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世VOL.4 | 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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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行之
高山流水遇知音,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也不知是确凿的真事,还是美化后的野史,不过世人都倾向于沉醉这种阳春白雪的传奇中。
真的,假的,其实已经无所谓了,这个故事给人们的心里留下了一幅高雅而凄美的水墨画卷,画里有千年山水,画外有绝世琴音。
但其实俞伯牙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也是关于琴,也是关于情。
俞伯牙擅于抚琴,不论是春秋年代,还是现在,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的妻子能常日听他弹琴,自是愉悦,想必也颇为上瘾。
话说后来伯牙的妻子病重,他遍访名医,仍不见好转。突然有一天,妻子精神大好,来了兴致,要听他抚琴一曲。拿伯牙来说,自然是高兴万分,别说抚一曲,就是千曲又何尝不可。他以为妻子身上是出现了奇迹,或许是哪位神仙路过府邸,显了灵。但他不知道,那或许只是回光返照。
伯牙取琴调弦,指如奔马飞蝶,能快能慢,能缓能急,听得妻子欢快非常,他一曲又接了一曲,谈得兴致高浓。这琴音如流水,如奔雷,如风铃,如吟哦,起转之间,幻化万千景象。弹着弹着,琴音一紧,伯牙快指如风,却突地听“啪”的一声,不慎崩断了一根琴弦。这命若琴弦,伯牙蹿到妻子床头一看,妻子已驾鹤西去了。他最后弹给她听的,竟是送别之音。于是他便料理后事,从此不再弹琴。
没错,这和“高山流水”故事的结局一样,都是从此不再弹琴。但是如果说这是真的,那么是否另外一个故事就成了假的?
故事当然还没有从这里结束。话说一年后,俞伯牙又迎来了一门亲事,原谅古代文人的风流倜傥,没能给他造就一段孤独终老的凄美佳话。伯牙对后来的女子一见钟情,而女子自是仰慕他的才情,愿追随左右。不过,还是有一个条件,那便是要伯牙为她抚琴一曲。
平心而论,这女子的要求并不过分,谁的身边有一位传奇琴师,而不想耳听为实呢?伯牙终是拿出旧琴,续了一根新弦,为女子弹奏起来。于是后来世间有丧妻再娶的亲事,便称之为“续弦”。
这个故事似乎听起来没有“高山流水”来得传奇、凄美。因为本身来说,这只能算是个普通的故事,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重新做起了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不俗不雅,不值得赞颂,也没有理由贬低。
但我想,伯牙续弦再弹的时候,琴前已经是另一位女子,续弦别故人,新弦迎佳丽。手中琴还是那张琴,但心中情已是两番天地,他的心中,究竟是欢喜多一些,还是悲怆多一些?
这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但我幻想一下,他弹着旧琴,心中怕是旧妻的音容笑貌轮番在心中闪过,如鸿雁南飞,如落花流水,万般情愫只能点点汇聚指尖,化成无词悼念。而这时候,他面前的女子却以为,这一曲,是为她而弹。一个黯然神伤,一个心花怒放,中间隔着的,是没人言说的生死茫茫。故事的最后,女子嫁给了伯牙,于是便没有了下文,便也就不知伯牙还有没有再弹琴,或者,再谈情。
又过了几个朝代,出了个诗人中的诗人,才子中的才子,名为李白。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写的一首小诗,会引发千年后一首歌曲的热潮,或许只是在他独酌了一杯小酒后,稍微有了点诗意,便随笔写下了“美人卷珠帘,深坐蹙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这首诗并没有充分体现他高超的才华,也没有流传太广,但是他写下这首小诗的千年之后,有个叫霍尊的人以这首诗的基调,写下了一曲《卷珠帘》,名震乐坛。这其中的“卷珠帘”便是他诗中所说的那个“美人卷珠帘”。
《卷珠帘》的最后这样唱到:“细雨酥润见烟外绿杨,倦起愁对春伤。残烛化,晓风凉,归雁过处留声怅,天水间谁抚琴断肠。”
在霍尊如春酒秋风的歌声里,我恍惚想到,这个天水间抚琴断肠的,不正是俞伯牙吗?不管他是为知己绝音,还是为红颜续弦,其实能陪他走完孑然一生的,也只有他自己的琴音而已。如果说,他真的为钟子期放弃了自己的琴,那么他是伟大的,也是高雅的。不过,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又何尝不是可怜的?
如果我能改变结局,我倒宁愿不要那个后会无期的“葬琴”之举,我更希望就算伯牙老了,难觅知音,还能在高山上,在流水边,静静抚琴一曲,任它时光飞逝,海枯石烂。至少这样,新人能听见,旧人也能听见,天地能听见,他自己也能听见,子期能听见,亡妻亦能听见。
不管怎么说,天水间抚琴断肠总是比天水间抚泪断肠,要好那么一点点。
不管怎么说,琴,本身就是他自己内心的知音。只要心中有琴,无论手中有没有琴,他都是俞伯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