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当警车停靠在露天车场,警鸣声戛然而止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栽在警局大院墙边的几株葡萄树,还有隔着走廊挂在石柱上长垂的紫藤花。深深浅浅的紫,郁郁葱葱的绿,再也不是去年初冬我接受问讯时见到的藤蔓枯黄、落叶淒惨的样子了。
是了,现已是温暖的春季了,倒春寒都已经过去好久了。我默默地看着阳光下这充满生机的景色,想着也许从今以后,属于我的春天再也不会降临了吧。
这个时候,只要有点心肠的人儿都应该有些感伤之情,可是为什么我却没感受到一点伤感呢?是因为我早已想过有今日的结局,还是我本就是无心之人?
当然也许最终是虚惊一场。我走在几名刑警的前面,虽然扣着手铐,却仍然坦然自若地穿过春意盎然的广场,走向另一边冰冷威严的大楼。
不过就在我刚踏入室内大理石的第一脚,忽然一种久违的灼热焦虑,仿佛从我的脚底直窜大脑。我四肢肌肉无意识地痉挛,随即又颤抖了我的全身,接着我的脸不由自主地抽搐地动了动。我竭立地压制住心脏处迸发的紧张挤压之感,歪曲的嘴角拼命地扭变成微笑。
“你笑什么?”问话的是紧跟在我左边的一位年轻女警。
她叫于慧,二十四五岁,理着短发,从侧面看去,笔直的制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英姿飒爽。其实她和我一样,不过中等身材。而且初见她面目的人,还会觉得她五官柔和,为人亲切,就如同邻家妹妹一般。
去年冬,就是发现朱丹死的那天,是她陪伴了我一整天,也是她审问的我。也许那时还谈不上审讯,只是常规性的调查。因为那时的我,还只是受到惊吓的报案人而已。
“你在笑什么?”上楼梯的时候,她一边伸手扶了下慢了半步的我,一边又问了我一次。
轻柔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为常人察觉的甜之蛊惑,仿佛大家闺秀对着一个小可怜,循循地散发出怜悯的善意。
我侧头看着那双充满兴趣的眼,这也是一位不以喜好对错为行事准则的人吧,一心只想挖掘出别人心底的隐秘。这样一个小女孩,是如何保持她的理智的呢,她最终又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能永远保存她的好奇心,即便看透人生也不会冷漠对待世界吗?
也许可以吧,否则她为何来做一名警察呢,不会只为猎奇而没有其他想法吧?我一直想有一个机会可以完全地了解另一个人。我的内心也对许多事物充满好奇,可惜一个人不可能像仙侠传奇小说里写的那样,可以钻进另一个人的识海里,和他或她,心意相通得没有任何的隔阂。
一切都是幻想,所以我从不想问出什么来,只会在内心反复纠缠,怀疑自己所想的答案。在我迈上最后一步台阶之后,始终无法排斥的焦灼和怒气似乎又重新充斥于我的胸膛。我对身边的这位年轻的女警,这个比我小了差不多十岁的明媚女孩,产生了某种恶意。
我没有回答她,也许我是在害怕我现在踏进的地方,也许我只是害怕我会受心底恶意的诱惑,说出某些别有意味的话语,让别人变得可憎,也让自己变得可悲。
我不知道我是否是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恶意,还是因为对一个人产生了恶意后,才会对整个世界产生了怨恨。但是我知道除了不后悔去年做了那件事情外,我真的并不想去伤害任何人。如果有,那也不是我的本意,我只是无法改变而已。
在二楼的窗前,我又见那片生机勃勃的绿与紫,再远处有雀鸟掠过了蓝天白云,真是动人呀。我停了几秒,只瞥见了那天地一瞬间的欢愉,就被推进了大厅,紧接着往里走。最后,我进入了只有一扇封闭门的审讯间。
2.
一位四十岁左右紧绷着脸的男警察坐在桌子前面,于慧将我押至对面的椅子上,然后走到他的身旁坐下。他们互相点了点头打过招呼后,仍然是于慧平和的问话。开始的时候所有的问题和上次谈论的相差无几,除了更严肃更正式些。
“姓名?”
