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后,麦花又开了,一片淡黄轻柔。
这条巷子,西边被房屋堵住,东边荒草丛生。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南边。小路的两边是大片大片的麦地,巷子和小路形成的丁字路口只有三户人家。
东边家里老太姓易,西边家老太姓相,中间家老太姓李。三个老太太经常坐在一段枯椿树干上,数着远处的麦垛子,拉着讲不完的家常。
这三户人家后门口都有一小片地,因为几乎没有人往来也就不怕花儿啊菜啊被偷。易老太在后门口的地里放了十几个花盆,橘子、石榴、铁树、马蹄莲,高高低低,红红黄黄绿绿。易老太年轻时当过小队长、妇女主任,年老了依旧一副权威十足的样子,常常抬起手一挥:“我当年管半个公社!”这话倒也属实,易老太大字不识一个,工作却干得风风火火。
相老太的花园则没有那么讲究了,随意种下几行蒜,几行青菜油麦菜,最边上一排整齐的羊角葱。倒是西边也有几点花花绿绿,是李老太给她的太阳花——容易活、好打理,倒也省力气。正像相老太一样,当了一辈子的粗人。易老太是从不将就吃穿,她是从不讲究吃穿。年轻时当过好些年接生员,那一双粗手把许许多多的孩子接到了人世,那些孩子如今也都四五十岁,有的已经为人祖父了。相老太时常笑眯眯的回忆当年哪个孩子生下来黑,哪个白,哪个干净漂亮。
中间家李老太把花园收拾的最精致、最富生机。花儿虽然不名贵,但却也娇艳欲滴。她的花儿是直接种在地里的,李老太经常指着东边的花儿说:“花不接地气,长不好的。”她的月季树足有一层楼那么高,玫红、橘黄、雪白、粉红层层次次;几簇芍菊,红黄白也缤纷;边沿种了一圈鸢尾,紫色添了几分烂漫。李老太也种菜,油麦菜不常吃,长得尤为粗壮;韭菜一茬接着一茬割;草莓虽小,却红的似火、甜的如蜜。
三个老太都不识字。易老太连自己名字也不认识;李老太年轻时也去过几次识字班,几十年岁月也忘得一干二净。相老太当了一辈子粗人,糊里糊涂活了大半辈子,大字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五六十岁的时候突然开始念经拜佛了。手里总不离一本小小薄薄的经书。每每去寺院时,跟着师父念上几遍,记住一些,回来又遇到不认识的字,逢人便问。久久的,对这本经书也能熟读。
那年夏天,天气凉爽。这三户人家一共只有五个人常住。三位老太,外加李老太九十岁的婆婆和五六岁的孙子。易老太的儿子一家去外地从事渔业运输,一年到头能挣不少钱,而易老太的老伴,住在家里柿子树园打理果树;李老太的老伴早年去世,儿子儿媳带着孙女在外开了一家农牧产品公司,倒也生活富足;相老太的儿子常年在外打工,也不在家里。这三家近两亩地的地方,只有五个人。
麦花开了一茬又一茬,麦垛换了一堆又一堆。这香椿树下的三家,两亩地上,依旧是那五个人。月季、石榴、蒜苗并着那万物依旧静静地生长着。
李老太是个可怜人,一九四四年中原大灾荒,不满七岁的她被父亲带到西安,从此便变成这家的女儿,再后来变成了儿媳——婆婆倒更像亲娘一般。李老太一辈子不爱说闲话,总是丝毫不跋扈的,但她的花儿最为茂盛。他们的花儿都像极了主人。
易老太是三人里最年长的,七十五了。李老太最年轻,明年就满七十了。他们三位老太,一个强势,一个粗糙,一个温淑。若要找出三个人的相似点,那就是不识字和供佛了。
各自不识字有不识字的程度和特点,但是拜佛烧香却几乎一致——他们都供奉的大慈悲的观世音菩萨。易老太家里的菩萨像是儿子在外面请回家的。易老太说是每日供佛,却总是记不住烧香,于是让儿子买了一套电子香烛,一插电,按下开关便火星点点,红光盈盈,倒也像那么一回事。每当老头回家来,她便又想起烧香了,差着老头去烧香,还不忘叮咛:“哎?你早上烧香了没?”易老太不管自己供奉的是普渡慈航的千手观音还是大慈大悲的清静观音,抑或是解人忧愁送子观音。她只认“拜佛敬佛,平安富贵”这个理。有一年,她的大孙子从楼上摔了下来,竟然毫发无伤,于是她把这一切归功于自己供佛的好处,逢人便双手合掌:“拜佛就是好,就是好啊……”
