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A狼牙月A
太久太久没有见到星空了,不是不仰头,而是灯太亮,云太厚。
只要是晴天,每天傍晚,都有几束暗红的光挤过百叶窗,慵懒地铺洒到我的桌面上,或在书柜的玻璃上留下绚丽的影子。有时,红光挤占了不大的房间,我就转动百叶窗或者全部拉起,让它大大方方地进来,这时,我会看到夕阳的脸。有时它会隐没在灰蓝色的云层中,像贵妇人披着披肩,围着围巾。远远的,又像近在眼前,它慢慢隐去身形,只把披肩和围巾留在深蓝、灰蓝、酡红和浅红柔和调配的平展的大地画板上。
此时,只有长庚会偶尔露面。
新月,也是偶遇。浅浅的,尖尖的,停留不一会,也没了踪影。
城里是很难见到完美的星空的,不像在农村。那时候,农村很少来电,晚上常用的照明用具是各种煤油灯,肆无忌惮地让蜡烛燃烧都是好久之后的事情。夏天的夜晚,有时闷热,有时凉爽。无论怎样,和奶奶或者大家族的其他大人躺在自家院子里或大爷大娘家院子里听他们聊天,都是最常有的事。在院子的土地上铺上用小麦杆打成(就是编成)厚实绵软的席子,我们就或坐或卧或躺地在上面开始消夏节目。说是席子是很不准确的,因为很容易让人想到白洋淀特产,孙犁在《荷花淀》中写过的那种芦苇席。它有一个方言名字,发“稿叠”的音。经过揣摩研究,应该是“稿垫”。“稿”,《说文解字》称:“稿(高在上,禾在下,是‘稿’地本字,直至楷书,才把‘禾’放到了‘高’地左边),秆也。”“稿垫”就是用秸秆编成的垫子。“垫”与“叠”本来音近,直至就连说它的人都搞不清自己到底在读什么音,更不用说什么字了。如果是用当年的小麦秆打成的,躺在上面不但清凉绵软,还有一种甜丝丝的小麦秸秆散发出来的甜味。记忆不仅仅是有色彩、有触感的,记忆也有味道。
我就这么躺着,脸望着天,那片房子和围墙围起来的不大的一片天。
娘,奶奶,大娘,二大娘,或大姑,邻家奶奶,或来走亲戚的姑奶奶……一帮人就拿着蒲扇,一边扇风,一边毫无话题指向地闲聊。至于家族里的男人们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去打牌了。爷爷有时坐在凳子上,在不远的地方。有时点上带玻璃罩的油灯,把它放在低矮的桌子上;如果没有灯罩,就放在堂屋里,敞开门。牲口棚里的骡子会偶尔打个响鼻,晃晃脑袋,用蹄子踢腾着脚下的粪。不远处的水坑里,有蛤蟆的叫声,近处的草里会有油葫芦低唱,邻居家的戏匣子会偶尔飘来刘兰芳、单田芳、袁阔成讲的评书。我就这么躺着,看明朗的清澈的星空。
奶奶常常给我扇风,驱赶苍蝇——那时候,我们那里是没有蚊子的,蚊子是等到90年代才从城市入侵乡下的。要是那晚在稿垫上乘凉说话的人少,奶奶就常常一边扇扇子,一边指给我看星星。
“那是牛郎星。你看他旁边一边一个星星,那是他挑的挑子(担子),一个挑子里一个孩子,是他和织女的孩子……”
“那是织女星……在天河这边。她天天纺线……”
“这是天井,是王母娘娘洗脸的地方。你看那里少一颗星星,那是少了一块砖,王母娘娘洗脸时一不小心给蹬掉的……”
现在想起来,奶奶指给我看的,包括被我后来称作星座的那些星辰并不很多。但那时,我觉得我已经拥有了整个星空。
后来,以牛郎星、织女星为参照系,我在星空找到了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海豚座、天箭座、狐狸座,看到了大熊座、小熊座,找到了猎户座,向四周延伸,看到了大犬座、天狼星、天兔座,金牛座、狮子座……在仰望星空的日子里,我对应上他们的中国名字:织女、河鼓、天津、瓠瓜、左旗、北斗、勾陈、参、军市、弧矢、厕、屏、昴、轩辕……被奶奶称作王母娘娘洗脸池的,则是北冕座,中国叫贯索。
