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经常梦到高一那会儿的小事,也许是因为得知了陈老师的境况,所以才会频繁的想起从前。
记得刚入学时他要求学生作自我介绍,我复述了张爱玲那段烂大街的话,然后他非常惊喜的望着我:“你喜欢读张爱玲吗?”我为掩饰尴尬,忙说道:“不喜欢。”匆忙结束对话。他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关心我喜欢哪位作家、何种文风的语文老师,当时并未深究,可现在想一想,在唯成绩论的中学时代,真的是很难得。
这都是后话了。这样好的一位老师,在拥有的时候没有尽情的表达尊敬与喜爱,在他飘然离去之后更无从诉说挂怀与想念。我总以为自己只是单纯好奇他的行踪,因为关于他的记忆实在少得可怜。我只能回想起他的风采,却没法说出太多过往。可是得悉他的近况后,我才发现自己的沉痛远超想象。因他在记忆中是一缕光亮、一丝梦幻,而如今此光、此梦将噬于黑暗,美好的记忆再难以延续,可如何是好?
在他的求助信息上,只写着六年前硕士毕业后的工作、病情,毕业的前六年只字不提,也许是学有所成前的时光细碎、分散、难以成说。除了他的学生,可能不会有人知道,这位病危的支教记者踏入社会的第一份工作即是成为了一名真真正正的高中教师。只可惜时光太短暂,离去太匆匆,不及留待共忆别后他即隐入人海,再难找寻。2011年似乎是一道分水岭,将这十二年一分为二。正是在这一年,他患上严重的肝病,也自学校毕业再施抱负。而那无人知晓的几年,他究竟为什么会患病?是否是第一份工作失利的连环效应?
虽然他的简介上并未提到十二年前短暂的从教经历,但是他的身份认证信息和捐助信息几乎都被高一校友的留言所淹没。这是出乎我意料的,想他一生结交朋友何其之多,交情匪浅的更是不在话下,我们充其量也只是一场短暂的师徒关系,虽谈不上水过无痕,但却实有雁过天空之倏忽,而无雁过留影之轻忽。
在捐助名单里,我看到了许多熟悉的男同学,不禁想起他们当年大多颇有微词。甚至有特别耿直的男同学在晚自习结束后,拉住他说:“老师,学校里都在传这个流言,你要注意一下”,而他只能尴尬的笑一笑,却无言以对,更不能平息谣言与指点。那段期间滋生了太多失望与质疑,不论是老师对学生,还是学生对老师。甚至在他辞职之后,我们班仍旧逃不脱别人的指摘。许多同学表面上不置可否,心里是暗暗生气的,或许怨他打破了师生间的某种平衡,又或许怨他自毁了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
今时今日当同学们纷纷捐款后,我再与他们聊起老师,却发现他们明显仍旧为当初的流言所困扰,仍旧与当初一样持半信半疑的态度。或许他们是当初非议的传播者之一,或许是面对非议沉默的力量之一,又或许是讥嘲的力量之一。过去残留的阴影使得这些同学至今仍然无法完全认可他,但是却毫不犹豫挽救他的生命。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不止是我这个无视流言的学生忘不了这位好老师,许许多多相信流言的同学也仍旧念着他的旧情。这两者在这些同学身上毫不冲突的存在着,恰似一体两面,笃信流言于情有伤,感念旧情更为流言所伤。但要将二者割裂,隔着一十二年,怕又是不可能了。
我想,很多时候情的作用不是刹那,而是绵延千里、历久弥新的。就好像是一把离弦的箭,在射出的刹那,也曾料想已是结束。而旧情,当没掩埋时虽然不动声色、无人察觉,但是一旦重见天日,将与所有的机缘重又裹挟,穿过四季、越过山水,正中一个你无从预料的靶心。这种旧情带来的牵挂更多时候是无识之念、无由之思,因我们在四时变幻间无暇他顾,在水远山高处裹足逡巡,便纵有千般晓世,何念得识、何思有由呢?
情之深浅不在时日长短。半载足以牵连一轮,一轮亦可以不及半载。只不过时光是线性的前行,而情是途路莫测,亦进亦退,亦深亦浅。情或许当下永不会触发,也可能一经触发即再难停歇。在过去的十二年里,在人生的重要关口,我们很少会想起他,毕竟他已经游离于我们的生活之外。但当我们重新再有交集时,他已经身处险境,而在爱欲生死中,过去所有的偏见与憎恶都被弱化、剥落,因情真情切而更显情纯情怯,最终只余下初见的美好与来日可期的祷祝。
不知他看到我们这群学生的留言会否觉得意外。那半年的教授,于他至差不过是一次无足挂齿的工作经历;于我们,却至好的渡过了一段惹人怀念的温暖岁月。这股温暖一直延续到十二年后的今天,并以另一种形式还覆他身。正是情之一字,所以维持世界。
认真回顾之后我才发现,高一上册的语文课本竟然只有十二课。这十二课,自太祖的“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起,至河伯的“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而终,如此这般跨越时空的一问一答,似乎也意在终结我关于过去、关于命运的无数疑问与些许愤懑。春分即至,料想以他的风采与襟怀,自不会耽于眼前,而是“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