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个小城市,过着及其普通的生活,上学工作结婚生子,平凡的没有任何故事可讲。倒是在我记忆里有这么一个姑娘,我想为她写上几笔。
那是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在我们A城的西北角,辐射了周边三四公里的学生去就读,一个班里有五六十个人,挤挤轰轰的,到现在能记住的也没有几个了。
我说的这个姑娘名字叫小铜,开学的第一天她就给我们全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她迟到了,记得那天全班已经开始早读了,班主任在教室里来回巡视着。“报告!”一声嘹亮的喊号,让我们全班将目光投向了她,她站在门口,穿着一身明显破旧的,洗的发白的衣服,昂着头,挺着胸,站在那里,头上高高的扎了一个马尾,额前的头发一水的向发顶聚拢,凸显着她光亮的额头,她的肤色就像她的名字,在太阳光里泛着古铜色的亮光,班主任厉声说:“开学第一节课就迟到,有没有时间观念啊?”“俺在路上跑慢了,明天俺早点起来跑快点。”小铜大声的回答着,并熟练的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嗡的一声,班里的同学都低头窃窃私语的哄笑起来,班主任没再说什么,就让她坐下了。
可巧,她就坐在我的前位上。
我们学校里大部分都是城市里的孩子,穿着打扮虽然不是很前卫时尚,但也都是当下较为和事宜的牛仔T恤配运动鞋,小铜从穿衣服上就跟我们大部分的人不同,夏天穿着廉价的塑料凉鞋,冬天穿着胶底布鞋,身上永远穿着学校发的校服,几乎没换过式样。记得有一次,小铜高高的扎了个马尾,还带了几个廉价的蝴蝶发卡,这种发卡在我们那个年龄的孩子看起来已经是非常的幼稚了,更甚至她的蝴蝶发卡翅膀还能忽闪着跳动,惹得班上几个调皮的男孩子嘲笑她,“你是在学香妃吗?你也要变成蝴蝶飞走吗?”,这时小铜就昂起头怒目圆瞪的瞅着那人,古铜色的皮肤因为生气泛着潮红,显得更黑了。男孩子们就一溜烟跑了。
小铜的不合时宜,在开学的第一个学期就体现的淋漓尽致,首先就体现在她的大嗓门上,每天的早晨晨读课,班上大部分的孩子还带着瞌睡,嘴上嗡嗡的念着不知所以的文章,小铜那响亮的嗓音就几乎就穿透了整个教室,她大声的读着,引得教室后排座位上的男生们一脸厌烦的抬起头来,寻找是什么噪音让他们没法趴在书本低下睡个回笼觉。
体育课上,长跑耐力锻炼是我们初中生的噩梦,我们几个女生一会害怕大太阳晒黑了皮肤,一会又顾虑跑完满身的臭汗,油腻难受,全都拖赖着去跟体育老师告病假,都说自己“好亲戚”来身上了,不能跑步,蹲在树阴凉底下,那手帕纸擦脸。小铜倒是一点不顾虑,跑了满身满脸的汗,还咧着嘴在那笑,跑完了还来问我们去不去水管上冲凉水,我们都摇摇头,她就自顾自的跑到厕所的水管旁,拿自来水冲着脸,冲着胳膊,丝毫不顾虑水滴溅到了旁边的同学的身上,一个娇气的女生一脸鄙夷的看着小铜,跳着躲开了,小铜咧着嘴朝人家笑着,露出了她那错乱不齐的门牙。
小铜最让班上调皮的男生生气,并最终开始捉弄她的原因,源于她的莫名其妙的正义感和责任感,初中的男生正是调皮和叛逆的时期,那时自习课上总是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喜欢发出怪声,或者怪动作,惹得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或者是在副科老师的课上,戏弄脾气软弱的老师,藏黑板擦,或者用激光灯照老师的脸,每当这种时候小铜总是正义的站起来告诫大家要遵守课堂纪律,全班同学一篇哗然,她算个啥,穿着土气,行为野蛮,样貌丑陋,就算是学习成绩也只是中游水平的一个小个子女生,充什么大尾巴狼?估计这事为后来全班同学开始戏弄她,埋下了一颗炸弹。
从初中的第二个学期开始,班上就开始有几个行为猥琐的男生,开始以捉弄和让小铜出糗为乐趣了,开始给她起各种侮辱性的外号,什么“老汤”,“猪汤”,“咸汤”,记得那是班上流行一个“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的游戏,游戏规则很简单,就是四个人分别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写下“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这四个要素,然后再选一个人将这四个要素连在一起读出来,这个游戏好玩的地方就在于所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连出来一个故事,故事因为不确定性而变得好笑。有一次音乐课上,老师为了活跃课堂气氛,在班里几个同学的强烈提议下,让我们全班同学一起玩这个游戏,本来也只是个游戏,可是就因为那几个调皮的孩子彼此商量好了一般,将小铜作为了游戏的主人公,在连故事时,小铜的外号无数次的出现在了故事里,并遭遇着不同的猥琐的事情,音乐老师此时并不知道这个外号是针对小铜的,全班同学都哄堂大笑起来,即便最心软的几个女生也忍不住的捂着嘴,笑的憋红了脸。我看见小铜把头深深的低下去,几乎快要和桌子齐平了,肩膀一抖一抖的耸动着,似乎是哭了,而且很隐忍,我起身快速的跑到了音乐老师身边,把这个事告诉了她,老师马上停止了这个游戏,并恢复了课堂秩序,然而小铜一整节课再没有抬起来头。
