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家应该有两周了,也许更长,在家的日子里,我总会丧失在外面世界奔波时紧而密的时间观念。
我凭天色判断时间,从半透明的玻璃窗往外看,七点多的天色蓝得不那么清亮,周围静悄悄的,但细细一听,能听见拖鞋的后脚跟缓慢擦过地面的声音,声音轻而短的是奶奶的脚步声,爷爷的脚步声则更重,更坚实。如果睁开眼时室内一片清明 ,连蚊帐顶上的灰尘也能看得非常清楚,这说明我睡到了九点多。 过了十点钟,不论站在哪里都能感受到被光热包围着,在家的日子里,我从没见过阴天,太阳总是不遗余力地燃烧着,它的勤劳真是让爱睡懒觉的我脸热。我喜欢在傍晚时坐在二楼的阳台上看风景,阳台和房子整体一样,由红色砖头和灰色水泥砌成,像一块块整齐排列的夹心饼干。房子的年纪很大了,砖头上的黑斑越来越多,像墨水一样浓黑。我疑心这是烟囱做的恶,可伸手去抹,手掌心却没有一点炭灰的痕迹,也许经年累月的燃烧使它们融合在一起了。此时天空飞着一种鸟,它们的身体和头部都是棕色的,翅膀却和砖头上的斑点一个颜色,但是有点透明,竟然还有像蝙蝠一样的鸟。
一到傍晚,天空就乱糟糟的,各种鸟像迷路一样,冒冒失失地飞来撞去,声音又吵又闹,但一下到一楼,声音几乎听不见了。人类繁衍了千万年,早已建成成熟的道路系统,每家每户都有门牌号,每个人拥有自己的身份信息,会迷路的人已经很少了。鸟儿应该也是一样的吧,它们出现的时间比我们更早,如果它们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呆在外面游荡,可能会遇上自己的天敌,再也回不了家,也可能在一棵陌生的树枝上建起新的巢穴,孤独终老罢。不论哪种结果,迷路对鸟类来说都是孤独而致命的。所以,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路,把它们带回家……
2.
大约是春天快到了,猫的动静也多了。一入夜,奶奶准叫我把房子外面厨房的门锁上,这样可以预防猫跑进家里偷东西吃。我心里不认同奶奶的话,我家里只有几个落了灰的锅碗,精明的猫怎么会挑我家下手呢?要想吃到好吃的,还是要去三母家。在家这两周以来,我和爷爷奶奶一直在三伯三母家吃饭。半个月前堂妹家敏出嫁,家里摆酒设宴,还剩些食物,电冰箱都被塞满了。家敏出嫁后的几天,我们的伙食很好,一桌同时摆着猪牛羊鱼虾,还有我们这儿的特产——鱼腐。三母提醒我们多吃点,过了这几天可就清汤淡水了,深知其中规律的我非常珍惜大鱼大肉的机会,每一餐都吃得很饱,放下筷子时减肥宣言立得比早起宣言还坚定。爷爷比我节制多了,听玉敏说她最近看见爷爷拿尺子量腰围,应该是在减肥,我发现阿爷果真比以前瘦了,他的意志真坚定啊。但爷爷有一个坏习惯,他喜欢倒碟子里剩下的汁水泡饭吃,不管是盆子里的菜水,还是牛羊一锅煮成的油腻汁水,他都会喝得干干净净。我们跟他说这样对健康不好,他既不反驳,也不改正,坚决做一个沉默的抵抗派。也许这是爷爷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留下的标记吧,好吃的留给集体,不好的留给自己,至于健康,那是吃饱的人才会想的事。
果然,过了几天,伙食的质量和数量急剧下降。饭菜的量是足够的,一大碗肥猪肉,一大碗青菜。但尝过饕餮大餐的人要一下子适应青菜淡饭可不容易。也许是生长在山间村野的原因,虽然视觉上落差很大,可味觉却飞快接受了油腻的肥肉,一块猪肉只有一点点瘦肉,剩下都是厚厚的皮和脂肪,吃起来特别的香糯可口,皮的地方挺有嚼劲,和肥软不腻的脂肪一起嚼,越嚼越香,一口肉能送好几口饭呢。回广州缺乏食欲的时候,我时常想起在家吃到的猪肉,但点了各家的外卖,也没能吃到在家的味道。
3.
