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群芳,名字大都清丽脱俗。尤其大丫头们的名字,如袭人,紫娟,晴雯、麝月,个个书香浓郁,尽显诗礼簪缨之家的底蕴。
而独有一人例外,就是王熙凤的得力助手——平儿。身为丫头中一等一的人物,为何偏取这样一个无色无味的名字?
《红楼梦》草蛇灰线,隐喻颇多。字字都有缘故,想来平儿的名字也不是随手拈来。
翻词查典后,“平”字之妙渐露端倪,细细品味的确非一般芳名可比。
《说文解字》对“平”字 的解释直白具体——平:指说话语气舒缓。
平儿确有这样的特点,从头到尾不曾急眉赤眼地说过一句话,然而这样的女人在大观园并不稀罕,何以见得此“平”非同一般?
不急,且将“平”字释义列举几个,一一看来:
1.平——不倾斜,无凹凸,像静止的水面一样。
宝玉有句常挂嘴边的浑话:女儿是水做的骨肉。
不过水有千形,平儿属于哪一种呢?
我想应该是一池静静的春水,既明净又温暖,风过无痕,波澜不惊。
在古人心目中,水象征至高之德,雅称水德。《道德经》有云: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这一点,平儿做到了极致。她处处低调为人,高调做事,真的是利万物而不争。
贾家两府,人事复杂,关系微妙,即便有强大后盾的凤辣子都难以服众,常遭下人诟病。而平儿却赢得了上下好评,连最毒怨妇赵姨娘都敬服她,口口声声喊着“将平儿扶正”。
平儿靠什么赢得众口一词的夸奖?不是美貌,也非权势,正是这种水一样的秉性。
作为美女,平儿当然可以靠姿色。且论外表,平儿应该不比凤姐逊色多少,用宝玉的话说 ,平儿是个“极聪明极清俊的上等女孩儿”。
宝玉是出了名的颜控,如果不是美貌脱俗的女孩,他断不会那么殷勤地将受了委屈的平儿接入怡红院,亲自为其调脂弄粉整理红妆,并为能尽这一点心而“喜出望外”。
因此,平儿是个“美人胚子”(贾母语)无疑,但具体长什么模样不得而知。说来奇怪,对一个路边村姑都会浓墨重彩描述一番的曹雪芹,写到平儿的容貌却格外吝惜笔墨。
我们只能从旁人眼里感觉平儿的美:她是刘姥姥眼里的“花容月貌”的姑奶奶(刘姥姥错将平儿当做王熙凤);宝玉眼里“极清俊极聪明的上等女孩儿”;贾琏眼里,则是一个娇媚撩人却又抓不到手的小妖精。
私下猜想,对平儿的美貌不着笔墨也许另有缘故。她必是有比外貌更令人赞赏的妙处。又或许她的美已超出了一般女孩子的通用标准。
这种美不为吸引爱情而生,它是雅典娜式的美,在智慧的光彩里,美貌已沦为陪衬。这是一种灵动又隐忍的美,曹公称之为——俏。
俏平儿,这是平儿在书中的定位。这个女孩不仅姿容俏,说话俏,行事也俏。唯一不俏的是心志——平儿没有野心。她从未想过俏上枝头,与千红万艳们一争高下。
怡红院的丫头小红才得了凤姐的一句赞,就已经自命不凡,给大丫头们软钉子吃,而身为凤姐的第一助手平儿,却从未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平儿始终守着自己的本真,在人事纷乱的大观园里,她永远是一溪静水,一缕春风。
因她明白,如果不如此,像晴雯一样心比天高,如袭人一般争强好胜,结果可能比赵姨娘与秋桐还不如,因为她的主子是心狠手辣的醋缸王熙凤。
而她,只是一个出身平凡的孤女。
2.平——一般的,普通的。
平儿的身世可怜,宝玉曾说“此人薄命,比黛玉犹甚”。
平儿可怜到无家可归。同为陪房丫头的袭人有父母兄长,平日还能回家看看,恼了还能拿回娘家挟制一下宝玉。平儿则孤苦无依,她的靠山只有自己。
凤姐出嫁时曾带着四个陪房丫头,后来竟死的死,嫁的嫁,只剩了平儿一个,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细思极恐。
四个陪房丫头,凤姐只留平儿与自己共事一夫,是不是真把平儿当作了手足姐妹?