从此小铜不再那么的“不合时宜”了,上课不会再仗义执言,早读不会再声音洪亮,甚至我发现她下课都几乎不太离开座位了,她极力的把自己缩起来,害怕大家看到她。可那些戏谑和捉弄却开始变得更加的肆无忌惮起来。
小铜甚至成为了一个班级里的边缘人物,初一结束,初二开学的时候,班主任组织班上四个组的组长,在全班抽选组员,将所有班上同学的名字都写在了黑板上,组长选走一个,然后擦掉一个,班主任的本意是为了激励大家努力变得更加优秀,让组长选择你,让那些后进生有学习的动力,可事与愿违,老师低估了初中生对人情世故的理解和掌握,这次活动,班上最让老师头疼的那七八个男生,因为跟组长都“打过招呼了”,早早的就被各个组长选走了,反而小铜的名字长久的在黑板上写着,没有人选她,小铜这次是真正的哭了,她趴在桌子上,呜呜咽咽的哭泣着,为此班主任分别和几个组长以及小铜进行的谈话,我不知道谈了什么内容,小铜没有再哭了,但是班级里小铜被排挤的事实却还在持续进行。
记得初二下学期的一个冬天,我们开始上晚自习了,小铜家住的远,所以骑上了自行车,我印象中那天下了晚自习,天空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地下一片花白,橘红色的路灯照耀着纷飞的雪花,像是打了暖光灯的舞台,在车棚旁边,小铜矮小的身影几乎融进了夜色中,满眼茫然的望着她的自行车,而路灯下聚集了一堆的人影,在叽叽喳喳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像是舞台上分在两边的布局,我跑过去一看,原来小铜自行车的车座子不知道被谁给卸走了,车架孤零零的立在雪中,像被斩首的犯人,我赶紧跑去联系了学校保卫室,保卫室的老师组织值班的职工在车棚附近寻找,最终在垃圾桶里找到了小铜的车座子,小铜这次没有哭,眼神呆滞的,木讷的将车座子安装好,然后独自推着车消失在了漆黑的夜色中。
从此以后,小铜几乎都不再说话了,但是她每次的出现还是会让班里那几个素质差的男生嬉笑,路过她的座位都会捏着鼻子,干呕着,作出恶心的姿态。小铜面色安然,不出一声,几乎像个哑巴。
初三的一个周五下午,例行的卫生大扫除,我和小铜被分为一组,负责清理教室外面的走廊,小铜默默的拿起拖把走向水管,认真的一遍遍的涮洗着拖把,然后又认真仔细的擦着地板,就像擦拭着一件珍贵的器物。我慢慢的走向她,想跟她说些什么,她突然她突然抬起头来,眼里含着泪水嘴角却笑着对我说:“俺明天就不来上学咧,这个学校真好,哪里都好,可是俺不适合这里,俺明天,俺就不来上学咧。”
那天下午,小铜跟我说了很多,原来她是我们这个A市郊区一个村庄里的农村娃,小学是在她们村办小学上的学,她们班上一共就二十几个孩子,她还是她们班上的班长呢,班里的娃都听她的,谁不听老师话了,她就哇哇的批评他们,她班上的小朋友也都服她。从小就生活在农村的小铜,天生的就嗓门很大,她说她们村上的人说话嗓门都大,在地里干活,嗓门小了,说的话就被风吹走了,别人就听不见了。她们村里,不管大人小孩,夏天热了都会跑到水龙头上去冲冲头,还会彼此打湿对方的衣服呢,这样热闹也亲切。但是她的这些行为,在城市的初中里显得却那么的不合时宜,以至于她成了班上的边缘人物。如今读到初三了,她爸爸说,女孩子读这么多的书足够了,不做个睁眼瞎就行了,家里的农活没人干不行,眼见着妹妹也长大了,家里需要劳力,她就下学,不上了。其实小铜的学习成绩虽然算不上很好,但是考上高中的问题应该是不大的。
后来小铜就再也没有来上学了,我也上学离开了家乡,至今都没有再见过这个女孩。
我成年以后,会时长想起来这个小女孩,我回家乡的时候还去我当年就读的初中附近的几个村庄去看过,村庄处于城际交界的地方,据我父亲说,以前这几个村的村办小学划归乡镇上的中学,随着城市的扩建,我们上学的那一年,这几个村进行了新的行政规划,划归了城市,所以来到了我们的初中就读,可那些农村的学生在行为和心理上还不能和城市的孩子同轨,导致小铜当年的行为在我们班同学的眼里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合时宜”,以至于边缘化被排挤,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小铜去了原来的乡镇中学,或许她还能当上班长,她还能仗义执言,自信满满,她的大嗓门会成为她的骄傲,而不是被嫌弃,甚至能考上高中,考上大学,见识广阔的世界,而不是落寞自卑的度过三年初中生活,我想着三年一定是她不愿意回忆的三年。
在我国一直存在的城乡两元化管理方式,让城市和农村彼此割裂,然而随着时代的发展,城市在扩容,将大量的农村人口扩容进了城市,这种割裂感在成年人当中可能科技快速接受和化解,但是在小孩特别是心理和生理都在快速发育的青少年群体中,其相互融合和接纳的产生的阵痛,可能就只能由无数个小铜这样的孩子去承受了。
最后希望小铜过上了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