“年龄”
……
我只好慢慢地回答起来,答案和去年冬所说的没有多大差异。
“唐思思,三十五岁,一直生活在S城。大学文凭,文秘专业,现无业。结过三次婚,第一任丈夫是大学同学,一毕业我们就结了婚,两年后离的婚。第二任丈夫是在旅行中认识的,三年后分手。后来第三任丈夫是去年年初才分开的。”
“朱丹是我舅舅家的表妺,小我一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因为我的爸爸在我小的时候就去G城做生意,我的妈妈身体不太好,就一直呆在S城。我中考时,丹丹上初二,我的学习不好,跟不上,爸爸就想办法把我塞到G城的一所私立中学。”
“那时,我的妈妈也和我一起去G城治病调养。本来和舅舅商量好让丹丹也一起去,这样两家人还可以在一起。可是丹丹死活不愿转学。于是,我们就分开了。”
“我和丹丹的关系,算不好不坏吧。她喜欢闷在家看书,而我从小喜欢去外面和朋友玩,喜欢和许多人一起闹。我受不了安安静静的环境,所以越大我们之间就越不亲近。”
“据我的爸爸讲,他开始做生意的那几年里,都没赚到什么钱。所以那些年舅舅既要提供我和妈妈的生活费,又要负责我妈妈的治疗费。因而舅妈老早就闹得和舅舅离了婚,后来也不知嫁到哪里去了。”
“再后来,高三的时候,舅舅陪我妈妈回去又出了车祸。估计丹丹很怨恨我们吧。出事之后,我爸爸接她一起到G城生活,她没有同意。”
“我记得小时候舅舅常说大的要照顾好小的,高考时我就考回了S城,可是丹丹却考到你们A城。后来我一直待在S城,她在A城生活。平时我们之间不大联系,只是有时清明春节她会回来一两天祭拜舅舅。”
“我每次结婚的时候她倒都来。不过自从我上次结婚后,也有四五年没见面了。我曾打过电话给她,她也不接。去年四月我和朋友在森林公园看花展,她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她回来上香祭拜舅舅,发现我家没人,问我在哪,是不是又离婚了。”
“后来的每月她也会问候我两次,也问过我是否又新交了男朋友等等。不过我们总是没几句话讲。去年七夕,她可能看了朋友圈,打了一通电话祝我节日快乐,说我男朋友很帅气。同时还告诉我,她也交了男朋友。”
“她以前一直没有男朋友,我也很好奇就问她男朋友的情况,可是她总是说以后再告诉我。我没有在意,我知道她是个慢热的人,也许不能确定是否和那个人走下去吧。我尊重她,就没有继续追问。”
“等到了霜降那日,她又告诉我她想要和那个人结婚,可仍然一点信息也没有说。我有些生气,就赌气让她真结婚时再和我联系吧。而且还说让她放心,到那天我肯定会去祝福她的,不用总是吊着我的胃口。”
“后来,直到立冬,她让我一个人来A城,说三天后她将举行婚礼。说实话,我很不开心。我想,任何人被这样对待都不会开心的。我发信息问她,为什么?她回了一句她只想我一个人来。我说,我问的是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她说她也是突然决定的。”
“其实我不相信。让我一个人过来,可能是她看不上我交往的男朋友,认为我的朋友都是吃喝玩乐的一伙人。也有可能她的男朋友比不上,所以眼不见为净。不过这也没什么,这次我还没和谈的男朋友明确关系,不带就不带。”
“但我心里到底不舒服,于是故意又拖延了一天多的时间,直到前一天下午才到。她仍然住在租的一室间的房子内。从前我爸爸常常寄钱给她,不是被她转回,就是被她捐了,然后她还把捐款单子寄回我爸爸。后来她上了班,我爸爸也心灰意冷了,两年后也就没有再打钱给她。”
“那天傍晚我们也没能讲什么。我问了一次她男友的事,她说第二天不就见到了。我又不是只想知道他的样貌,你说是吧?她那样说,其他事我也懒得问了。其他什么事?结婚的酒席,第二天的伴礼,化妆礼服,婚礼后要不要度蜜月,男方家亲戚安排,许多的事。”
“吃完晚饭,我坐了会,准备回旅馆。为什么不住朱丹家?因为我不想和她挤一张床,一晚上没话讲很尴尬。我站起来要走了,她却说想先穿上婚纱给我看一下。我想回一句,现在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反正明天总会看到。而且就是现在觉得不好看,也来不急换了。”
“但我看她小心谨慎的样子,又没好意思拒绝,想想忍一忍也就一两天的事。然后丹丹就穿了那件婚纱,后来又化了个妆。我说很美,她笑容满面。之后她说她过会再换衣服,我说一个人不好脱吧,刚刚穿的时候我们都忙了半天。她说没关系,只是不能送我去酒店了。我也说没关系没关系。去酒店的路上,我还叹惜我们为何变得如此生疏和客气。”
“后来就是你们第二天看见的样子了。我觉得我睡过了头,还懊恼忘记问丹丹应该几点到。我打电话过去,她却关了机。我急忙跑去她家,还好酒店在斜对面,只隔着一条马路。可是我敲了好长时间的门,邻居家都出来说没见有人进出。后来大家说报警,然后发现她穿着婚纱躺在床上……”
“后来你们告诉我,她吃了许多安眠药……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
3.