李老太也供奉的观世音菩萨,是跟儿子一起去寺院流通处请回家的。二十年前,老伴过世后,几个儿子虽然都已成家立业了,生活上倒也不艰难,但总觉得家里缺点什么,心里也缺点什么。于是,在熟人的介绍下,皈依了三宝,寻求一点心理慰藉。李老太每日早晚烧香,虔心礼拜。但总也不如居士们那么准时准点——她几点起床便几点烧香,几点吃完晚饭便几点拜佛。不像虔诚的居士,烧香必要赶在太阳未升、未落前。李老太也从不许愿,也不念佛,更不念经。只是虔诚的点烛焚香,注视着慈悲的菩萨,像有说不尽的心事,菩萨也总是垂眉颔首回应着她。
相老太是个地地道道的粗人。不知道哪里能请到菩萨像,看到经书上有精致的菩萨像,于是恭敬地剪下来,贴在墙上,再挂一个红布帘子,平时遮起来,拜佛烧香时便掀开,倒也不失庄严。相老太受了戒,算是居士。每去寺院,总要把自己的海青找出来搭上,胸前别着一个红底黄字 “南无阿弥佗佛”的胸牌。有一年,李老太带着小孙子在椿树下乘凉,相老太刚好出来念经,赶紧把经书拿过来,指着一个字问:“你给奶奶看看,这是什么字?”“梁。”“哦,大梁子。”相老太指着房顶说:“我娃真乖,以后奶奶看到这个字就想到房顶大梁了。”说罢用指甲在那字下面划了一道痕迹。(按:十五年前的景象,我至今历历在目。)
李老太的婆婆,九十多岁了,小脚,总是不出家门;小孙子,爱在家里玩耍,所以枯木干上总是三个人坐着。平静地坐着坐着,就要起风了。
有一天,易老太突然满脸欢喜的出了家门,正好其他两人也在,她张口就说:“我儿子这两天回来了,说我明年都八十了,要给我跟他爸一块过寿。”李老太皱了皱眉眉头。相老太却心直口快,说:“好事情啊,你今年七十五,明年八十,后年恐怕就快九十了吧。”易老太顿时火冒三丈,“你,你想让人给你过生日还没有给你过呢,你儿子一年到头一次也不回来,要儿有啥用?”相老太本来笑眯眯的,顿时也怒火烧红了脸,“要儿有啥用,要儿回来拿我的钱!你老两口一年到头经管柿子树挣的钱,分分毛毛钱都让儿子拿走了,你说要儿有啥用?”两个人都面红耳赤,李老太见状,起身拍了拍裤子,说:“我回去给老娘做晚饭了,你俩在着,在着……”三两步跨入了家门。
多日子,那段椿树干上都没人坐了。
六月初,李老太家的小狗下崽子了,一次生了六只纯白的。在李老太的精心照料下,一个个白白胖胖,十分可爱,一天一天茁壮长大。那日,几个小家伙满地乱跑,把易老太家的花盆扒倒了,还把几朵花揪了下来。第二天一早,易老太看到这狼藉,顿时怒不可遏,花盆扶起来了,怒气却难以消除。
此后,每遇到李老太,都板着脸,瞪着眼。给好几个老太太说,李老太养了十几只狗,把人都能害死,到处拉撒,糟蹋她的花儿。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个小村子自然也没有。慢慢的这话传到了李老太耳朵里,她也是生气,几个小狗把你花盆弄倒了你给我说,我给你弄好就完了么,你到处煽风点火,真是老了老了还不安生。于是,留了一只最壮的,其余五只全部送人了。李老太也多日子不理会易老太了。
这下,椿树下彻底安静了。麦子也都割了,远远向南望去,一片光秃秃毫无生机。
第二年,麦子刚绿,易老太的儿子果然回来给父母过寿了。又是宴饮,又是唱戏,招待完宾客,一大家亲戚朋友,又去外面酒店叙旧,家里一人不剩。
李老太的小孙子从南边地里玩耍回家,看到易老太家里冒出丝丝白烟,还以为隔壁爷爷在生炉子,于是趴在墙上看,发现烟是从房子里面冒出来的。这孩子从小伶俐,想着怎么会有人在家里面生炉子呢?于是赶紧回家告诉奶奶:“奶奶奶奶,东边隔壁家里往外冒烟呢!”李老太一听知道不太好,赶紧从床上下来,跟小孙子一起过去看看。这一看不要紧,刚才一丝丝白烟已经变成滚滚浓烟了!李老太赶紧找儿子,让他给邻居打电话,没敢提“火”,说是家里滚滚往外冒烟呢。电话那头一个个都酒酣耳热,以为宴请时没请邻居,正在跟他开玩笑。直到反复强调,让他们赶紧回来,已经报警了,一家人这才慌了神。
