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街与黄花街的交汇处,西风五金店对过儿的雁南旅社,老板林雁南的女儿,是我的同班同学。
她叫林小燕。
小燕四岁时,穿着粉色的长裙路过清早的教场街,看见一只大白鹅伸长的脖子忍不住去抱,被大鹅追得跌落马路牙子,摔碎了裙上的碎花,哭满了整个上午。
十一年后,贩牛的横穿教场街,脱缰的奔牛左右冲突,蹄子在柏油马路上不住打滑,终于在路过我时抛来绝望眼神,安然倒下,砸翻了自行车与我,压断了一根绣着紫荆花的香港回归纪念笔。我站起来,拍飞身上的红尘,目送它重返刑场。
小燕不怕鬼,八岁时坐在她妈的自行车后座睡觉,脚绞进后轮儿的辐丝里“哇”得一声疼醒,停车取出来后继续睡,走走停停天黑到家,新买的红一根带儿皮鞋只剩下了一只。小燕怕雁南找她麻烦,便揉揉睡眼返身原路去寻,正赶上七月十五,她一瘸一拐地穿过无数白圈圈,终于在火神庙街的一个下水井盖儿旁找到了鞋,于是穿着蹦蹦跳跳地扭回了家。
十一年后的十月一,吃兔头的桌子从帅府街挤到了火神庙街,下水井盖距离我的坐处只有两眼不到的距离,空气中弥漫着哥们儿义气与世界和平气。天一黑便杀出了烧纸大军,小吃摊上霎时片甲不存。
林小燕六岁入学,在我六年的人生经验里还没出现过这么漂亮的姑娘,我就夏天站队时不停地踩她脚,冬天把连接手套的棉绳揪断,小男孩能对小女孩做的最恶毒的事大抵如此。林雁南来接她时有无数个机会把我一掌拍死,但都被她华丽放弃。
凡是女孩名字里有小和晓的,我都喜欢给她替换成大,一沾个大字,再精致的名字都变得粗鄙难当。我就大雁大雁地叫着,她却说:“大雁还会排队,还会殉情,你能么?”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殉情这个词,过了十几年才明白它的意义所在。上一个有这么大跨度的词还是爱国。
小学教学楼的阳面有一排紧贴的大树,叶子茂盛时顶着墙体勾勒出一个严实的封闭空间,平时里面是不去人的,一到下雨的时候,入口处横亘的排水管凶猛地翻涌着波涛,形成一条巨大的水帘,过了这道帘,里面竟滴水不沾,风吹动着叶子在身上抹出流动的翠绿荧光,雨奔流、冲刷、萦绕、凝融之声混杂出曼妙和弦,情景分明不是凡间可以有的。我就课间进去站站,悄悄踏着铃音回班,看着林小燕似是而非地看着我的眼神露出一对冷眼。若干天后的又一场豪雨,我冲破水帘后发现她也在里面,看我的眼神与当日在教室里的无二,才知她竟是与我一样的人。
城里美好的一切都逃不开她的眼界,她知道许多道街许多家店,她知道防空洞里有碗大的蜘蛛和狐仙,她告诉我学校老大在华严寺地宫偷出金佛的事都是假的,她知道太宁观打牌最好的其实是卖花椒大料的,她也知道我能赢他们,她让我保重自己,她说我前途无量。六年级互写同学录,她座右铭写的是:“去特别的地方,做奇怪的事,不跟任何人说。”她的字是我的十倍好。她给我印了一枚用橡皮做的小燕子的章,她的章是我的十一倍好。
从那之后,二人再无瓜葛。有次吃削面时碰见满面皱纹的林雁南,总是欲言又止,想到雁南旅社亭亭玉立着,贵贱不愁找不到她人。三年后的一个傍晚全城大雪,我穿着薄薄的衣衫出来观景,对于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而言,眼前的一切与浪漫无关。我走到红旗广场躺在雪地里,睁眼看雪花层层落下,那种扑面的视觉刺激感到无限惊恐,时间久了竟要舒服得睡着,我挣扎着起来,看到马路对岸的一个身影好像林小燕,顿时激动得像被毒箭射中一般,可细看又不像,又看那慌张的模样绝不可能是她。她在,兴许在不远的雪堆里躺着,身体必定已被雪花盖满看不出形状。
等到小学的十年聚会时,失掉了她的身影和消息。又一年,当我从别人的城市回到自己的城市,却发现世界已面目全非。西风五金店已成碧瓦青苔暖,雁南旅社只剩残垣断壁寒。段市街,马市角,三王府巷,太平街,真恨自己没能早回来一些,把这些鲜活的名字再叫上一遍。万物皆有灵,这些生命曾大段流淌过的地方却没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回应过哪怕一声。当在乎的人销声匿迹时,连物是人非都是一种奢侈。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存在过,叫什么,名字里放个大也可,放个小也可。