吃过午饭后,我喜欢绕着家走一圈。我父亲有三兄弟,四家人的房子并排连着,前方是一座宽长的青砖褐瓦的旧屋,那是我父亲他们生长的地方。从小叔子家前面的小道出发,经过旧屋的侧门和菜园,向左转,是旧屋的大门,大门前有一片宽大的空地,家里的稻草和枯枝都摆在空地上晾晒,这儿也是母鸡晒太阳的地方,公鸡却时常缩在窝里,真是怪事。走过空地,穿过泥土房子和野草夹成的小径,大片的九里香在这里生长。在九里香的身后,荒田躺在冬日的暖阳里。向左转,一直走到石榴树,看见大伯家的房子,散步也到此结束。
傍晚的时候,我爬上二楼。家里的房子都不高,二三楼是普遍的数字,即使站在二楼,也能轻易看见远处静默的山。家里的山也不高,十分温婉地倚在天际,一件绿色纱衣雕琢出小家碧玉的秀气。山下立着许许多多的红色房子,方正、矮小,像《魔戒》里的侏儒,世世代代守护着身后的山。有些侏儒的头顶冒着烟,灰蒙蒙的烟像晕开的水墨,细长、缥缈,为傍晚的天空铺下温柔的色彩。我沉浸在旖旎遐思时,家里的烟囱也开始工作了,厚重的烟滚滚而起,墨灰色的烟里混杂着松枝和稻草灰的味道,虽然没有远方的烟那么美好,却比它们更亲切、更安心。
在广州生活是没有夜的概念的,办公室里加班的灯,繁忙营业的霓虹灯,马路上车水马龙,上下班的人挤得水泄不通。城市的夜不是用来休息的,那里排满了开着灯工作的夜,和为了第二天继续工作的夜。但是在家里,天一黑,夜就真的来了。夜色来得悄然无声,前一刻还吵吵闹闹的天空全都默契地安静下来,外出的大鸟钻进自家的巢,哺育饿了一天的小雏鸟。
我们家刚吃完饭,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电视,大伯家的几个小孙女拿着南瓜子和小橘子来串门。小乐乐黑了很多,两腮红彤彤的,像两个小太阳。去年见面时她很害羞,紧紧抿着小嘴,也不好意思看人,今年大胆了不少,伸出手去,她的小手会圈住你的手指,笑脸抬起来,露出两排又小又白的牙齿,红红的小脸泛着两团光,让人心里暖乎乎的。不知为什么,她好像挺喜欢我,我佯装推开她,她又笑眯眯地黏过来,身子像个软乎乎的小年糕。我欣喜她的变化,她的父亲——也是我的二哥在外打拼,我总担心这些缺少关爱和陪伴的孩子腼腆沉默。她还是一个孩子啊。可我又不能埋怨把孩子留在家里,和妻子外出打工的人,生存不易,如果有得选择,谁不想留在孩子身边?
4.
我突然很想吃芋头,前几天和新美去挖芋头,不知是芋头的长势不好,还是我们不会挖。一把锄头下去,土块翻溅,却只铲出芋头的茎,只见连着茎的根部露出一点粉白色,那正是芋头的部分,可另一部分,却不知飞去哪里了。我们在同一个地方接着锄,还是没找到芋头的另一部分。力气折腾了大半,最后锄到的芋头还不够一个人饱腹的。后来新美回广州,我也没再去挖芋头了。我是一个吃货,不过是一个懒惰的吃货,别人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反正不会自己去忙活。今天心血来潮,我打算去一趟芋头地,没有带锄头,蹲在芋头地边上,看着地上新鲜秀气的芋苗,在心里饱餐了一顿。
我继续沿着芋头地上的田埂往前走。田埂边长着一种叫“小飞蓬”的野草,它们常年生长在田埂上,默默无闻,不受关注。可如果没有它们,这光秃秃的路走起来就软巴巴的,像走在棉花上,到了下雨天更是泥泞难行。小飞蓬草有些高大挺立,长着细长尖利的叶片,像挂帅出征的年轻将军,有些则长着锯齿状的叶片,长得矮小憨厚,像极了等候号令的士兵。它们似乎非常喜欢田埂的生长环境,全员驻扎在田埂上,在别的地方见到的小蓬草却没有这么精神。可是田埂上又有什么呢?烈日的暴晒,雨水的冲刷,贫瘠的泥巴,来往的脚印。可即便环境再恶劣,它们也不进犯田野一步,温温顺顺地贴在田埂和田野间的夹缝上,为人们开出一条细长而坚实的路。