消防员来了,开了四辆消防车,从弯弯曲曲的小路勉勉强强过去。一个下午,几家人都在麦地里焦急的等待着烟消云散。突然,一个年轻消防员问清了家里的情况,竟走进屋子里,提出了一个正在往外喷气的煤气罐!一群人出了一身冷汗——多亏了这孩子及时发现了火情。
经过一个下午的奋战,火,熄灭了;房子,算是毁了。易老太和老头起初被送到了女儿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几天后回到家里,看到家里一片狼藉,哭得失了声。易老太最爱的席梦思床没了,最华丽的衣服没了,压在床下准备给儿子的三千块钱也没了。她流着泪紧紧握着李老太的手,“我平日里拜佛敬佛的呀,我平日里拜佛敬佛的呀!”
大家都在苦想,究竟是什么引燃了大火。谁也想不明白什么能点燃这么大的火,有人说是电线老化,有人说是电热毯没关……只有易老太明白,平日里她从不烧香的,那天老两口过寿,她特意点烛焚香祈祷长寿,但却忘记了熄灭蜡烛……
易老太搬走了,搬去和儿子一起住了。椿树下三朵花儿就剩两朵了。
易老太搬走前,把自己心爱的花儿分给了相老太和李老太。说是能养活就养吧,烧死的那几个,花盆你们随便拿。相老太只挑了几个花盆,李老太仔细经管呵护着那些花儿,却从没有把它们搬离原地一分一毫。
李老太和相老太两个坐在椿树干上,说着易老太的坏脾气,却又不住地说起易老太的好。
东边那焦黑的房子,雨淋了一年,也没有丝毫变化。只是李老太的儿子细心地发现,自家房子靠近东边那一面墙开始裂缝了。于是和相老太家一商量,两家一块动土,把房子翻修加盖一次,要不住着心里也不踏实。
说干就干,那年十月,天气冷的格外早。两家一起请来了匠人,打地基、砌墙、粉刷,第二年一开春,两家老房子就变成两座小洋楼了。
只是一点,相老太家再没有后门了,也就是这巷子里就剩下一家了。
李老太看着粗长的椿树干,心里烦闷,于是找来了收树木的——两丈长,两尺粗的大木头,只给十五块钱。李老太叹了口气,十五就十五,你搬走吧。
她从此每日搬个小马扎,坐在后门口,带着小孙子,看着南边麦地。时不时去揪一两个青黄麦穗,给小孙子搓半熟麦粒吃——日子倒也平静愉快,只是再没人能一起说过去给知青大姑娘做饭、一起下地劳动的老话了。
夏风再燥热,这个小巷子里有花有树,永远是和煦薰风。
只是,花儿开得再茂盛再顽强,也要辞别大树。
第二年开春,相老太病了,病的不轻。不知怎的,有一天起床就瘫了,易老太专程让儿子把她送回来,跟李老太一起去看看相老太。
相老太躺在床上,身子不能动了,还略约能说话,只是眼泪一个劲的流。看到两个老姐妹来了,便挣扎着要起身——她怎么可能坐起来呢?易老太和李老太急忙坐在她身边,说:“你好好养着,别心急,病慢慢就好了。”相老太眼泪簌簌的下落,说到:“好我的妹子啊,这病治不好了,治不好了……”哽咽了两下,又问到,你们说,我这一辈子也没干什么坏事啊,怎么落得这个报应呢?两个老太忙安慰她:“再别胡说了,人都有得病的时候,好好养着,能治好,能治好。”又聊了两句,看她眼泪不住地流,两个老太走出了房间。叹了一句:“可怜的人啊!”各自回家了。
第二次去看相老太的时候,已是酷暑难当了,她已经无法说话,也不会进食了,只能每日靠着点滴和鼻饲度日。看到易老太和李老太来了,她呜咽了两声,把头转向墙那边。李老太和易老太心里都明白,时日不多了……
没过几天,相老太走了,李老太和易老太去给她穿衣服,最外面罩着她那一身深棕的居士海青,还有那个红底黄字的胸牌。李老太的孙子听说隔壁相奶奶过世了,抬头看了看房顶,又想起了几年前的“大梁”。