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对此,小厮兴儿最了解:“一则显他贤良名儿,二则又叫拴爷的心,好不外头走邪的。”
按贾府的规矩,爷们未娶亲之前,屋里会先放两个通房大丫头,贾琏也不例外。强横如凤姐岂能容得丈夫莺燕环绕?一过门先赶跑了通房丫头。
然而按古代妇德标准,女人好妒属德行有亏。凤姐要立威,必须首先博得贤惠之名,而贤惠的表现便是给丈夫纳妾。
既然无可避免,与其由着贾琏“脏的臭的往屋里拉”,不如主动出击,选个自己能操控的人,于是最忠心的平儿被凤姐逼着做了房里人。
平儿做妾,不过担个虚名。
但平儿对此事并不在意,用兴儿的话说:“那平姑娘又是个正经人,从不把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会挑妻窝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胆伏侍他,才容下了。”
平凡的出身,不平凡的心性。俏而不争春是平儿的行事风格,也是她说自保的秘密武器。
想必在这样一个“极清俊”女子的心里,住着的绝对不会是贾琏这种“不懂作养脂粉”的纨绔子弟。因此,平儿不爱贾琏,她更爱凤姐。无论何时,她永远都站在凤姐一边,一因忠义,也为避祸。
陪房丫头被收房,是平常的事。《红楼梦》里还有个比凤姐更甚的毒妇,就是薛蟠的老婆夏金桂。为了绊住薛蟠、摆布香菱,她让自己陪嫁的丫头宝蟾做了妾。
结果,爬上主子床榻后的宝蟾立刻露出了尖牙,“不肯服低容让半点”,撒起泼来满地打滚,主仆两个女人搞得薛府鸡犬不宁,宝蟾最后辗转沦为了阶下囚。
平儿,永远都不会变成宝蟾,她有自己的原则,更有智慧。绝不会成为别人的玩物与内斗的牺牲品。
她是灵活机敏的姑娘,夹在贾琏与凤姐之间,她练就了一身闪转腾挪的功夫。
面对“唯知以淫乐悦己”的贾琏,平儿尽量躲避,不与之独处,贾琏恼怒,平儿振振有词:“难道图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见我。”
即便如此,也被凤姐拈酸,此时的平儿毫不示弱,她绵里藏针,半开玩笑半示威:“别叫我说出好话来了!”,然后一摔帘子给主子一个背影儿。看到这样不卑不亢的平儿,贾琏叹服:“我竟不知平儿这么厉害,从此倒服他了。
平儿谨守本分,但也懂得据理力争。得了理的平儿,会不失时机地拿住两个主子的短,让他们心服口服。
出身低微是平儿的硬伤,但是平儿却用自己的才干绕过这一阻碍,成就了自己的天地。
探春也是受出身困扰的一个人物,她深为有赵姨娘这样的母亲羞愧。但她不认命,最后做成了四春之首。虽然靠的是自身才干,不过也用了另外的手段——她唾弃生母,抱住了王夫人这棵大树。这个心高气傲的姑娘,其实最终还是没有改变庶出的命运。
而平儿从未嫌弃自己的出身,她接纳自己的平凡,靠着自身的勤勉与智慧赢得了阖府上下的喜爱与敬重,也赢得了凤姐的永久信任。
3.平——均等:公平合理。
《红楼梦》女儿国,宝钗黛玉无疑是花中魁首。但假如大观园评选最佳人气奖,宝钗的竞争对手绝不是黛玉,而是平儿。
宝钗虽赢得上下一致好评,但也有人不服,比如表里如一的黛玉。这也难怪,按选秀标准训练出来的大家闺秀,其贤良温恭俭让究竟多少出于真心,值得怀疑。
金钏儿投井后,王夫人难过,宝钗的一番话暴露了她的冷酷:姨娘也不劳关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
可见这位贵族大小姐平日的善良不过是场面上的一种教养。而平儿对弱势群体的同情则是发自内心的。
下人兴儿说:“小的们凡有了不是,奶奶是容不过的,只求求他去完了。”
与凤姐的严苛不同,她待人宽和,对犯错的奴才们,从不严刑拷打,而是动之以情,以理服人。这么做反而收到更好的效果。
第61回,王夫人屋里丢了一瓶玫瑰露,凤姐立刻发令:“把太太屋里的丫头都拿来,虽不便擅加拷打,叫他们垫着瓷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
平儿没有听命。她猜出此事是彩云所为,便将她叫来,并不点破,而是拿言语旁敲侧击,彩云惭愧,老实认了错。宝玉跳出来要兜揽,平儿便顺水推舟地把案结了。
凤姐不依,平儿却认为,“得放手时须放手”。
有个小厮的母亲病了,来找平儿请假,平儿有难处,但最终还是允了:“明儿一早来,听着,我还使你呢,再睡的日头晒着屁股再来!”小厮欢天喜地地回去了。
然而平儿不是一味送人情的老好人,无原则的做好人只会失掉民心。平儿是一个有独立判断力的人。在她心里,始终装着一杆公平秤。
探春理家时,利益受损的一帮婆子撺掇赵姨娘去拆探春的台。事情败露,大家都往赵姨娘身上推,平儿正色道:“罢了,好奶奶们。‘墙倒众人推’,那赵姨娘原有些倒三不着两,有了事就赖他。” 众人被揭穿,立时闭嘴。
赵姨娘虽是姨娘身份,地位其实都不如丫头,因为失宠,自己又不尊重,谁都可以踩上一脚。但是平儿并不信众人的诬赖,她仗义执言,替卑贱的赵姨娘说了句公道话。
茯苓霜事件,管厨房的柳嫂子因受了牵连刚被关起来,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便让秦显的女人接管厨房。原来,这秦显家的便是司棋的婶娘,司棋曾因一碗炖鸡蛋与柳嫂子大动干戈,正好借此报私仇。
平儿得知后,一语双关地笑道:“哦,你早说他,我就明白了。”又笑着对林之孝家的说:你派得太急了。然后马上叫秦显家的卷铺盖走人,让蒙冤的柳嫂子官复原职。
平儿平静温和的外表下,是一颗明察秋毫的心,没有人能在她这里耍得了花招。有她维持公正,小人无法得逞,好人得到优待;强横受到遏止,弱小得到扶持。
她是一缕温暖人心的春风,同时也是一味润滑剂。她的存在并没压倒凤姐的气势,反而更突显了凤姐无可替代的一姐地位。
一切无妄之灾皆起于贪念,内心纯净安宁的人,灾祸也会远离他。平儿的心是纯净的湖水,安详,宁静,因而她的小船从无颠覆之忧。
5.平——安定、安静。
静以修身,勤以养德。古先贤修身之术在平儿身上也体现得很完美。
平儿深得人心,做事干练。李纨喜欢平儿,更羡慕凤姐有这样的臂膀。曾经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凤姐给平儿拾鞋都不配,她们两个该换一下位子才对。
有一次同桌吃螃蟹,李纨爱怜地揽着平儿说:“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不知道的人,谁不拿你当做奶奶太太看?”