我正视着前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男警察记录。于慧坐在一旁,一边问话一边翻看着纸张,不时的也用笔点点画画。
当我们结束了第一轮问话后,于慧向我笑了笑,甚至还倒了杯白开水给我。
等我喝了两口水后,她接着说:“这些上次我们都了解过,你记忆力不错,说得没什么不同。”
“这些都是事实,我没有说谎。”我垂目轻声回道。
她一笑:“基本上属实,但也有几处不实之处呀。”
我看向她,她似乎没有将我看作罪犯,脸上露出和朋友闲聊似的神态。旁边的男警察却哼了一声,朝我讽刺地一笑。
我的心砰砰地多跳动了两下,我双手握紧水杯,坐在椅子上不动,不多时,仍是趋于平静。
“唐思思,嗯……”于慧从文件中抽出一张纸来,迟疑地喊着我的名字,“现在我们还有几个问题,请你如实回答。”
“是。”
“据我们了解,你虽然结婚多次,但每一次恋爱总是很认真,也是以婚姻为目的的,这一点你的朋友都对你很肯定。但去年你交的男朋友却说你莫名其妙地甚至没有当面就提出了分手。为什么?”
“这有好几个原因。自从朱丹死后,我有反思我的生活。我不赞同朱丹的生活,但我这样活着也似乎没有什么可取的。不过我也没有伟大的理想,也不可能变得有多么上进。我只是想起我爸爸总是希望我能早日生个孩子,我就想我该踏踏实实找个人,生孩子过日子。秋哥那个人不行,他比我还懒散,还喜欢玩。”
“而且,不知为何,我想忘了朱丹的事情,我不想和任何人提起她。可是从前有几次通电话,朱丹也和秋哥说过话的,他也算认识她。所以,我就想分手。那件事后我一直在A市,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释,有些话不好当面讲,我只好打电话直接提出分手了。”
于慧不置可否,又提出第二个问题:“你和朱丹的家里为什么没有从前的照片,二十五岁之前的基本没有?”
“小时候没有钱拍,长大了不知道拍给谁看,没有意思……”
“你们几乎没有住过院,生病了硬抗吗?真的一次都没住过院?”
“小时候去医院的次数太多了,自己生病了也就不愿意去了。一次也没有……”
“你很喜欢吃甜食吗?朱丹小时候喜欢吃什么?”