易老太又回到了儿子那里,自此,彻彻底底只剩下李老太一个人在巷子里坐着了。
村子里要修水泥路了,这条巷子也要打通铺上水泥了。想起往日泥泞的路,如今也要变得干净起来,小孙子特别的高兴。只是李老太发愁她的花儿怎么办。果然,修路要占了她的小花园,但是李老太又怎么能阻挡修路了呢。那天夜里,她在丁字路口坐了许久,看了又看。她把鸢尾、菊花移进花盆里。只是月季的根实在太深了,韭菜草莓也没法再种了,于是亲手砍了心爱的一墙高的月季树,挖了供应自家多年的草莓韭菜。
路,修好了。
李老太的花也还有那么几盆,只是她总觉得花长得病恹恹的,没有了月季,也总好像不那么鲜艳了。这一年,李老太的婆婆兼妈妈也远去了。花儿不精神,李老太也一下变得病恹恹的。
李老太的孙子要去上学了,不能经常陪着奶奶坐在巷子里了,这对于李老太来说,比砍了她养护了十几年的月季树还难受。只是孩子总要上学啊,总不能绑在自己身边吧。于是,李老太去花卉市场,精挑细选了几盆月季,仔细的经养着,算是心里有个事情占着了吧。
李老太在巷子里坐着,总觉得水泥地上燥热燥热的,东西贯通吹来的风也是热的。于是偶尔浇花除草出来,也不经常坐在后面了——跟谁坐在一起呢?
直到南边的地里也盖满了房,直到巷子头顶只剩下“一线天”,直到花开花落花又开花又落。
这年,小孙子已经不再是“小”孙子了。小孙子要离开家上学去了,一年也就只能回来那么几次,李老太彻底忍不住泪水,一连哭了好几日。虽然儿子儿媳也回来和她一起住了,但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孙子要走了,怎能不让人伤心难过。
称作小孙子并不是因为年龄小,而是他是几个孙子孙女中最小的,李老太最宠爱的,也是亲手带大的。常常买些稀奇古怪的花儿带给奶奶,哄得老太合不拢嘴。
这一走,李老太一连哭了好几天。孙子带来电话,给奶奶说:“奶,咱们的那些花儿还好吗?我种的丝瓜结瓜了吗?”老太强忍住哽咽,说,“花儿都好,我经管的细着呢。丝瓜开了一墙黄花,看样子快结丝瓜了……”其实,李老太心里清楚,那些花儿自己不知道习性,也不会照顾,早已枯蔫了;丝瓜零零落落开了几朵花,九月才开的花,怎么能结果呢?
李老太第二年一开春,就急忙种下了丝瓜,想着孙子哪天回来,一定能吃上丝瓜炒鸡蛋。仔细经营着花花草草,心里倒也不那么难受了。
一天下午,李老太一个人去逛市场,遇到了易老太,易老太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我还是想回咱们的巷子,跟你说说话,多好。可能易老太永远不知道那条巷子早已面目全非了,李老太也觉得要是她看到焦黑的家,可能又要大哭一场了——毕竟已经实岁八十五岁的人了。于是坐下跟她聊了会天,便匆忙回家了。
独自一人坐在丝瓜藤下,李老太想起了相老太大拇指宽的面,想起了易老太半夜起来让老头用筷子给她擀面的逸事,想起了那场大火,想起了相老太的诘问,想起了婆婆,想起了小孙子。看着眼前换了一茬又一茬、施肥再施肥、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月季花,怎么是病恹恹的,抬头看了看毛线细的丝瓜藤,李老太想不明白,怎么花儿就是长不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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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是真事,人是真人,姓是真姓。小男孩就是我。十五年前到近期的事,时间久远,时空有所错乱。 17.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