夏季的夜晚,我躺在稿垫上,只要能看到星空,都能从房屋和院墙围成的小片天空里捕捉到流星,常常不止一颗。每当有流星划过天空,大娘就说,你拿根线,提前拴个活套儿,看着贼星了,就快点儿冲着它系上,把它拴住,明天你就往洼里去捡钱去吧。我当时也是表示怀疑的,但也并未彻底提出异议,而是在心里期盼着确实有这种神迹出现。只是那时候只顾躺在稿垫上,屋里又太黑,从没有取过线,栓过活套儿,当然就无从捡拾这从天而降的钱了,所以搞得今天还是个并不富裕的懒人。
据说在草原上看星空是最美的,可惜我没有这种经历。倒是在山上看过一次星空。那是在新疆喀纳斯湖畔,图瓦人用原木垒起来的木屋旁。同行的陌生人都去参加篝火晚会了,只有我没去。我就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听着喀纳斯河水流淌的声音,嗅着干净清凉又带着原始松林气息的空气,抬着头,寻找我认识的它们。银河比我院子里的天空看到的还要亮许多,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团团的白雾,而是无数细密的紧紧匝匝的星星,像在准噶尔盆地捧起的细沙,在阳光下闪射着七彩光芒。这些遥不可及的星星,应该都会自己发光发热吧?反射的光是传不到地球人的眼睛中的。牛郎和织女还是隔河相望,只是他们都往南跑了很多。回头,在紫微中找勾陈,找帝星,找北极,他们的位置都往南跑了很多。在西北天空,我顺着北斗的踪迹,竟然将北斗、文昌、内阶、天牢、三台等星座全部纳入眼帘!整个大熊星座如此硕大完整而又清晰地呈现在了我的眼前!这是怎样的一种幸运呀!它的长尾巴是北斗的摇光、开阳、玉衡,后臀是天权、天玑、天璇、天枢,他的头是内阶、文昌、上台,他的后腿、后足是太阳守、天牢!毫无遗漏,尽现眼前,又投落到我的心里。于是,我就像游弋在天河里的一条鱼,从喀纳斯湖出发,沿着喀纳斯河,一直游过去,游过去,直至淹没在亘古无穷的星空。
拉起百叶窗,从20楼往外望,没有星星,只有厚厚的阴云。远处的街灯和楼房窗口透出的光,在这片不够繁华的都市角落充当着星星的赝品。人越走越高,越住越高,离天越来越近,但抬头看到的不是天花板就是白天的霾,晚上的云,或炫目的陆离的光。此刻电脑中播放着久石让的《月光和云海》,但今晚,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有云海。
奶奶讲述的关于星星的故事并不久远,和星星的年岁比起来。院落四角的天空也还那么狭窄,晴朗的天气,每晚还有寂静的星光,还有误入地球的“贼星”。但稿垫已经不是家常必备用品,原来的也化作了一堆腐草,陈旧落寞地永远休憩在柴火棚里,甚至早已化成草灰。我也无处安榻,无处细细嗅一嗅新鲜麦秆的甜味,无法再去感受如奶奶的手一般柔润温暖的稿垫了。
有歌曲唱到:“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其实不是的。对我而言,城市便没有星空,没有星星。
它也许还在老房子和旧围墙围成的天空等我,也许就在今晚——七夕的夜晚,那么暖暖地亲切地遥远地看着我,看着我继续过更幸福、更美好的生活,并告诉我,它们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