于慧的问题五花八门,涉及的都是生活中的小细节。我有预感,她应该知道了我的秘密。我没有慌乱,因为我从没有设想可以完全隐瞒过去。有时候我甚至希望有人能早日发现真相,那样才有可能满足我一吐为快的欲望。
不过,我认为她想找到证据还是很难,隐瞒也还是我此刻的目的。所以她问了很多,我也解释得很多。后来我都不记得我回答了哪些问题。当然如果于慧再次问到已经问过的事情,我的答案肯定和之前的一样,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因为我说的本就是真实的情况。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于慧的表情没有变化,仍然和刚进审讯室时一样平和安宁。我的内心虽有些起伏不定,但我相信别人看我,仍觉得我也是同样的平静温顺。
又是一次休息的时间,于慧在审讯室里溜达了两圈后,她让我也站起来走一走,还问我坐了这么长时间是否会不太舒服。
我感到惊奇,我不相信这是正常的审讯过程,审讯也暂停得太多。我的惊讶可能过于明显,于慧站到我面前:“唐思思……叫这个名字,我还真别扭呢。”
她笑了笑,这是暗示吗?不,她在说她的感受,她应该还要再讲点别的什么,一定是这样。她真是一个特别的人呀,我想。
“你是个很矛盾的人。”我一愣,于慧注视着我,却转了话题,“案件发生那天,我正巧来报道,余队就带我一起去了现场。”
她走回她的座位坐下:“我其实不是刑警,我学的犯罪心理学,硕博在读,此次过来实习。根据我们当时了解的情况,如果判断朱丹自杀也不无道理。”
“最直接的证据在于安眠药。据调查,唐思思没有动用任何渠道获取。而朱丹有失眠症,去年三月她又开始去购买,也就是那时候她开始积攒的。”
“唐思思到的那天晚上,朱丹服了安眠药,夜里去世。第二天被人发现时,门窗都关闭得好好的,门被打开后是警察第一个进入的案发现场。”
“所以说朱丹自杀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说根本没有筹备婚礼,也许朱丹本来就没有男朋友,或者有男朋友却又分手了。不告诉唐思思情况,只能说明朱丹的自卑懦弱,她郁闷之下,自杀就更能成立了。你说,是不是?”
我没有说话,于慧也不是想要我回答,她接着说:“一般这种情况下,如果怀疑他杀,只有第一接触人嫌疑更大。那么,唐思思有没有可能杀朱丹呢?”
“我们调查后发现这个概率很低。你们两个人的关系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很疏远了。近二十年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除了你的婚礼,十几年没见面,四五年没联系。”
“最后反常的联系却是朱丹。唐思思实在是爱玩,除了睡觉,身边都有朋友。所有的情况都有朋友作证,去年四月朱丹去过唐思思家,唐思思不在家,但她告诉朱丹老房子的钥匙还放在老地方。”
“夏天唐思思去看海,你们两个人视频过,唐思思的朋友都有印象。有一位张小姐说,剪着短发的朱丹清清爽爽,比唐思思的大波浪漂亮多了,表妹一看就比表姐正经。”
“我的朋友都爱开玩笑,张亚是我大学同学,她知道丹丹不喜欢我,以前也不理会我。她是为我抱不平,没有其他意思。”
于慧静静地盯着我,审讯室里一片沉默。我低下头,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杯子。
“朱丹。”于慧喊了一声,我仍然低着头,一声不吭。
“抬头,朱丹。”
我一抖,呼吸急促起来,手指沿着杯口转着圈。
“不,我就是唐思思,我不是朱丹。”我心里说着这话,头脑里却想着,“警察破案难道靠诈吗,肯定有证据了。就承认了吧,难道你不想告诉她,你心中所想的吗?而且她肯定会告诉我,她是如何想到的,你也很好奇吧?”
我停下转动的手指,手握成拳。我并不害怕我最后要接受的惩罚,可我仍然在犹豫,好像必须要豁出去地压抑什么似的。
“朱丹,你知道吗?”于慧那魔幻般温和的声音似乎漂浮在审讯室的四周,“在唐思思的尸体被运走你家被封后,我一个人在你家住了半个月。”
我的心像被针激烈地刺击了两下,我想起我的那个居所。一间小厨房连着大门,一间小客厅里摆着一张小餐桌。一间连着阳台的卧室里,一个简易柜就在床边上。另有一张绿色的沙发,上方的橱柜中,放着我常读的书籍。
然后那床上躺过我曾经爱过恨过人的尸体。如果让我再住在那里,哪怕一天,哪怕一小时,我也许会害怕畏惧。可是我又常常渴望,因为那是我熟知的地方,也许我待在那里才会觉得心安。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机会回去了。
我闭上眼等泪流完,又抬起头睁开眼看着她。她为什么还是那样安静温和?