田野里有一种草和小飞蓬一样,放肆生长却不受关注,它们有的透着幽静的紫,有的开出纯洁的白,一簇簇围成一团,把冬季的田野变成自己的家。这种草就是藿香蓟,家里把它们叫做“臭草”。这么好看的花配上这么粗糙的名字,我真替这些紫白色小花委屈。可了解它们习性的人就知道,这种在城里作为景观的花,在家里却是滋扰农田的害虫。藿香蓟生长迅速,种子随风散播,繁殖极快,跟农作物抢水,抢肥,抢阳光,生命力顽强,除草剂都未必能除光它们。
作为不事农事、爱好美色的懒汉,看着这些娴静美丽的紫白色小花,它的小缺点也让我觉得分外可爱。这时候的我有点理解古代的亡国之君了,他们背离了中华民族传统的“舍小家为大家”理念,为博红颜一笑而举一国之力,即使被文武百官责难,但看到心爱之人低头一笑的娇羞模样,心里的满足和柔软大概和此刻的我一样吧。每个人的心里都有“小家”和“大家”,我们的文化是顾全大局,首先为国家和民族努力奋斗,接着为社会和集体贡献价值,最后是自己的小家和自我。可轮耕不休的土地也会疲惫,在外奔波的旅人也会心累,所以就让土地暂且休憩,让奔波的人回到家中,让这片漂亮纯洁的紫色小花陪伴他们度过这个温暖的冬天吧……
5.
在家的日子里连扫地都成了一种乐趣。拿着用草或树枝编成的扫把,有一种扫地僧的自在。妈妈总觉得我是个懒汉,平日不干活,干活就磨蹭。可没了人监督指使,我反而活络起来。家务活和工作一样,一旦有了被压迫的感觉,就很难体会到自在满足的感觉。一旦没了这层束缚,人就会重新收获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无聊的事也会因为这种自由变成乐趣。
尽管我时常外出走动,但我的微信运动却只有两百多步,后来我想明白了,原来是因为我在家里很少带手机出门。手机在家里不再是必需品 。堂妹玉敏经常和她的弟弟小俊呆在他的房间里打游戏,我被代码搞得心烦时会去和他们打闹。因此我经常跑去他们房间。 夜晚时奶奶把厨房门锁住的习惯,不仅防住了猫,把想上厕所的我也挡住,我只好跑去三母家上厕所。因为小俊的房间就在厕所旁边,每次上完厕所,我都忍不住跑去骚扰他们一番。有时为了给自己跑去玩乐的机会,我会喝很多水。这两个小孩真是我在家最大的乐趣。
前几天——记不清是哪一天了,时间不重要,我们三在河边的网上捡到一只落入网中的红嘴山鸦,这个倒霉鬼大概是顾着打量我们这些不速之客,一不小心落入别人的网,这些网在山林里不常见,也不知道是谁绑的。尽管把它从网中解救下来被它的嘴啄了手,但我们仍然兴奋极了,一路飞奔,被鬼针草扎了裤脚也不在乎。小家伙大概怕极了,一路上拉了两次,回到家又拉了两次。
这个小家伙长得真好看,它最吸引眼球的地方是红彤彤的嘴,嘴巴也比普通的乌鸦更尖长,像一把锋利的剑,我们都怕被它啄到。它的毛犹如上等的墨玉,在太阳底下泛着漂亮的光。它的头部有一块蓝色的毛,对应颜料中的群青色,却比颜料上看到的群青更美,更幽深,和它周围乌黑的毛融合在一起,美极了。小家伙昨夜准是贪玩飞到了银河里,喝了银河里的水,所以头上才会沾了不同寻常的色彩,晕乎乎地掉进农人的网里。
我们原本打算把它放进笼子里养一晚再放了它,第二天早上却发现它已经死了。想起昨天它劲头十足、气势汹汹的样子,我有些伤感,也许林子里有一棵树,树上有一个窝,它的家人挤在小小的窝里,满心希望地等它回家呢……
6.
