最后便只剩一日三餐。架子床从楼上移到楼下,最后移到最方便出入的客厅里,周围的墙上挂的都是逝者的遗像。
然而奶奶在躺下之前是很有求生意志的。听说某某某长寿,便打听她有什么特别的饮食习惯。听说人家天天喝酒,怀疑喝酒能活得长久,于是滴酒不沾的她开始每天喝一点。一直头脑也很清楚,每次去看她,她也很健谈,但最后几年每每抱怨太孤单,而且天黑以后,便能听到墙上的死者与她说话。
但是外婆不一样,记忆里任劳任怨,又无条件溺爱我们的外婆,从来都不怎么会说话。虽然外公在的时候天天挨骂,但外公去世之后便全然没有了生的欲望。偶尔妈妈想把她收拾一番,或者恨铁不成钢地怨她几句,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的,会死的。
我不知道我妈是什么感受。
有一天端饭过去,她说:“唉呀,活得太久给你们添麻烦了。本来活到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死了,但是这么死不掉怎么办呢?”她说得很认真,但又用的是最寻常的语气,仿佛就是跟你说:哎呀,天都下雨了,怎么不把衣服收进来呢?
我只能微笑着说:妈妈会没有妈妈的,那怎么行呢。。。我说不出其它的话。不微笑,就会有眼泪流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