“朱丹,你为什么一直压抑自己呢?你喜欢的对你有利的你也压抑,你不喜欢的对你有害的你也压抑。最后,你是不是都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我的心又一下子疼了起来,酸楚从心脏处涌入眼中,我的泪停不下来了。
“我住在你家,想着你和思思的关系,想着你们两个人的性格。看破后,我就发现了许多漏洞。但是有些机缘巧合,也有你的刻意,证据却不是那么容易找的。”
“不,我没有刻意,我一有想让思思死的念头,付诸行动后并没有刻意安排什么,有许多巧合也是事后想到的。”我哭泣着说,然后哭声大了起来。
4.
等我恢复平静后,我问于慧:“你想到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一张老照片。”她先是把一张旧照片递给我。
这是一张四人合影,在我十岁生日那天拍的。我靠着爸爸,思思抱着姑姑。我和思思站在中间,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扎着一模一样的小辫,就像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胎。
“这其实也不能说明什么?”我说。
“是呀。我们怀疑的时候,手中还没有这张照片呢。队长一开始认为不是朱丹自杀,就是唐思思杀了朱丹。案子不复杂,但我认为其中的有关心理问题很值得研究。因为案件动机肯定在二十年前,而且这又是我参与的第一桩案件,我非常想了解透彻。”
“所以我住进你家,全力翻查,按你的生活习惯和轨迹生活了半个月。而于队们按照一开始了解的情况一一排查,发现唐思思没有问题。”
“这个时候,我忽然发现朱丹自杀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如果朱丹想自杀的话,说明这个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按照她的性格,在她死的时候,她不会想让唐思思来围观的。”
“为什么?”我突口而出。
“你说呢?”
“我说?是的,我活着的时候都不愿见她,为什么死的时候还要让她来添堵。活着的时候我就不想和任何人有牵连,为什么要把死讯告诉那些认识我的人,让他们再来议论我一遍!”
我激动起来:“可是我为什么要死呢,虽然活着也比较痛苦,但我还不想死。”
“那么,就是你厌倦了当时的生活,你希望得到什么呢?你怎么忽然想杀了唐思思的?你们不是已经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你孤僻地生活在这里,不就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吗?我想如果某天你想自杀,可能都要躲到另一个地方去。这里毕竟也有你生活的痕迹呀。而你现在犯了罪,反而违背了你一直生活的意愿,为什么?”于慧逼问道。
我的眼又开始发热,此刻,我真的心甘情愿把一切都告诉她。
“一个人在世间艰难前行,身躯已陷入暴风雨中,却仍想好好活下去,那么他的手里总要抓紧点什么,才能觉得安心,才会觉得自己真的还活着。那手中拽着的可能是名、可能是利、也可能是爱恨,反正必须有个东西做中介,就像放风筝时连着风筝的那根线。而风筝就像人的心,只有被安安稳稳地托在睛空白云里,高高在上自由地俯视一切,在地上活着的人才能活得不崩溃。”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脑子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偶尔的时候,风筝也会被雷电击中。心也会破碎,碎的时候,会很疼。疼得厉害了怎么办呢?如果还不想去死,只好靠更多名利填充,更多的爱恨修补。”
我看着于慧,不再把她看作是我的审判长,反而觉得她是我的知心人,有谁想又有谁愿意完完全全地了解另一个人呢?
我本来有许多话想对她说,却先问了一句:“你刚在问了我很多问题,有些有关联,有些却打不着边。是不是?”
于慧嘴角的笑没变,眼里多了一丝得意。
我没有生气,还想知道她更多:“我从小不爱动,所有的话埋在心里。思思她却不爱说话,她所有想了解的事、想说的话都付诸了行动。所以她平时说话很简洁也很直接,有些问题她会说谁记得、不知道、忘记了,而不会像我这样认认真真翻来覆去地讲。是不是?”