一般女孩听到这样的奉承,难免会自鸣得意飘飘然。平儿却认真笑说:我禁不起。
她时时都谨守分寸不逾矩。
在等级森严的大观园,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越矩是自保的一条法则。但是很多女孩并不明白,多数只要得主子宠爱,就心浮气躁,不可一世。
比如晴雯、司棋这样的,动辄对地位低微的丫头和婆子颐指气使,甚至恶言恶语,如此轻狂不知收敛,最终落得悲惨下场其实也属自取。
作为大观园事实上的CEO,平儿可以对很多人指手画脚,可她却心态平静,处处低调。
第55回,媳妇们看到平儿等人,纷纷过来巴结她,殷勤地用手帕掸石矶,叫平儿坐,又来了两个婆子拿个坐褥铺下。平儿没有受之当然,而是“忙陪笑道:‘多谢’”。有人献茶,平儿“忙欠身接了”。
这两个小细节,显示出平儿为人处世的修养,即便是身份低微的下人,平儿也以礼相还。这样平易近人的领导,下属怎会不爱戴?
平儿从来不会恃宠而骄。生日被人暴露,得知消息的下人们争着给这个大红人拜寿。柳嫂子首当其冲一个头磕了下去,“慌的平儿拉起她来”。紧接着,上中下三等家人连三接四地来拜寿送礼。
面对这些人,“平儿忙着打发赏钱道谢,一面又色色的回明凤姐儿,不过留下几样,也有不收的,也有收下即刻赏人的”。
不贪财物,象征性地收几样,真的是体恤下人。
听到三小姐探春也要替她过生日,她没得意忘形,而是“忙了一回,又直待凤姐儿吃过面,方换了衣裳,往园里来。”
不急不躁,妥帖周全,完美!
相比之下,和宝玉同一天生日的奴才四儿是另一番表现,她居然说出“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种不知深浅的话,当然,她后来的结局很惨。
平儿从来不犯这等低级错误。
即使背过众人,平儿也恪守底线。凤姐吃饭,两人打趣笑谑间,凤姐对她说:“过来坐下,横竖没人来,咱们一处吃饭是正经。”
平儿没有大大咧咧上炕,而是“屈一膝于炕沿之上,半身犹立于炕下,陪着凤姐吃了饭,服侍漱盥”。
对凤姐的毕恭毕敬,对下人的礼数周到。这不骄不躁,知礼守分的人,谁能不喜爱?
平儿拥有一切封建妇人最完美的德行,受到上下推崇,她却没一点骄傲放肆,因为她认命。
认命不见得是消极退缩。有些事不是不认命,争强好胜就能改变的。在那样的时代,平儿无法走出大观园改变自己的命运,她必须顺应现实,巧避锋芒,活出自我。
生活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夹缝中的平儿很少抱怨。她选择平凡做人,聪明、踏实做事。她隐忍低调地在恶劣的生境中保持微笑,聪明周旋,同时播撒温暖给周围的人。
《道德经》说:夫唯不争,故无尤。同是“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的晴雯因为不满足,难得善终;不争不抢,不折腾的平儿反而在风浪中保持着自尊,活得从容不迫。
平静地接受现实,平和地为人处世,平稳地经营生活,最终也会获得平安的结局。
平儿如此重要,书中却没有明示她在正册还是副册。大概因她这样的完美,想必曹公也不忍让她与万艳同悲吧?
有说八十回后她被扶正了。以今天眼光看,这算不得什么圆满归宿,但与《红楼梦》中众多女子相比,称得上是成功的人生。
从来没有过高奢求的平儿,得到了红楼丫头们梦寐以求的地位,这算不算笑到了最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