菜园子里的芥菜又长了一茬,奶奶挖了半箩生姜,晚上吃的是自家种的豌豆。昨天我和爷爷说想吃豌豆,爷爷说这个过年再吃。没想到今天就有豌豆吃了,今天才正月23号呢。我盘算着日子,明天在新疆当兵的堂哥天珉要回来啦,后天就能到家。
吃完豌豆的第二天,我跑去菜园里,想给晚饭加菜。今年种的菜品种和数量少了许多,玉敏说她羡慕别人家品种多样、生长繁茂的菜园,可是爷爷奶奶哪有这么多精力呢?
关于菜园最早的记忆,除了麦菜、芥菜等绿色植物,还有窝在土里的白萝卜、土豆,在架子上攀爬的西红柿、豌豆、苦瓜、茄瓜……每次回来,菜的品种虽有变化,数量却大致不变。然而两三年前开始,菜园子里的菜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曾经种得整整齐齐的菜,现在却曲线排列,我弯着腰,想象爷爷种菜时的样子,阳光会不会太烈?天会不会很冷?他的腿脚蹲久的话,站起来时需要一点点缓过来,血液冲到心脏里,眼睛会有些眩晕,他有高血压,一定更难受吧。
我站起来,向田野张望,远处的房子散发着橙红色的光,朴素却热烈。家敏正从开满藿香蓟的田野里走来,她的肩上挂着一大袋芹菜,手上还拎着一个袋子,里面装着一只很大的鸭。家敏说丈夫的家太清闲无聊,还是回家好。是啊,刚出嫁的女儿心里最惦念的还是生养自己的家,还有比家更好的地方吗?
晚饭时,我们吃了紫苏炒鸭,特别特别香,然而那么大一只鸭,煮出来却只有一盆。吃饱放下筷子,我仍然意犹未尽,对另一盆鸭子翘首以盼。
另一盆鸭子出现在了天珉回来后的饭桌上,家敏的丈夫升阳也来到家里。饭桌上,大家绝不会光顾着吃饭。油麦菜几块钱一斤,芹菜又涨价了,在肥佬成那儿买的鸭肉比别的地方贵,四嬷家的桂英好像嫁去了太平……聊天的话题平常而琐碎,可这样有什么不好的?生活被琐碎的细节填得满满当当,人才能感受到自己真实地生活着,如此贴近地面,能感受到自己的每一次呼吸,会某些事操心,也期盼着某些事。
大哥大和二哥前两天回来了,孩子们期盼的事也达成了。这两日他们穿着新衣服在我们家门前晃,笑容比平时明亮多了。二哥是开着红色的摩托车回来的,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一辆和它一样的摩托车,有一年爸爸载着我和妈妈回家,我把脚放在排气管上,高温把我新鞋下面的胶都熔化了,想到要穿丑丑的鞋过年,也没办法在小伙伴面前炫耀了,回家过年的喜悦心情都被这件事破坏了。对小孩子来说,还有什么比新年更可爱的节日吗,一年中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在新年中实现了,新衣服、新鞋子、红包,能去想去的地方,吃平日里禁吃的零食,爸妈在这几天变得格外包容。
明天是大年三十,爸妈要回来了。爸爸之前在电话里答应我,过年一家人去渡槽看紫云英。两天前我独自去过一次渡槽,它的年纪有些大了,数十载风雨赋予了它稳健敦实的品性,它始终兢兢业业,用它的身躯引领着水流的方向。水流的方向也是生命的方向,多少生命在它脚下这片土地出生,在它身边长大,在它的目光下长眠。它默默滋养着脚下这片土地和子民,始终不负当年被赋予的使命。它是我们的骄傲。
我去渡槽时,正是紫云英开满田野的时候。从桥上看,紫色的小花静静躺在群山的怀抱里,一个个年轻的生命稚嫩而天真,它们的色彩那么安静忧伤,可是它们绽放在温暖如春的冬日里,彼此紧紧挨着,紧紧抱着,聚成最浓郁粲然的色彩,聚成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这些小花向前方流去,前方的小花向更远的前方奔去。它们的身影最后消失在山的缺口。花儿们在群山中生长,却要离山而去。它们要奔去哪儿?
在我的脚下,水静静流淌,我与山久久相望,我似乎听见一声叹息,不知从何而来……
7.