“可是即便你们找出这些点点滴滴证明死的是思思,也不能证明人是我杀的。也可能一切都是思思要求这样做的。”
“那张旧照片只说明我们曾经很像,我打过电话,但我和思思也可能在没人的时候再通话。”说着,我拿下头上的假发。
“思思的妈妈是我的姑姑,她是由我爸爸带大的。至今,我都不知道她有什么病,也许是癫痫。好像她高兴了、生气了、兴奋了、热了、冷了都会晕厥。每一次昏过去之后,都要住很长时间的医院,于是就要花很多钱,然后妈妈就和爸爸吵架,接着思思就会欺负我。”
“我要上小学的时候,妈妈走了。思思比我高一级,她很爱出去玩。每天都要爸爸找她回家,回来后也不帮我做家务。爸爸对姑姑很好,她什么都不用做,有什么好东西都留给她,有时候我想我要是姑姑就好了。像思思那样也行,没人关爱,就自己找乐趣,做出来就好。不然,只自己反反复复地想,自己对自己反反复复地讲,有什么用。”
我深吸一口气吐出去,继续讲:“十岁那年,思思的爸爸寄回一笔钱,爸爸和姑姑很开心。正好我穿的思思的衣服终于也坏掉了,爸爸就帮我们都买了一套新衣,后来不知怎么提出去拍照的。以前我们都没拍过。”
“拍完照后思思找机会捉弄了我好几次,之后没多久,思思就剪了短发,她说她才不要和傻子一个样呢。后来,也许为姑姑治病,我们又搬去城郊。我们俩上学放学也不一起走了,短发成了她的标志,长发的是我。我们特意增加了彼此间的不同,渐渐地最后我们看上去只剩下四五分相似,不熟悉的人根本不会在意。”
“夏天我得了急性阑尾炎,你们没有找到病历档案吧?”
我对于慧笑笑,她脸色竟然还是没变:“城郊的医院搬迁了,二十多年前的档案也许早没有了。你们还可以到哪里比对血型呢?”
“只剩下高考体检了,你们必须找到我的血型和尸检对比吧。可是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思思转学去G城时留了一级,所以到了高三,我们都要高考。那年姑姑是春暮里回来的,到了六月,她非要回去说要陪思思高考。爸爸就送她走,最后两个人在路上出了车祸。”
“我接到通知的那天,正好是体检日。”我的眼有些痛,“所以最后我没有做得成体验,而后来我考得大学也很普通,根本不需再重新做一次。”
我把头深埋手心,片刻抬起来,望着于慧。
于慧看着我问道:“唐思思为什么来A城,头发是怎么回事?”
我沉默,于慧也不着急,只注视着我,好像在说,她会认真听我讲诉,也会理解我。
我的思绪很乱,本来我的念头就比较多,于慧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引着我想说得更多。到了这一刻,我犹豫不决,可是内心的冲动再也抑制不住。
我把从前咀嚼得够精够细,可从来没有人听我说过。而去年的事情越体会越觉得周密,又怎么能不让人知晓?
5.
我闭上眼叹息一声:“拍照事件后,我和思思关系变得很差,我们也越来越不像小孩子了,晚上待在一个房间内可以一句话也不讲。”
“等我也去丰中读初中时,上初二的思思已经交了一个男朋友。丰中是当地最好的中学,当时丰中有三大男神,成绩好,长得更好。开始我不知道这些,因为我很忙。偶尔的机会,我听到思思和她那个小男友吵架。她说,你本来就没有第一男神好看,哪里都没他好。那男生也对她吼道,可惜人家看不上你。”
“于是我课间也开始注意那些小道消息,我心中有隐秘的畅快,也有人看不上思思。后来我就知道了谁是第一男神,原来他已读初三。再后来,我尝到了暗恋的滋味。”
“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这件事就被思思发现了。她开始狠狠地羞辱了我,后来却对我好起来。”
“我不知道她怎么想到那样的报复方式,她给我讲生理知识,其实现在想想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时我才十三岁,我不看那些书,她说要告诉我爸爸,书是我的。后来事情越来越严重,她引诱了我,她说我们做了这样的事,我要一辈子都听她的,她还说一辈子都爱我。如果我对她不好,她就说出去。”
“我开始被她吓住了,感到特别耻辱,也很害怕。后来我想明白了,唐思思肯定也不敢说出去的。我忘记考虑思思的性格,她不过随口说的话,说过就忘。她对所有新奇的事,都是三分钟热度,有时两三天就抛在脑后,最多也记不了两三个月。”
“事情她做了就做了,报复就报复了,她从来不考虑后果,而我却抱了几十年的包袱。这些都是我年近三十才想明白的,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肮脏,害怕和别人相处,害怕别人了解我的底细。”
“她转学之后,我剪掉长发,当时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思思考回来后,她却留了长发,这让我很厌恶,而且她还要住我们原来的老房子里。那老房子在城中村,是靠她爸爸才买下来的。我不仅不想住,如果有办法,我都想把它拆掉。你能理解我的感觉吗?”
于慧点点头,我捂着胸口,有了说下去的力气:“我想逃离那一切,所以我不和她联系。可生命中有谁爱过我,竟然没有。唯一说过的却是她,让我羞于活着的一个人。我厌恶她,有关她的一切,没有给过我一丝欢喜。”
“这些年来,我除了努力清洗不存在又无处不在的肮脏,没有其他想法。后来,我想活得轻松些,似乎像忘记了从前的一切。”
“可是去年年初,我遇到了张亚,张亚是思思的大学同学。有一次清明,我不小心和思思还有张亚踫到了,思思怪我把她爸爸寄来的钱退了回去,把我骂了一通。没想到这次她还记得我。”
“她说我没怎么变,思思也没变,又告诉我,思思又离婚了,最后硬是加了我的微信。我心里很不舒服,可是又很笨,拒绝不了她。”
“如果说这件事不算什么,这些年来我也能控制自己了。我的心脏越来越不好,如果再不看开些,估计都活不多久了。”
“可是我还是很烦躁,每天夜晚我不再躲在家里,而是出去在附近晃荡,筋疲力尽后回来才勉强能睡一会儿。二月底的一个夜晚,我在附近的大学城散步时,看到了当年那位学长。我一眼就认出他了,他变得更成熟了。就在那个时刻我忽然就想到张亚说的一点都没有变。只有没有变得更好,人家才会说没怎么变,难道要说变得更差吗?”
“我的心闷得疼,我常常在那个时间到大学城里寻找,我也常看见他和一位年轻的女孩在一起。”我不再思考,只看着于慧,梦游般地说出那段经历。
“我尾随过他几次,知道他在一家化学研究所工作。”我听见椅子移动的声音,但我一动不动地坐着,失落地说下去,“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很优秀。”
“一个月后我不再做这个无意义的事情了。我重新躲回家中,班也不想上,我虽然尽力想摆脱这种无力的感觉,但总也提不起精神。一定要做点什么,随便是什么,总要做点什么才好,不然我肯定会在不知不觉中死掉。”
“四月以后的行为,我没有主动去完善什么,都是无意识地走到最后。或许我潜意识中早就想做这件事了。清明那天我到老屋将几张老照片烧掉,不想有人知道我和思思很像。又在老屋里找到思思新居的备用钥匙,她真的也没怎么变,老的习惯也一直保留下来了。
“我到她城里的房内查看许久。其实不用太过仔细,只看看她有没有新的爱好,还有她最近的相貌。我在那里还买了几只假发套。她比我胖些,回来后我就努力增肥。”
“每个月我会找机会打电话给她,但思思开始时不想理我。如果想让她来A城,实在很难。不过她的脾气一点就爆,我厌恶她,她对我也没有好感。我有几次和她的朋友很和气地通话,我想她应该很想知道我到底要做什么。”
“七夕那天,我告诉她我认识了一个人,发了一张照片给她紧接着又撤回了。我假装露了点口风,后来再不说他的消息。那时我想的是如果她一生气跑过来闹一场就好了。”
“再想想那样不行,思思只是对我坏脾气,对别的人又不一样。如果她来了,和和气气地和别人交谈,反而有可能因为校友成为熟悉的人,我还是无关紧要的人。如果是相反的结果,那么,我更是一个局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我真正恨得想杀了她,我觉得如果不是思思,我肯定会有不同的生活。如何杀了她呢?我骗她说,我交了男朋友,一个很特别的、绝对出乎她意料的人。”
“但是她问我,我却一直不说。直到最后我告诉她,三天后我要举行婚礼了,想让她来参加。但是她很生气,不同意过来。我对她讲,只要她来参加婚礼,我会为她想一个与众不同的游戏,绝对是她没有做过的事情。”
“她心动了,犹犹豫豫后,还是听了我的话,车开到半路上剪了短发,然后开车到南门等我。我坐公车去接她,上了她的车我就戴上了假长发。回我家的时候我们就换了身份。吃完晚饭后,我让她化妆,换上了婚纱,告诉她明天可以代替我举行婚礼。她很兴奋,不停地咯咯笑。我特意为她做的宵夜甜点里含有溶解的安眠药,放在她床边的奶茶里也有大量的安眠药,我临走的时候都劝她吃了下去。”
我看见于慧和男警察相视而笑,甚至那位男警察对于慧举起了胜利的标志。于慧也不再是春风拂面的那种温和模样,她显得很激动,嘴角裂开,两颊绯红,眼晴亮晶晶的。
我好像看到另一个人,我垂下头,整个人蜷缩起来。
6.