摩托的喇叭声多了,小车一辆接一辆驶进寨子。终于在一天清晨,我们家也齐人了。
闲置已久的客厅敞开大门,大包小包拉进家里,积压已久的锅碗瓢盆派上用场,脚步往来不绝,清晨的空气里塞满吆喝声、洗菜声、炮仗声。
扫尘,买年货,贴对子,杀鸡,奉神,买菜,洗菜,客人来,喝茶,瓜子糖果在桌上,煮面,芫荽葱花是一定要放的,做菜,设宴,大碟的肉一桌接一桌往上端,开车不喝酒,行咧,果汁可乐苹果醋任你喝,干一杯橙汁祝你新年发大财读书更聪明。
一年的奔波劳碌,在杯子相碰时烟消云散。每个人不谈自己这一年受的苦,谈笑间无非是琐碎平常的话题,但字字浸满了对生活的希望和寄托。偶尔一句笑骂迎来亲人朋友的附和,其中的宽慰和理解比任何形式的安慰都温心。
孩子们比大人更懂得吃饭的乐趣,他们不说话,乌黑的眼珠滴溜溜地在饭桌上转。此时筷子是他们最拿手的武器,饭桌是他们大显身手的乐园。白切鸡、紫苏炒鸭、豌豆炒腊肠、鱼腐炖汤、猪脚姜、清蒸鱼、酸菜爆肥肠、青椒炒鱿鱼、糖醋排骨、酸萝卜、五香什锦……面对平日吃不到的饭菜,再害羞的孩子也会腼腆地伸长筷子。
正月里大家走亲访友,一家的宴席少说也有两三桌,一桌坐十二三人,家里是怎么快速麻利地做好这么多菜的呢?原来每家设宴前都会请熟识的人做帮厨,说是请,其实只要说上一声,对方就会爽快答应,隔日便会早早来到家里杀鸡煮鸭。在我们家却不必请其他人来帮忙,四家人的饭是同吃的,因此四家人洗菜做菜端菜通常一同出动。所有的流程不必谨记于心,它们早已和味道一起融入记忆。
四家厨房浓烟滚滚,我们两手端菜,穿行在走道里,将饭菜送上各个酒席。小婶家做好的白切鸡端到饭桌上,我家做好的炖牛肉送到其他几家,三伯家的淮山大骨汤送过来,大伯家的鱼腐碗筷递过去。端完菜回到厨房,男人站在门外卷烟丝,女人在门内清点饭菜。每次饭菜总要留一些,打包给客人带回去,寓意“年年有余”。我们的祖先不善言辞,借饭菜传递真情,这些情意从过去流传至今,也会和我们走向明天。
吃完饭后,孩子们把红包揣进兜,他们准备来一场冒险,几个刚才还互不相识的小孩兴致勃勃地往前走,我默默跟上他们。走到竹林旁边的水沟,一个高个小孩儿划开“擦炮”,把它扔进水里,水里响起一声短促的闷响。他们哈哈大笑,肩膀靠得更近了。穿过竹林,走过围地,踏上田埂,平头小男孩转过头,他有一个可爱的虎牙,他指着西北方向几根细长的树干,那是白桦树。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瘦的白桦树,清清淡淡地落在田隅,风在灰白色上栖息了一会儿,又飞走了。孩子们往相反的方向奔跑,风掀起他们的衣角,他们摘下一把小浆果,朝对方扔过去。我不幸中招,始作俑者是方才的虎牙男孩,他咧咧嘴,跑得更远了。
田野有多大呢?我们跑过开着红蓼的田野,跑过埋伏着黄果茄尖刺的田野,跑过白尾八哥流连的田野,终于停下来,停在一条被竹林和青杨包围的河流,我们继续沿着毛蕨漫生的河流往上走,在疑似有蛇出没的杂草里穿行。最后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大片紫云英田,那么辽阔,那么宽广,从远处公路边一路开过来,浩浩汤汤,轰轰烈烈,微弱的紫,浓烈的紫,细长的紫,瘦小的紫,饱满的紫,脆弱的紫,浪漫的紫,沉郁的紫,令人心颤,令人心痛,也令人幸福。在这铺天盖地的紫色中,我终于明白,原来我以为的离去,终会从另一个方向归来。我只需要睁开眼睛,我只需要转过头,我只要微笑着,我只需要往前走,我们终会再次相遇。
我听见孩子们惊奇的声音,原来有只倒霉的小鸟落在网上了。他们问我,这是什么鸟?小家伙气势汹汹地想要啄我的手,和那日捡到的鸟儿那么相似。我笑道,是红嘴山鸦,它想回家了。这一次,就让它回家吧。
From 慕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