于慧走出办公室,天已经黑透了,风暖暖的。一个高个子的男子面带微笑向她迎来。
“你怎么来了?”于慧开心地问道。
“我下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听余队长讲,你立大功了,只是连着写报告,要晚下班,所以我就来接你了。”
于慧对他挑挑眉,呵呵地笑。
“你负责的那个案子破了,真的是你找到的破绽?”
“当然了,这可是我的毕业论文,我可是全力以赴。”
“可以和我说说吧?”
“现在可以了,是这样的……余队长他们认为活着的唐思思有问题……换了思维后……但实证找了很久……我正好对朱丹这个人的性格感兴趣,通过她的性格,想了许多办法………”
两个人一边聊着天,一边慢慢往外走。忽然于慧咦了一声,问道:“你听说过朱丹和唐思思吗?”
“我听你现在说了呀。”于慧的男友说完哈哈地笑了,伸手轻拧了她的脸颊一下。
“你真的不认识她们?”
“当然了,我之前从未听说过。你怎么这么问?”
“她们曾在S城的丰中上过学,也和你同龄。你上次不是说五月要参加同学聚会,好像就说的这个学校吧。”
“这么巧。”惊奇声响起,“也许不同年级,同学会上我问问?”
“不,不用了。又不是什么好事情。”于慧心情莫名低落,她把一个已经到了嘴边的事情压在心底,忽然不想再提起。
她的男友也不再关注,反正都是闲聊,他提起一个朋友:“他出去了一圈,又想回我们单位。可是最近我们所里因一个研究项目才招进了一批人。现在他想进来,难了。”
于慧心不在焉地听完,急忙说:“想想我们去吃什么吧?”
“好呀,你说……”
车越开越远,再也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
两个月后的周末,于慧正在学校宿舍里忙着修改论文。电话铃响了,她接了起来:“您好,余队长,是不是判决书下了?”
“于慧,你好。”消沉的声音传来:“本来下个星期一才开庭。”
“我最近都糊涂了,不好意思。”
“可是朱丹昨晚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怎么会?”于慧惊讶极了。
“是真的,我认为应该告诉你一声。”
于慧看着面前的毕业论文,题目为《朱丹之死》,她慌乱起来,隐隐觉得事情不太对。
她僵硬地说了声“谢谢”,又问:“你们能不能查一查,朱丹之前是否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
“她知道,临死前她说,去年二月她就去城西的四院检查过,然后在医院对面的麦香园买面包时,遇到的张亚。”
于慧觉得莫名其妙:“她真的有病呀,她住在城东,竟然跑去城西检查?”
“她是个怪人。”
挂了电话后,于慧把论文和复印过来的案件文档又仔仔细细地读了两遍。她握着稿纸,感到万分地气愤:“朱丹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了吗,还是她不想活了?到底是想唐思思死,还是也把我算计了进去;她是早就想唐思思死,还是真的是去年临时产生的念头?”
“如果早就想的话,她就有可能也恨上了我。那么,在审讯的过程中,不是我利用了她的性挌和心理,反而是她利用了我。”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她的目的就是让我永远地记着这个案子,记住她。如果那个人是他,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是不是我再也忘不了她了?这就是她的目的吗?世上总有个人会记得她!”
“还是说,她还想通过我,让他知道她?不,不会的,朱丹应该不会这样想的。可是她为什么在审讯时没有讲她去过医院做心脏检查,那时血型的问题已经无关紧要。她不会做无用功,肯定有所关联。”
“她报复了唐思思,现在是在报复我吗,也许她认为我们都诱惑了她?她到底为什么?她到底怎么想的?”
朱慧捏着稿纸,捂着头,蹲坐在地上,久久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